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衣少年倔強地站在原處, 微仰著臉一動不動地看向身側(cè)之人。明亮的月色深深淺淺地鋪灑在他身上，更映得姿貌端華、眉目如畫。一雙眸子黑白分明，顏色比往時更深了些, 其中包含著種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百里屠蘇收回了視線, 心中微微喟嘆一聲, 轉(zhuǎn)身向來時的方向走了過去, “既是如此, 那就速速前去采摘仙草，制成丹藥之后，再議其他。”

方蘭生三步并作兩步追了上去, 急切地說道：“都道是‘君子一言，快馬一鞭’, 就算你是江湖中人, 也該明白義字當先的道理, 答應(yīng)我的事情，到時候可不許反悔！否則、否則, ”他低下頭緊緊咬了咬下唇，鼻尖滲出細密的汗珠，然后猛地抬頭一字一句地說道：“否則我就把你的寶貝肥雞蒸炸煎燉炒著吃了！”

見對方苦苦思索只得了這句話，百里屠蘇不由有些發(fā)愣，頓時產(chǎn)生了種啼笑皆非的感覺。若是往時, 他本不會理睬這等胡纏亂攪, 可如今看著對方目光灼灼, 蒼白面容透露著不容分說的堅持, 好像做了什么重大決定一般, 不禁心中一動，脫口而出道：“自是不會言而無信。”

方蘭生原本并沒有想到這塊木頭會回應(yīng)自己, 現(xiàn)在看到他有所反應(yīng)，難免有些始料未及，竟然連原本要說的話都生生吞咽到了肚中。

短短幾個時辰之間，百里屠蘇幾經(jīng)劇變，情緒一直起起伏伏，再不復(fù)以往心境。可就在剛才，他竟然感到了許久都沒有過的輕松。

就算知曉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他也并不后悔當初所做的決定。誠然，倘若龜居于天墉城中仰仗昆侖山間清氣，自己當然可以多活些年月，但是，他靜靜看了眼面前因為驚訝口唇微張的清秀少年，但是再怎樣的艱辛，能夠結(jié)識這些朋友，與他們肝膽相照，真的很好。

來到祖洲西岸瓊田之中，兩個少年都情不自禁地為眼前的景致停下了腳步。

還是那幕寧靜星空，還是那輪如鉤彎月，但地上卻是紫氣浮盈、仙氣環(huán)繞，如大海一般望不到盡頭的深淺紫色，讓人瞬間忘記塵世間的煩惱。

方蘭生看著面前鋪天蓋地的顏色，稍微恍了下神，心想此情此景倒是與那普羅旺斯的薰衣草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只是，兩者一個明媚一個飄渺，各有千秋。

他本就心性活潑，又正值青蔥年華，萬事自然想得極開，總認為再艱難的事情總會柳暗花明，世上又哪有那么多過不去的檻呢？

想通了這些，方蘭生蹲下身來輕輕折了一株植物，仔細端詳了一會笑著說道：“形如菰苗，生于瓊田……看起來挺像，這八成就是仙芝了。”[1]

百里屠蘇低頭便見到他拈花微笑[2]，少年眉目清淺唇角微勾，露著兩頰淺淡的梨渦，那模樣竟然帶著些小孩子的天真無邪。

此時，方蘭生的注意力全部放到了滿眼的仙草之中，一邊輕巧利落地采摘著一邊說著，“雖道是‘有花堪折直須折’，但是要親手破壞這么漂亮的東西，還是覺得別扭啊。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看著方蘭生從未見過的沉靜模樣，百里屠蘇鬼使神差地開了口，“我曾問慳臾世間可有復(fù)生之法，他回答說，逆天改命，自古無幾人能成。”

方蘭生從未想到百里屠蘇可以對著自己說出心中所想，心下一軟，也不忍說出打擊的話語，又不知道要怎樣接話，只好抬起右手把自己頭上青絲折騰得極亂，半天生生憋出一句，“那、那你一定和你娘關(guān)系很好。”

百里屠蘇看著地上的仙芝，平靜地敘述，“小時候，娘對我很是嚴厲，而她自己總有忙不完的事情，不會像別人的母親那樣，嘮叨很多，卻又無微不至。我曾經(jīng)非常努力去學(xué)習(xí)她所教授的法術(shù)，只為得到一句夸贊，可后來我發(fā)現(xiàn)，別的孩子即使什么都不做，即使頑皮闖禍，他們的娘還是待他們一樣好。而我，不知道要怎樣做才能……后來慢慢長大了，明白很多事情或許并非看起來那樣。我想讓娘活過來……我們……還有許多話來不及說，許多事來不及問……” [1]

聽到這里，方蘭生心有所感，眼中也是一酸。

他停下手里的動作慢慢說道：“那應(yīng)龍說我有一半魂魄曾經(jīng)于異世漂泊，不知是真是假。也許在這世界我才算得魂魄齊全，可是、可是我不想相信在那里的經(jīng)歷于我都只算大夢一場。父母親朋，明明都是存在過的，又怎么能用一句‘漂泊’便一帶而過！”他眼眶有些微微泛紅，眸子也蒙上一層水汽，“方蘭生的家人，藍笙的家人，于我來說都是一般重要！”

