“哪有這么開炮的?”
五軍都督府軍事觀察團的幾名勛貴將領看著頭頂劃過炮彈組成的彈幕,竊竊私語著。
他們對于新式青銅野戰炮的性能并不算了解,昨夜討論對策時也并未參與,因此下意識地認為,跟舊式火炮性能區別不大,開一炮后,裝彈就要好久。
而且按理說,都是先仗著火炮的射程優勢對敵軍進行打擊,而后再讓射程短一些的火銃開火,這前后順序反過來豈不是荒謬至極?
就好比,先讓弓箭手射箭,再讓砲車(投石機)砸石頭一樣。
而成國公朱能不斷觀察著看著炮彈的落點,卻陷入了沉思。
“這位國師,有點意思。”
朱能扭頭看著土臺上巋然不動的姜星火,忽然笑道。
“成國公此言何意?”
“你們沒看過內廷兵仗局和工部兵器局報上來的新式火炮各項指標,這些是陛下囑咐的高度機密,所以你們不理解倒也不足為奇不過,你們不理解倒也罷了,如今看來,連我都不理解這‘火炮跨射’之法,之前卻是想當然了,還以為僅僅是跟砲車的戰術相同。”
朱能干脆抬手指著前方不斷向前延伸的火炮落點,說道:“伱們發現了什么?”
這些勛貴將領自然也不是吃干飯,就算是其中某些沒怎么打過仗的洪武開國勛貴的第二代、第三代將領,耳濡目染之下也有幾分眼力,他們觀察了片刻,倒也瞧出了些端倪。
“咦?炮彈的落點在往前拱,打的越來越遠了,這是什么打法?”
“而且火炮發射的速度也不對勁,怎么炮彈就沒停過?”
還有人默默測算了一下火炮的發射頻率,大約是半柱香的時間里(約2.5分鐘),發射了5-6發炮彈(參考三十年戰爭時期加農炮平均射速),雖然炮彈的直徑不算大,但相比于舊式火炮,射速卻已足夠驚人.南京城里那些蒙古人留下來的石頭臼炮,同樣的時間能不能打出第二發都是問題。
“怪不得要放近了打,不放近就沒法做到炮火延伸!白蓮教叛軍的前后兩部被密集的炮彈給隔斷了!”
有人驚呼出聲,當戰場硝煙稍稍散開,看到被炮火犁成兩段的白蓮教叛軍,五軍都督府軍事觀察團的勛貴們終于反應了過來。
輕型青銅野戰炮由于口徑小、炮管短,所以理所當然地,射程也沒那么遠,比傳統的配重式投石機遠,但是射程也沒有多夸張。
因此,被架在了土臺后方營壘的火炮陣地,前面還有土臺、中營、營墻、凹陷進去的前營等距離阻隔,如果在兩軍交兵之時就開炮,必然無法做到炮火延伸!
唯有等白蓮教驅趕著壯丁沖進來的時候,才是最好的開炮時機。
而這段距離,早已在戰前就已經做好了標定,原理跟砲車的射界標定是一樣的。
大規模砲車攻防的戰術,起源于兩宋之交,宋、金、元等朝皆是行家里手,但卻并無“砲彈延伸”這一戰術,落到了五軍都督府觀察將領的眼里,自然就成了國師的首創。
之前大明皇家軍官學校剛剛草創,姜星火任職副校長時間很短,也沒做出什么成績就開始了江南之行,所以勛貴武臣們,普遍對于國師的軍事能力不太看好。
換位思考一下也不是不能理解,一個從來沒打過仗的人教你怎么打仗,你服嗎?
而此時,他們紛紛看向了姜星火,眼神中收起了之前對于姜星火不懂軍事的輕視。
不管國師是真的很懂,還是拍腦袋蒙對了,反正這招實戰用出來,效果是真的立竿見影!
