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章 理由【求月票!】
“既然諸位尚書對變法‘變不變’沒有疑惑,那么最后一個話題,則是變法‘怎么變’。”道衍平靜開口道。
在場沒有傻子,當然明白道衍這句話里“怎么變”的含義,絕不是對《變法八策疏》的內(nèi)容進行調(diào)整,而是在問,從何處、何時、何事著手變法。
這無疑是一個頗為令人頭痛的事情。
懾于朱棣的強硬態(tài)度,一開始以蹇義為代表的部分尚書們,不得不將問題引導到變法的關隘之處,也就是“能否扶持出新的階層”上面。
以此,作為委婉表達不贊同觀點的一面擋箭牌。
但隨著道衍掏出了姜星火的那封《哲學通信:異化、新貴族與大明未來社會各階層精神分析》,已經(jīng)完滿地對此做出了解釋,為更化變法提供了打碎這面擋箭牌的關鍵武器。
但保守,或者說代表著士紳階層利益的部分尚書們,依舊在竭盡全力地、用盡自己的所有廟堂智慧,來通過各種有可能的疑難問題,給更化變法的決策造成一些阻礙。
雖然他們都很清楚,在永樂帝的強勢面前,這只不過是他們表達態(tài)度卻又徒勞無功的努力罷了。
事實上,之所以道衍如此果斷地出手。
就是認準了敵我力量對比,在此時對己方是最有優(yōu)勢的。
而道衍做出這個判斷的原因,也很簡單。
便是姜圣曾經(jīng)說過的那句話。
“因為大明不可能永遠重復開國和靖難,但卻必須重復每三年一次的科舉。”
眼下靖難之役剛剛結(jié)束幾個月,正是潛在的更化派力量最為強大的階段。
這里所謂潛在的更化派,其一,指的便是有意于通過更化在廣袤的海外讓子孫后代持續(xù)獲得軍功的勛貴階層。
對于軍功的渴望,不僅僅局限于靖難新貴。
靖難新貴們,肯定是不希望以后無仗可打的,因為還有那么多的侯伯等著當公爵呢,又有那么多的中高級軍官等著封爵進入貴族階層呢。
但除了靖難新貴,在靖難之役中一敗涂地的以洪武開國勛貴為主體的南軍將領,也同樣渴望通過獲取新的戰(zhàn)功來重新崛起。
難道李景隆、徐輝祖、平安、盛庸等等南軍將領,就甘心一輩子背著敗軍之將的名頭嗎?這當然是不可能的。
再打一次靖難不可能,如果真要征伐漠北,恐怕也輪不到他們撈功勞,而出海作戰(zhàn),便是他們另一片新天地了。
其二,則是廣大的北方中小地主階層出身的北地文官。
這里可能會有一處疑惑,那便是為什么是“中小地主”?根由便在于,北方,尤其是幽云地區(qū),數(shù)百年間先后歷經(jīng)遼、金、元三朝,漢人地主階層固然是異族借以統(tǒng)治該地區(qū)的主力,但地主階層的延續(xù)性卻非常差,因為漢人地主只要做大,就會被異族政權(quán)當做重點防范對象,予以打壓。
除此之外,異族向來有跑馬圈地的習慣,不論是契丹人還是女真人亦或是蒙古人,都在北方劃分占據(jù)了大量的田地,輪不到給漢人地主留下多大的田地。
但與此對應的是,北方的中小地主,延續(xù)性卻非常好.異族必須借由這些地方勢力統(tǒng)治基層,而這些地方勢力又偏偏無力對異族造成威脅,所以異族常常采取類似于“包稅制”的寬松政策對待北方的中小地主。
而北地文官,與南方士紳階層出身的文官,雖然在屬性上都是地主,但不論是利益取向、價值認同、文化導向,都是截然不同的。
靖難時期,燕軍賴以維系占領區(qū)統(tǒng)治的,恰恰是以北方中小地主階層出身的北地文官為核心,組成的官僚系統(tǒng)。
而有著從龍之功的北地文官,理所當然地有與之匹配的廟堂訴求。
燕王沒當皇帝的時候,我們進不去朝廷核心,朝廷就是“翰林多吉水,朝士半江西”。
燕王當了皇帝,總不能到了最后還是你們南方士紳階層出身的文官,當尚書、侍郎吧?
那我們不是白跟著燕王造反了?