方蘭生劇烈地喘息著，雙手攥得死緊，傷口繃開，滲出了血水。

努力平復(fù)了呼吸，他冷哼了一聲，“不管是嚴格還是慈祥，總逃不出天下父母心。再說了，你是主角、主角！主角總會有好結(jié)局的！”說完，又憤憤摘了一顆仙草，“死木頭就是死木頭！害我想起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氣、死、我、也！”

百里屠蘇見他臉色分明是心里難過，可偏偏又是倔強倨傲的性子，自己想說些什么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么，閉上眼想了想，轉(zhuǎn)而說道：“若無他事，我們還是即刻返回。”

“那是自然！再這樣待在這里，恐怕我會被你活活氣死！”方蘭生說完，小心收好裝著仙草的布包，大步走開。走了幾步見后面并沒有腳步跟上，他略微停了下來，也不回頭，只是大聲說道：“喂喂，木頭臉，別磨磨蹭蹭的了，還有一堆事情等著我們呢！”

百里屠蘇在他看不見的地方點了點頭，緊跟了上去。

百里屠蘇和方蘭生馬不停蹄地飛去青龍鎮(zhèn)，從藍小六嘴中才知道自己來遲了一步，紅玉幾人早就在前一天受歐陽少恭之邀去到了青玉壇。

“真討厭，又晚了一步，女妖怪也真是的，就不能等咱們幾天么。”聽到這個消息，方蘭生有些埋怨地開口。

“百里大哥、方大哥，紅玉姐姐他們已經(jīng)等了你們幾天，正巧接到歐陽公子的來信，才作此決定的。”

“可是我們根本就沒用幾天功夫哇，再說，再說你們不是在龍宮里觀光嘛，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

“方大哥，不是龍宮，是龍綃宮。”藍小六像是想到了什么，頓時變得神采熠熠，“綺羅姐姐真是又溫柔又好看，不但把我們安安全全地送了回來，還送給我們很多漂亮的綃，爺爺看了說要留著以后給我們兄弟幾個娶媳婦兒用呢。”

聽聞他們又是看了美人又是得了寶物，再想到自己千辛萬苦從那傳說中的海內(nèi)十洲之一取得了些仙草，還要統(tǒng)統(tǒng)上交，方蘭生心里泛起了各種羨慕嫉妒恨，哼，都是這木頭臉害的！

他側(cè)身對著百里屠蘇雙眼圓瞪極為緩慢地說道：“咱們理應(yīng)現(xiàn)在就趕往青玉壇，可是我又想念二姐了，不如你讓肥鳥替我跑跑腿送封書信回家？”

“好。”

“咦咦咦，木頭臉你怎么轉(zhuǎn)性了，你剛才是真的答應(yīng)了？其實是我聽錯了吧，絕對是我聽錯了！”

“……”百里屠蘇并未接話，低下頭撫了撫自己的額角，吹了個呼哨把阿翔喚了出來。

“死木頭臉，又裝模作樣，明白答應(yīng)一次會死啊！”

盡管嘴上有所不滿，方蘭生還是興高采烈地借了紙筆開始寫信，心中暗喜這肥鳥也是有些用處的嘛，自己太久沒有回家，走之前又惹了那么攤子的事情，與其真人回去接受二姐的雷霆之怒，還不如先寫封書信探探口風。

他越想越得意，原本以為會很難寫出的家信幾乎是一蹴而就。

方蘭生小心把字跡吹干，慢慢裝進了信封，眉眼彎彎地走向了百里屠蘇肩膀上那只海東青。

“咳咳，那個、阿翔，”他叫出這個稱呼的時候不自覺地皺了皺眉頭，“你乖乖聽話給我送封信回家，我請你吃兩塊最好的五花肉。”

體格健碩的大鳥懶懶扇了扇翅膀，看也不看他一眼，徑自轉(zhuǎn)過身去用屁股對著他。

方蘭生見狀有些咬牙切齒，可還是走到另一邊繼續(xù)賠笑道：“要不五塊？”

還是沒有任何反應(yīng)。

方蘭生哪里會想到自己會在一只動物面前吃癟，不由攥起拳頭說道：“哼，死肥雞，你到底去不去！不要以為本少爺拿你沒辦法！”

話沒說完，阿翔干脆閉上了眼睛。

見狀方蘭生更是哇哇大叫，“真是物似主人型！木頭臉養(yǎng)得東西也是木頭！”

百里屠蘇看了看他沒好利索的傷口，淡淡開了口：“阿翔。”

那只海東青馬上拍了拍翅膀盤桓到空中，接著向著方蘭生俯沖下來，在他呆怔的時候叼了那封書信就飛向了琴川方向。

方蘭生有些無力地說了句“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