成國公朱能則是干脆對身邊的護衛說道:“帶我去找柳升,去看看炮兵的陣地。”
對于朱能來說,這場戰爭根本就沒有任何懸念可言。
大明的軍隊打一場平叛戰爭,能有什么難度?無非就是能不能贏得干脆漂亮罷了。
若是朱能來指揮,其實根本不會有這么多波折,直接大軍平推過去便是。
而姜星火多此一舉的動作,不過是珍惜這些將來要進廠打工的百姓性命,想盡量保存下來罷了若非如此,還拆什么營壘,搞什么火炮跨射?直接炮兵轟完步兵排隊銃斃,然后騎兵跟著沖一輪就完事。
在朱能看來,這種打法相當于姜星火在負重前行,或者說,要在滿是景德鎮瓷碗的屋子地上抓老鼠,實在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遠不如把所有敵人都一殺了之痛快。
不過既然姜星火要這么做,朱能沒有永樂帝授予的指揮權,卻也不好接手大軍,也只能聽之任之,看姜星火怎樣才能保證全勝的同時,還解救被當做人質的壯丁。
眼下看來,姜星火做的相當不錯,扭轉了一部分朱能對他的偏見。
身著戎裝站在帥臺之上的姜星火,自然看到了五軍都督府軍事觀察團那邊的小動作,卻也不以為意,但是當朱能離開土臺時,他還是稍稍側目了一下。
但也僅此而已了,旋即便繼續目不轉睛地盯著前方的戰場。
姜星火當然不需要這些還相對原始的青銅炮能打的多么準,但是能做到按照事先標定的射界進行齊射、跨射和炮火延伸,就已經完全符合了他的要求。
這一切自然都離不開柳升這個炮兵指揮官的默默努力。
能把這些野戰青銅炮打的這么齊,里面有姜星火關于炮兵的理論指導的因素,但更多的則是柳升及其手下的勤學苦練。
“不愧是創建了華夏第一支大規模炮兵部隊的將軍,此戰過后,當給柳升請功。”姜星火默默想到。
姜校長沒有臨陣微操的愛好,仗打到了這個份上,都是平江伯陳瑄在不斷下達命令,進行對明軍的操控。
姜星火不打算打擾他,扭頭看向水師的一名千戶官,也是陳瑄的得力助手。
“水寨那邊怎么樣?”
“準備好了,國師大人,恕屬下多嘴”
這么千戶官自然是有諫言的權力的,他看向遠處的戰場猶疑剎那,復又問道:“真的不用抽調水師士卒上岸?正面戰場的壓力恐怕有點大,鶴翼陣的缺點太明顯了,戰線拉得太長,一旦被分段突破,就全軍皆潰了。”
“不用。”
姜星火扶著刀搖了搖頭,長風吹過,猩紅色的披風獵獵作響。
在土臺的另一側,牽著一匹雄壯烈馬的朱高煦已然帶領明軍的四百具裝甲騎部隊準備作戰。
戰馬在不安分地原地邁著蹄子,“唏律律”的響鼻帶起了清晨白色的霧氣,輔兵們在給戰馬披掛面簾、雞頸、當胸等馬甲部件,至于最沉重的馬身甲,得等確定接到出擊的命令后才能披掛,免得浪費這些戰馬的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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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面轉到正面戰場,白蓮教的前軍正驅趕著壯丁往前沖。
“嘭嘭!”“轟轟轟!”
炮彈如同流星一樣從天而降,砸在白蓮教叛軍的前軍陣中,被砸到的人頓時炸裂開來,伴隨著無數的碎木屑、泥石塊等等物品四處飛揚。
原本在明軍營壘外面列著相對整齊陣容的白蓮教叛軍步兵們,有一部分倒霉蛋,頃刻間變成了一堆堆殘破的尸體碎片。
“轟隆隆隆!嘭嘭嘭嘭!!!”
炮火連天,明軍的炮擊,直接摧毀了敵方前軍的士氣,這一切發生的時間太短,白蓮教叛軍根本就來不及反應,就被炮擊懵了。
“明軍的火炮只能打一輪,別怕,沖過去!”
而且,這僅僅只是一個開始,前軍的叛軍繼續埋頭前沖,跟著八千余壯丁們踏過了明軍倒塌的營墻,然而僅僅過了數十個呼吸,緊接著便又是數十道“流星”飛來。
第三輪、第四輪,炮火開始逐漸延伸,雖然火炮的命中率不高,也沒有開花彈,但光是實心彈和后續的彈跳傷害,就讓上百名叛軍倒下去,哀嚎遍野,慘不忍睹。
李五六瞪圓了眼睛,張大著嘴巴,耳畔聽著不知多少慘叫聲響起,那些沖的比較猛的叛軍紛紛被炮彈砸的粉身碎骨。
火光、硝煙從李五六身后所處的區域升騰而起,僅僅比他慢了半拍的白蓮教前軍士兵紛紛被炸飛,血霧彌漫讓濃郁的血腥味充斥鼻腔,令人作嘔。
在回頭望去的李五六眼里,身后這一片黑漆漆的地帶,就像是修羅地獄一般,而這些“流星”則是索命的勾魂使者,所過之處,血流成河!
“該死!明軍的大炮怎么發射的這么快!”
這種情況讓后面想要加快速度追趕前面壯丁的白蓮教叛軍們,不由得為之停住腳步。
而這么一耽擱,就誤了大事!