正是因為更化可以獲得這兩個階層的支持,所以,道衍絕不打算繼續(xù)拖延了,必須要在姜圣講完最后一節(jié)課出獄以前,給未來更化大明的路,提前鋪好。
“老臣以為,更化變法,絕不能一下子把攤子鋪開。”
幾位尚書簡單交換了一下眼神后,“天官”蹇義率先說道。
已經(jīng)取得了突破性進展的朱棣,并沒有窮追猛打,試圖把更化變法之事直接敲定,而是把握了國策會議張弛有度的節(jié)奏,示意蹇義繼續(xù)發(fā)表自己的看法。
畢竟,關于“變不變”的問題已經(jīng)突破,眼下只是“怎么變”的問題,雖然也很重要,但絕沒有剛才那般劍拔弩張的氣氛了。
蹇義沉吟了剎那,捻須緩緩道:“大宋跟大明不是一回事,宋神宗也跟陛下完全無法相提并論,如果大明決意變法圖強,那第一點,就是要慢下來,不能重蹈王安石變法的覆轍。”
“這里老臣便是要說,前事不忘后事之師,大明更化變法,最應汲取的,就是距離最近的王安石變法的教訓王安石,太急了。”
聞言,不管對更化變法是內(nèi)心支持還是廟堂投機,夏原吉、鄭賜、李至剛?cè)耍布娂婎h首表示同意。
大明要搞更化變法,北宋的王安石變法就是繞不過去的坎!
因為這是距離大明時間最近,借鑒意義也最大的一次全國性變法!
所以,謹慎地從王安石變法中找到隱藏的大坑,避免大明一腳踩進去,是大明做出變法決策最重要的一環(huán)。
王安石變法之所以失敗,就是因為王安石只能依靠皇帝的信任來推行變法,而皇帝的信任又是有保質(zhì)期的。
年輕的皇帝如果遲遲見不到變法的成效,再加上反對派對變法的不間斷攻訐,很快就會立場動搖。
反對派不需要證明自己正確,因為上百年來都是如此。而王安石必須證明自己正確,而且要在短時間內(nèi)就證明。
王安石正是知道這一點,所以所有的更化措施,都務求雷厲風行,需要立竿見影地看到成效。
什么最立竿見影?
當然是國庫里的錢!
所以“變法”就成了壓指標,官員為了完成指標,就讓百姓強制向官府借青苗錢,還不上就賣兒鬻女,免役錢則成了另一份額外收的常賦。
而如果官員體恤百姓不肯這么做,面臨的就是完不成王安石壓下來的指標,丟官罷職滾蛋了事。
所以很多士大夫,譬如蘇軾,在看到了變法在基層的走樣后,也對王安石變法產(chǎn)生了抵觸之情蘇軾當然知道大宋該變法,可不該是這么變得。
“我大明當然要汲取王安石變法的這個教訓。”朱棣擰眉道:“可王安石便不知道變法急功近利,最后也是失敗嗎?”
“知道。”
道衍不欲在王安石變法這個能扯上三天三夜的話題里繼續(xù)計較,他要的是今天就在大明帝國的最高決策層,把推行更化變法這件事定下來。
因此,道衍只是簡略答道。
“宋神宗曰:聞民間亦頗苦新法。”
“王安石曰:祁寒暑雨,民猶有怨咨者,豈足顧也!”
簡簡單單地兩句話,卻忽地讓站在皇帝身后聽著的朱高煦心底生寒。
朱高煦心頭暗道:“怪不得俺這陣子偷偷補讀史書,看到王安石死后幾百年名聲都不好,史書里都說北宋亡于王安石變法,其人明知民間因變法而產(chǎn)生疾苦,卻置若罔聞,只為自己變法成功真可謂是上失信于君,中失助于臣,下失仁于民。”
朱高煦再想到同樣有意于改變世界的姜先生,心頭不由地嘆道。
“俺聽三弟說,父皇有意拜姜先生為國師,王安石雖然被宋神宗稱為‘師臣’,可同樣是師,與姜先生比起來,別的暫且不論,光是仁心為民這一處,就差的遠了。”
朱棣不曉得身后自家的傻兒子經(jīng)過姜星火的調(diào)教,已非吳下阿蒙。
朱棣只是抬頭問蹇義道:“那依蹇卿看來,大明更化變法,要怎么慢下來?”
蹇義看著神情嚴峻的皇帝,當然明白,在皇帝的立場,是希望更化能馬上取得實效的。
不說越快越好到什么一百天一百條詔書的程度,也得說,一年兩載下來,就能看到大明國力的增強。
但事實上,以眼下大明的基層控制能力和通訊條件,一年兩載,可能把所有政令傳達到位、搭好施政組織架構(gòu)、做好因地制宜都很困難。
而蹇義能直接這么告訴皇帝,更化變法要以十年、二十年為單位計算,才能扎扎實實地取得成效嗎?
不能。
因為這種話一出口,不管是否是他估計的未來真實情況,皇帝都會認為,蹇義是在以另一種方法,反對更化變法的推行。
所以,蹇義沉默幾息,只能說道:“老臣所說的慢下來,便是如在東郊大祀壇試驗化肥成效一般,總該有一處或幾處試驗田,先培育出新的品種,看看是否水土不服,看看是否長勢良好,再推而廣之的。”
而蹇義沒看到的是,聽到他這句話一說出口,皇帝的眼眸中,便閃過了一絲得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