白蓮教安排了很多士卒混進了壯丁的隊伍,也給部分壯丁發了簡陋的武器,就是為了讓明軍不清楚哪些人才是白蓮教的士卒,以便趁亂發動進攻。
事實上,姜星火在縣城里面對夜襲隊伍一個不留的狠辣,讓白天宇以百姓為肉盾來前沖的既定策略產生了猶豫白天宇并不確信這招會讓姜星火投鼠忌器,而且他也不確定姜星火是否會自己指揮戰斗,這兩點有任意一點不能實現的話,那么壯丁隊伍,其實就只剩下了消耗彈丸的效果。
但白天宇沒得選,正是因為以上的顧慮,如果不趁著還有兵力優勢發動進攻,白天宇并不清楚姜星火會不會選擇坐視這些百姓在營地里餓死,而自己堅守著營壘等待援軍和增援物資的到來如果是這種情況,那么白蓮教本就不多的勝算,更是會降低到少得可憐的地步,所以白天宇必須主動發動進攻,也必須攻擊明軍的營壘。
當然了,白天宇的這條毒計,無論明軍如何應對,在他看來,自己都是贏。
簡直就是秦始皇吃花椒——贏麻了!
而眼下明軍的奇怪對策,卻讓在后面指揮白蓮教叛軍的白天宇陷入了惶恐。
是的,惶恐。
完全超出了他的預料,在白天宇看來,明軍要么銃斃這些壯丁浪費了彈丸、遲滯了火力,從而給他潛藏在壯丁隊伍里的士卒制造機會;要么軟弱地任由這些壯丁在明軍營壘里制造大規模的混亂。
可明軍主動摧毀自己的營墻請君入“甕”城,又利用密集的炮火隔斷了壯丁和驅趕壯丁的白蓮教前軍,這種操作,白天宇做夢也沒有想到!
白天宇當然知道明軍的火炮射速很快,可他受限于時代局限性,根本想不到,炮群竟然可以竟然玩出“彈幕徐進”的戰術!
白天宇眼看著八千壯丁與混雜在其中的白蓮教士卒進了明軍的營壘,而自己的前軍被隔斷在外面,卻是根本來不及做出任何指揮怎么指揮?前面涌進去,后面跟不上,這就意味著通訊兵也上不去,而白蓮教這組織度,根本沒人看旗語,完全是失聯狀態。
“教主,怎么辦?”
白天宇的心在一點點地下沉著,他忽然覺得,自己驅趕的這八千壯丁,怕是給人送到嘴里的菜,回不來了。
白天宇不露聲色,勉力說道:“混在里面的弟兄各個都是悍勇之輩,明軍營內的墻壘不高,還是有機會突破明軍的防御的!”
不過嘴上雖然是這么說,可白天宇卻已經不對混在八千壯丁里的那些白蓮教士卒抱太大期望了。
白天宇的目光,轉移到了自己身旁的這支部隊身上。
不得不說,白天宇和白蓮教的高層將領們并不傻,他們有一部分人參與過日本南北朝的戰爭,雖然水平可以蔑稱為“村斗”,但基礎的戰役規劃能力還是有的。
在他們的設想里,明軍避開用作肉盾的壯丁,確實是有幾種可能的,其中一種,那就是通過兩翼展開的辦法,也正是明軍現在的對策。
而正如那名千戶官所說,其實只要是稍有軍事常識的人都知道,鶴翼陣不是完美無缺的陣型,這種陣型很容易被暴力破解,那就是像吃烤雞一樣,抓著雞翅膀直接撕開。
翅膀就是鶴翼陣的兩翼,而如今雖然白給了七千壯丁和一部分士卒,但好處在于,明軍不論是主動還是被動,都已經在事實上,被分割成了左右翼兩個部分!
而夾在中間的白蓮教左右中后四軍,看起來是兩邊挨打,但其實破局之法,也藏在了這里面。
白蓮教叛軍,只需要集中兵力攻擊明軍的任意一翼,一旦防御能力和人數優勢超過明軍火銃兵的火力投送,做到抵盡戰斗,那么勝算將極大增加!
白天宇身旁,正是一支收攏了上千門板,特意雙層加厚釘死,又在外面裹上了濕棉被的“櫓盾軍團”!
正規軍有正規軍的辦法,這些叛軍也有自己的土法子,辦法雖然土了點,但是“雙層門板+濕棉被”這玩意能在很大程度上抵擋火銃的銃彈,卻是毋庸置疑的。
而且除此以外,白天宇手里還有一張底牌,那就是一支規模極小只有一百來人的騎兵部隊好吧,如果這些矮腳馬和騾子也能算是騎兵的話。
可雖然騎的工具不太行,這些騎兵的素質倒是還可以,里面甚至有十幾個日本武士參戰。
事實上,在大多數人的印象里,元朝跨海征日是蒙古輕騎兵對陣拿著武士刀的日本步兵。
但實際上,真實的戰斗恰好相反,是以朝鮮和南宋步兵為主的元朝軍隊,對陣騎著矮馬,拿著大弓、長槍進行騎射和沖鋒的日本武士。
日本武士,在這個時代,真的很熱愛騎射。
“教主,什么時候讓他們上?”
“再等等。”
白天宇看著已經被隔絕的前方戰場,以及兩翼正在拉鋸的戰斗,反而沉住了氣。
白蓮教的士卒數量多,死得起,所以他能接著耗,而白天宇在等一個機會,一個能擊垮明軍左右翼任何一個方向的機會。
現在明軍左右翼靠著“三段擊”戰術維持住了戰線,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火銃的銃管會發燙,人會疲憊,火藥和鉛彈都會被消耗,可白蓮教的士卒還有很多很多。
所以,白天宇認為眼下還不是決勝的時候,而且,為了準備今天這場戰斗,他還藏了一張牌。
白天宇的目光,看向了遠處的明軍水寨。
如果青龍幫張龍所率領的偏師能燒毀明軍水寨,并且登陸后迂回繞到側背打擊明軍,屆時,白天宇再一舉投入手中所有的底牌,擊垮明軍的任意一翼,戰斗勝利的天平,就會極大地向白蓮教的方向傾斜。
——————
“援軍在哪?!”
“后面的人為什么不接著往前沖了!”
明軍的前營里,潛藏在壯丁隊伍里的白蓮教士卒,陷入了深深的絕望。
很顯然,他們已經意識到自己遇到了麻煩——明軍的營壘里,凹進去的這塊,構成了甕城的陷阱形態,以至于他們現在連沖都沒法沖了。
這些能被挑選出來作為先登勇士的白蓮教士卒,自然都是生性兇悍、身手矯捷的綠林好漢,即便是如此艱難的情況下,即便這些壯丁已經全都像鵪鶉一樣抱頭蹲在了地上,他們也顧不得暴露的風險,還是勇猛地用手中的鉤索,以及壯丁們強制要求扛著的竹梯等道具,作為攀爬工具,進行了攻堅作戰。
明軍的營壘雖然是按行軍標準修的,但對于這些能在大戶人家院墻上高來高去的綠林好漢來說,還不算什么難以逾越的天塹。
而且明軍的主要力量,六千人里,有三千六百人分布在營墻外的左右兩翼(各一千八百人),有四百重甲騎兵以及三百名炮兵、八百人的預備隊,共計一千五百人的兵力,此刻正待在姜星火身邊待命,而除此以外,能在“凹”型營墻上進行防守的,也只有數百人而已。
這數百人,手頭沒有什么熱武器,卻要防守綿長的營墻當然綿長,原本只需要防守一面,如今卻要防守三面,自然便看起來有些兵力單薄了。
這也是為什么昨晚包括柳升在內的大多數明軍將領,沒想到要把這些當做肉盾的壯丁放進營壘里來的原因。
如果沒有強大炮群的“彈幕阻斷”,那么只要后援跟得上,白天宇的這個手段,很容易就會得逞。
可如今炮彈不要錢似地跟暴雨一樣落下來,靠著事先標定的射界,把白蓮的前軍跟這八千壯丁分割開來,前后無法合力,單靠混在壯丁里的士卒,卻是根本不可能正面攻破明軍的營壘。
沒有熱兵器,明軍的冷兵器也不弱。
事實上,“凹”型營壘也不是沒有任何好處,最起碼,明軍的交叉火力是能夠得到充分保障的。
這個時候也沒人顧得上會不會誤傷了,反正大部分壯丁都抱頭蹲在了地上,敢起來反抗的都是敵人,這些敵人危害極大,不得不清除,若是真有零星倒霉蛋被箭矢給誤傷了,那也只能認命了。
畢竟,明軍在事實上,已經保全了這八千人里絕大多數人的性命,兵危戰險,真有十幾個、幾十個人被誤傷,也實在是沒辦法的事情。
“自由放箭!”一名穿戴盔甲的明軍將領高舉長刀,大喊出聲。
“嗖嗖……”
不算密集,但相當精準的箭矢瞬間飛射而出,在空中劃過一條條黑線,直指那些敢于靠著鉤索和竹梯攀登營壘的白蓮教叛軍士卒。
這些明軍的弓箭手和弓弩手既然被留在營墻上,自然是有準頭的,他們的精準度極高,在近距離的俯射這些偽固定靶(只能在繩子或梯子上下移動)時,幾乎每三支箭矢里就有一支能夠擊中目標,帶走一名叛軍士兵的性命。
而在此期間,負責指揮的平江伯陳瑄,也調動了一部分預備隊,數百名明軍士卒端著長槍和和大斧沖上了營墻,朝著敢于爬上來的白蓮教士兵瘋狂劈捅。
“噗嗤噗嗤!”
血花四濺,慘嚎迭起。
“沖上去!先登賞錢一千貫!”混在壯丁隊伍里的白蓮教叛軍首領高舉長劍,大聲吼道。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其余潛藏的白蓮教叛軍立馬做出反應,他們按照各自的幫會歸屬、親疏遠近,組織起了一批批人手,試圖抵抗那些疾射而來的箭矢,冒著明軍的長桿兵器劈捅登上營墻,打開局面。
畢竟,明軍的營墻也實在是稱不上有多高,看起來真的充滿了希望。
然而,白蓮教叛軍里的這些綠林好漢雖然勇猛善戰,卻缺乏基本的防護裝備,有個圓盾都算不錯的了,披甲率基本為零,而且因為這些叛軍基本都是新招募的,完全根據入伙前的團體各自為戰,根本就沒有統一的指揮。
因為缺乏足夠的裝備和完善的組織,企圖登壘的白蓮教叛軍并未堅持太久,只沖了幾波,便很快便陷入了絕望與崩潰。
“撤!快撤!快回去請示教主!”白蓮教叛軍首領扯著嗓子大喊道。
盡管他們拼死進攻試圖登壘,但面臨著明軍營墻上弓弩的打擊,已經失敗了很多次,如果繼續下去,定然難逃覆滅的結局。
很快,這些潛藏在壯丁隊伍里的白蓮教叛軍便開始向后退縮,試圖脫離戰場返回后方,跟白蓮教的前軍匯合。
看起來他們是有機會的,畢竟炮火已經向前(對于明軍炮兵來說)延伸到了“凹”型營壘的前方,這些涌進營壘的白蓮教叛軍,稍微繞一下,從炮火和明軍左右兩翼的縫隙間,是能夠穿過去的。
可惜,已經晚了。
就在他們這批殘兵敗將,撤退到剛才炮彈打出的一片焦土前的時候。
“放!”
負責正面營墻的二十四架床弩的明軍百戶大喝出聲。
“咻咻咻咻咻……”
一排排小兒胳膊粗的箭矢,不,應該用短槍來形容更為合適,這些短槍劃破空氣,朝著白蓮教叛軍的方向激射而去,霎時間,慘叫哀嚎聲響徹四野,不斷有人被釘死當場。
在這個冷熱兵器交替的時代,床弩的威力依然巨大,貫穿人體就像是串糖葫蘆一樣,往往能做到把兩三個白蓮教叛軍扎在一起,或是把某人開膛破肚后用巨大的慣性直接釘死在地上。
在明軍營墻上床弩的阻截下,這股殘兵敗將,眼看著就要全軍覆沒了,登時沒命地往外跑去。
“攔住他們!別讓敵人跑掉了!”城頭的明軍將領見狀,急忙下令道。
一排排弓弦被拉開的聲音響起,箭矢如雨點般傾瀉而出,鋪天蓋地的落向了那群叛軍的后背。
營墻正面的床弩和弓弩手、弓箭手,暫時放棄了對還算穩定的左右翼戰線的支援,開始全力絞殺這股從明軍前營里撤退下來的殘兵敗將。
“噗噗噗啊~!”
在白蓮教殘兵們恐懼的目光下,一個個同伴紛紛倒地斃命,短短時間內,近千名混入壯丁隊伍里的白蓮教士卒,撤回來時還有六七百人,而被兩側的箭矢集火后,頓時只剩下了一半不到的人數。
“完了.全完了!”帶隊的白蓮教首領雙腿忍不住顫抖起來,臉上寫滿了震撼、惶恐和迷茫。
然而就在此時,幾乎是不約而同地,雙方正在負責觀戰和指揮的將領們,都緊張了起來。
“哪個殺才下的命令?該殺!”
正在調度軍隊的陳瑄勃然大怒,那股白蓮教的殘兵敗將,對于戰場大局來說,本來就是無足輕重的,只需要維持好鶴翼陣的兩翼,然后安撫好被驅趕進營壘的壯丁,隨后底牌甩出去,這場戰役,就是完勝、大勝!
而且是既保全了人質又銃斃所有匪徒的完美勝利!
可隨著城頭明軍將領貪功的舉動,讓原本用來支援兩翼城頭遠程投射戰力,變得瞬間啞了火。
這就要命了!
戰場局勢瞬息萬變,比的就是誰少犯錯誤,而這個錯誤雖然很小,可如果對方抓住了,就很致命!
明軍就要被迫提前動用預備隊。
可這就像是雙方打牌一樣,先甩出手里大牌的人,如果沒法一波梭哈,沒了底牌,那就要被人連到死!
白蓮教后軍,正在手搭涼棚觀察戰場局勢的白天宇頓時大喜過望。
明軍竟然主動犯了錯誤那他就不必等待迂回的青龍幫張龍所部在水寨方向發起進攻了。
這里還有一個考量,那便是不論明軍分不分兵力守水寨,對于正面兵力更多的白蓮教叛軍來說,都是劃算的。
明軍分兵,正面戰場的兵力就少;明軍不分兵,張龍很容易得手,繼而登陸迂回,席卷明軍后方,奠定勝局。
“不等了!”
白天宇當機立斷。
“馬上下令,重步兵向我軍左翼當面的明軍火銃兵陣線(明軍視角的右翼)發起沖鋒,進行正面牽制,掩護友軍進攻。”
“喏!”傳令兵領命而去。
隨后,白天宇又看向身邊騎著蒙古矮腳馬的一名日本武士,在馬上說道。
“騎兵要準備出擊了。”
這名日本武士身穿日式盔甲,背著一張大弓,手中握有一柄長槍,腰間掛著兩把參差不齊的武士刀,本來是很威風的打扮,可配上他矮小的身高以及胯下只有一人高不到的蒙古矮腳馬,卻顯得有些滑稽。
不過此刻白天宇并沒有任何輕視對方的意思,反而下馬鄭重地對這名日本武士鞠了一個九十度的躬,說道:
“能否一舉破陣,就拜托小笠原閣下了!”
小笠原拉下了自己的面甲,鄭重說道。
“閣下請放心,我會盡全力的!”
“嗯!”
白天宇點了點頭,然后翻身上馬,繼續指揮作戰。
與此同時,一隊隊身披鎧甲的部下已經從四周向小笠原聚攏了過來,他們中有十幾個日本武士,大部分都是明人,是白天宇收攏過來的、少數懂得騎兵作戰的人。
小笠原神情十分肅穆地點頭回應,同時拔出自己的武士刀指向前方,用一口帶著濃郁日式腔調的漢語說道:“準備作戰!”
聽到騎兵隊長的話,白蓮教勉強拼湊出的百騎,以小笠原為箭頭,排成了幾列還算整齊的隊形,隨時準備跟著他朝明軍的陣地沖殺而去。
本來左翼戰線上,沒有繼續投入兵力加碼的白蓮教叛軍,情況也不樂觀。
負責指揮的白蓮教堂主、舵主們都心急如焚了,在他們看來明軍的三段擊看起來就那么回事,可火繩銃可比沐英時代的火銃射速還要快,因此,明軍的火銃方陣,射出的鉛彈幾乎沒有停下來過。
就在考慮要不要請求教主增援的時候,白天宇的支援卻到了。
數百名扛著簡陋櫓盾的披甲重步兵,抵達了左翼。
雖然在白蓮教那里號稱“重步兵”,但其實絕大多數人只披了一層皮甲而已,鐵甲都少得可憐,更別提什么扎甲和明光鎧之類的了。
而且,他們手里的“櫓盾”,也不過是雙層門板加上濕棉被罷了,門板當然全部是用木頭做的,而且還不是什么好木料。
但即便如此,他們的聲勢也足夠唬人。
這批重步兵就像是無敵的鐵塔陣,頂在了白蓮教的左翼陣地前面。
當然了,這些重步兵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如同金人、蒙古人那種沖進去大殺四方的狂戰士,這種定位為“防守型”重裝士兵,只能說是高級一點的炮灰。
但是,即使只是炮灰,它也依舊擋住了明軍右翼(白蓮教左翼)方面瘋狂壓制的鉛彈,讓白蓮教左翼陣線的損失降低了很多。
見狀,原先猶豫不決的白蓮教堂主們立刻興奮了:有救!
白蓮教的重步兵舉著巨大的門板,而其余士卒則龜縮在沉重的門板后面跟著緩步前進,鉛彈打在裹著濕棉被的雙層門板上,在七十步的距離上能造成穿透,但殺傷效果并不顯著。
強弩之末,難穿魯縞。
“噗噗噗!”
棉花與木頭的碎屑紛飛,隨著距離的抵近,被打穿門板的白蓮教重步兵越來越多,傷亡也越來越大,但這些被白天宇洗腦的信徒,卻表現出了驚人的意志力。
他們口中念叨著“無生老母,真空家鄉”,閉著眼睛悶頭往前沖,把明軍密集的火銃鉛彈擋在外圍。
同時,隨著雙方距離的抵近,白蓮教的弓箭手們,也獲得了更多的射擊距離,大量的箭矢也飛了過去,對明軍進行壓制性打擊。
“殺啊!”
眼見只剩下最后三十步沖鋒的距離,一個出身綠林的白蓮教叛軍堂主突然發狠了,大吼一聲,提刀往前沖,其身旁的幾百號白蓮教士卒見狀,亦是嗷嗷地跟上,試圖幫助堂主沖垮明軍火力的攔截。
只是,他們剛脫離大盾的保護沖上去,就遭受了明軍火銃手的迎頭痛擊,一時間血光閃爍,尸體橫七豎八躺了一地。
明軍用的是姜星火改良版的“三段擊”戰術,算是線列步兵的雛形戰術,屬于輪番射擊,不是不能像近代軍事電影里那樣齊射,比如第一排蹲下低點,第二排次之,第三排完全站立,而是在火繩銃的時代,這種戰術并不美好,射擊時很容易傷到后排士兵的鎖骨或者第二排士兵的手或者胳膊。
因此還是用的最常見的打法,也就是是一排接一排的排射法,只不過,由于火繩銃的射擊速度提高了,三排士兵(實際上是六排變陣)基本上可以保持戰線提供連綿不斷的火力攻勢。
白蓮教堂主咬牙切齒地怒罵道:“你奶奶的明狗,老子要把你們都干掉!”
“咻咻咻……”
正說話間,一枚鉛彈突然從前方飛來。
“小心!”身邊的兄弟驚駭欲絕地大吼道。
然而,提醒終究還是遲了一點。
“砰!”鉛彈在白蓮教堂主的頭上爆裂開來,一團血霧升騰而起,旋即一股鮮紅色液體從白蓮教叛軍堂主的腦袋噴涌而出。
朱勇放下了手中冒煙的火繩銃,搖了搖頭。
“本來是瞄著小腹打的,三十步都歪的離譜.”
槍打出頭鳥不假,可白蓮教押到左翼的增兵,卻不都是這種莽夫,靠著櫓盾的硬抗,雖然打到最后,櫓盾基本都被打碎了,可他們還是成功地把跟明軍陣線的距離縮短到了二十步。
營墻上的遠程投射,也根本就是杯水車薪,于事無補。
明軍右翼的一千六百余人,岌岌可危!
——————
帥臺上,由于墊的高,視野好,大多數人都隔著戰場的硝煙,看到了白蓮教叛軍近乎孤注一擲地把兵力投入到明軍的右翼(白蓮教左翼)當面,并且完成了距離的接近,明軍的火銃兵陣線,眼看就要無以為繼了。
是的,孤注一擲!白蓮教士卒的素質雖然不值一提,可眼下,對方已經動用了所有原本捏在手里的預備隊,有將近八千人撲向了只有不到兩千人的明軍右翼!
負責指揮戰場的平江伯陳瑄看向了早已準備多時的朱高煦,以及姜星火留在營地里的八百名火銃兵的預備隊。
姜星火從始至終,都沒有干預過陳瑄的指揮,但在這個關鍵時刻,甚至可以說決定了到底是不是完勝的時刻,不得不征詢一下姜星火的意見。
是的,在陳瑄看來,以明軍的素質,就算是被斬斷了一翼,大概率也不見得會敗,而是會在白刃戰里付出一定代價,戰勝這些叛軍。
畢竟對方也算是把所有預備隊都扔了上來,而明軍手里還有四個百戶的重騎兵和八個百戶的火銃兵,足以戰勝對方了只是會贏得不那么漂亮。
“國師?”
帥臺上眾將的目光都看向了姜星火,所有人在這個時候,手心幾乎都捏了一把冷汗。
唐音看著這位從容不迫的大明國師,光是設身處地的想一想若是自己,此時該面臨什么樣的如山壓力,就已經有些喘不過氣來了。
可姜星火卻只是抬頭看了看天,他當然不是在發呆,而是在看天上熱氣球的旗語。
“平江伯,你可以下達總攻的命令,但我的建議是,再等十幾息,若是飛鷹衛有情報傳回來,更穩妥一些。”姜星火如是說道。
帥臺上,陷入了一片死寂。
這短暫的時間眼下卻過得如此地漫長。
直到陳瑄忍不住下令的時候,頭上能夠俯瞰戰場的熱氣球,終于順著牽引繩,滑下來一個袋子,袋子里面裝著及時繪制的戰場圖示,同時也給出了旗語。
隔著規模巨大的戰場,熱氣球憑借高度優勢,捕捉到了地面帥臺無法看到的一條重要情報。
——白蓮教唯一的小規模騎兵,已經出動了,正在試圖通過迂回,包抄明軍右翼由于戰線拉得過長,而變得極為薄弱的側后方。
姜星火和陳瑄相視一笑,陳瑄默契地把姜星火拉到了他身前。
姜星火也不猶豫,拔出了手中的長刀。
“眾將聽令,破陣殺賊!”
“將軍威武!”
“明軍萬勝!”
話音落下,山呼海嘯般的吼聲響起,眼看著友軍在前線戰斗,被壓抑了多時的明軍兩支預備隊,終于得到了機會,如同猛獸出籠一般,開始迅速行動了起來。
明軍預備隊如同潮水一般,從帥臺向明軍營壘的右側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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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軍右翼戰場,陣線拉的極長的明軍火銃手,已經來到了他們的至暗時刻。
漫山遍野的敵人如同無邊無際的螞蟻一樣,黑壓壓地涌向了他們。
而距離已經不夠他們再繼續發射鉛彈了,他們只能裝上銃刀,排成緊密的隊列,在每個方陣兩側負責壓陣和防護的刀盾手的協助下,與敵人展開肉搏。
當然,肉搏不意味著明軍的失敗。
恰恰相反!
他們是明軍,是天下無敵的明軍!
即便沒有火銃的遠程打擊能力,論戰斗意志、戰術配合、白刃戰技戰術水平,他們依舊遠遠強于對面這些臨時拼湊起來的叛軍!
“殺啊!”
伴隨著震耳欲聾的吼聲,雙方交織在了一塊。
鮮血從雙方士兵的身體里飛濺出來,灑落了滿地都是,將本就殘酷無比的戰場,映襯得更加血腥恐怖了……
“噗嗤——”
伴隨著利器刺破皮膚的悶響聲,明軍右翼方陣前沿的幾名火銃手倒下了。
看著倒下的自家兄弟,為首的小旗大吼道:“突刺!”
其余火銃兵聞言,紛紛舉起了他們手中的火銃,銃刀組成了閃爍著寒芒的鋼鐵森林,他們跟在指揮官身后,列成整齊的隊形朝著敵人突擊而去。
事實證明,即便是拉近到了白刃戰的距離,即便兵力相差懸殊,在明軍縝密的組織、兇猛的攻勢之下,對面的叛軍還是擋不住。
明明是人少打人多,可一個接一個的叛軍卻倒在了血泊里。
往往殺死一名明軍士卒,白蓮教叛軍需要付出八九甚至十余人的代價。
這就是甲胄、訓練、紀律、體能、技巧等諸多方面因素的差距綜合到了一起,所帶來的最終結果。
整片大地都仿佛被血色染紅了,濃重的鮮血幾乎匯聚成流,順著戰線蜿蜒向前.
慘烈,太慘烈了。
就連空氣中,似乎也彌漫起濃郁的血腥味兒.
就在此時,就在明軍右翼靠著白刃戰頂住了壓力,明軍左翼由于敵人主攻方向確定,也開始轉守為攻支援友軍的同時。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響起,明軍的幾名百戶官循聲回頭望去。
只見遠處塵煙滾滾,一百多匹馬疾馳而來,馬背上的都是身穿甲胄,腰挎彎弓的騎兵。
為首者身材矮小卻極為壯碩,頭戴圓盔,身披銀灰色鎖甲,胸前佩掛金燦燦的銅鑼作為護心鏡,此人掏出大弓,揚手一下,卻是準頭奇高,直接射中了一名明軍百戶。
見搏了個開門紅,小笠原手握長槍一柄,單臂舉過頭頂,高喊道:
“板載——”
身后的十幾名日本武士,也開始大力抽打馬匹,跟著紛紛狂叫了起來,后面的白蓮教眾人,也受到了極大的鼓舞。
他們手中的長槍和馬刀,隨著矮腳馬的加速而紛紛彎下,用手腕和手肘夾著,形成了最穩定的力臂。
這些人,悄無聲息而又極為耐心地繞過了大半個戰場,迂回到了明軍右翼的側后方,如同一條危險的毒蛇,在草叢里潛伏了許久,終于等待到了一個敵人放松警惕,可以一擊致命的機會,于是吐著信子猛撲了上來!
事實上,正是因為戰線極度吃緊,明軍右翼的斥候騎兵,才不得已派了一半填進了戰線里,以做阻礙,而剩下的一半則散布在綿長戰線的各處,甚至還有充當著通訊兵的作用,根本來不及集結進行反沖鋒了!
看著越來越近的騎兵,明軍右翼的指揮官們臉色難看極了。
他們都知道這支在平時壓根什么都不是的騎兵,在此時能造成多大的危害!
這些家伙找的時機太可怕了,一旦沖進戰團他們手底下的明軍被前后夾擊,絕對撐不了太久!
但是……
現在撤退也晚了。
看到了從明軍身后沖過來的白蓮教騎兵,叛軍的歡呼聲響徹云霄,士氣也隨著這些人等的到來而暴漲。
原本被明軍沖散的隊形重新組織起來,并變得越來越穩固,漸漸把反沖鋒的明軍逼退了,并且還往前推近了許多。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勝利的天平開始向白蓮教叛軍傾斜,甚至白天宇的臉上,都露出了久違的笑容時,忽然,大地開始傳來了顫動聲。
明軍右翼后方營門大開,數百名全身重甲的具裝甲騎列成整齊的隊伍,出現在了戰場上。
鐵騎如雷,倏忽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