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風浪俠楚隨風, 金刀艷客方如馨——是一對夫妻,這兩個名字盤踞江湖俠義榜的榜首位置已經很久,久到連說書人都已經忘記自己曾經口沫橫飛地講過逐風浪俠單槍匹馬闖入影煞總壇, 亦或是金刀艷客女扮男裝打劫滑飛鳳的段子。現如今, 他們更愛在開場之后津津樂道這俠客夫妻抑弱扶強的新事。
照理說這名滿天下的夫妻正值壯年, 怎么也該再鮮衣怒馬笑傲江湖幾年, 給這江湖多添些閑話, 可誰也沒想到年初的時候楚隨風便放話說他們二人要暫時退隱。
排名位居其后的慧顛和尚只是嘆了句佛號,影煞門初代門主孤魂雙劍得知之后與好友廣陵魔大戰了三天三夜,而吹雪劍客澹臺蘭則在送了一幅寫意山水之后便封筆不再作畫。
知音難求, 對手更難得。
江湖故事,一朝風起云涌, 哪怕身居榜首, 歸隱之后再度回歸也要從頭再來, 到底是什么讓這對夫婦起了急流勇退之心?
縱然是快意恩仇恣意江湖,金刀艷客也是一個女人, 逐風浪俠也是一個丈夫。方如馨年過三十高齡查出喜脈,對于這二人來說確實是比什么都重要的大事。
方如馨拽著樂傻了的前江湖第一人風風火火地趕回了老家琴川養胎,那快馬加鞭的勢頭把楚隨風嚇了個半死,臉色慘白地在鞍前馬后大呼小叫,哪里還有之前的半分飄逸瀟灑?
一路塵土飛揚地趕回家中, 方如馨跳下馬來將馬鞭向后一扔, 朝著兩鬢斑白的管家打了個招呼:“方伯還是那么精神啊, 那猴兒呢?”
管家早就收到信知道自家大小姐有了喜, 如今看著站在后面戰戰兢兢如臨大敵的大姑爺, 有些好笑地應了句:“大小姐、大姑爺。”想到對方所問詢之人,臉上又沾染了些憂色, “小少爺、小少爺他在后院聽戲。”
“聽戲?”方如馨停下向里走的腳步,挑了挑眉毛,“二妹夫來信說那猴兒自娘和如沁沒了之后就開始游手好閑、不務正業,可是真的?”
方伯趕緊低了頭,“大小姐你現在這身子可不能動怒,小少爺也只是一時接受不了罷了。”
金刀艷客那說風就是雨的性子哪里會聽得下去,啐了一聲便向后院走去,“都五年了,還接受不了個屁!學問不做、家業不管,養他何用?!姑奶奶今天就打死這不長進的東西!”
方蘭生此時根本沒有覺察到將要到來的暴風雨,正懶散地倚在躺椅上,翹著二郎腿半瞇著眼聽戲,一手撐著額頭一手不時打著節拍,一幅愜意地不得了的樣子。
方如馨見了他這個模樣倒是把先前的責備吞進了肚子,上前一步用拿慣金絲大環刀的右手拽著少年的衣領把人提起來,厲聲喝道:“你這頭發怎么回事?”
方蘭生的她這么一扯一晃有些頭昏腦脹,發帶也隨之松開,一頭長發披散開來在太陽下微微閃著些銀光。他不在意地指著戲臺上箭氅老生笑了笑“大姐,這有什么大驚小怪的,戲文里不是說了嘛,‘少年子弟江湖老,紅粉佳人兩鬢斑’,這可是我之前行走江湖憑據。”
方如馨剛要說什么,臺上的苦旦念了一聲“老了老了真老了!”那拖著長腔的念白平白添了些心酸。
“給姑奶奶我閉嘴!”她拿出在西域惡匪地架勢朝著戲臺上怒吼,把蹙眉長嘆的戲子嚇得梨花帶雨瑟縮在一旁。
楚隨風一臉苦相地圍著自家老婆轉來轉去,“如馨如馨,別動氣,想想孩子、孩子。”
“老子弟弟這個德行,還不讓動氣?!”方如馨在江湖上和人稱兄道弟慣了,這句“老子”倒是說得無比順溜,也讓方蘭生聽得瞠目結舌。
“是是是,我來幫你教訓弟弟,你在旁邊看著就成。”盡管在老婆眼前伏低做小,可楚隨風的那對犀利的眸子早就把這個內弟剮了幾遍。
完了完了,大姐夫非恨死自己不可。方蘭生縮了縮身子暗暗想著,明明只是一個錦衣玉食的膏粱子弟,竟然在自家聽戲都能把位居俠義榜榜首的逐風浪俠給開罪了,這以后的日子也就可想而知了。
想到這一層,他心里哀嚎一聲,連忙給自家的大姐賠笑,“大姐別生氣,注意胎教、胎教。”
方如馨慵然地歪在方才自己靠著的椅子上,恨鐵不成鋼地瞪了這個不省心的弟弟一眼,“娘和如沁那丫頭沒了五年了,你也不能老這么混日子,想來她們也是不愿意見你這樣的。再說,你不是報仇了?”當年她聽說自己家人被害,提著刀就策馬狂奔,沒料到半路上收到信說家里那書生小弟已經手刃仇人,傷心之余平添了些欣慰。
“不、不是我。”方蘭生輕輕搖了搖頭,“是我的一個朋友,我趕去的時候已經都結束了。”
是啊,那天出了歸墟向東便看到有處火光沖天,騰翔過去,果真是蓬萊。他拼了全力趕過去,也只是在蓬萊最高的山上看到傲然而立的百里屠蘇和紅玉,以及斜倚在灌木叢中的歐陽少恭。
一落地,歐陽少恭便朝著他笑了笑,還是公子如玉,只是笑容有些虛弱有些迷茫,“小蘭,你來了。你看,少恭馬上就要化作荒魂、煙消云散了,呵呵。堂堂太子長琴,最后卻什么都留不下,小蘭說這是不是很可笑?”
方蘭生心中又是怨恨又是些說不出的悵然,想要冷嘲熱諷幾句,話語卻哽在嗓子里,什么都說不出口。
大概是沒有手刃仇人的緣故吧,他這樣想著,并沒有理那個瘋子,而是向著百里屠蘇走去。
“小蘭,”身后的聲音越發地柔軟溫和,“你說,少恭若是不入輪回,就此消散于天地之間,是不是再無機會和巽芳相遇?”
方蘭生想起了寂桐,張了張嘴,終究沒有說什么。
蓬萊人長壽,但并非不老不死。守著自己的愛人卻不敢相認,他不敢想象這到底是件多么沉重的事情。
懷中的“鳳來”碎片越來越熱,慢慢地,手上多了一架圓首弧腰的古樸瑤琴,赭色的琴身正如那個人常穿的衣服。
對于歐陽少恭,他信賴過、依靠過、仰慕過……也仇恨過……
方蘭生停下了腳步,不敢回頭去看。
有那么一瞬間,他感覺這張琴很沉,沉到不是自己可以托住的重量。
“木頭臉,我來啦。”他抱著渾厚的古琴站在百里屠蘇身邊,抬頭笑道。
黑衣少年的眼神溫情無比,淡淡笑了,“你來了。”說完就慢慢倒在了對方懷中。
“木頭臉!”方蘭生心慌得厲害,輕輕抱著百里屠蘇慢慢坐到地上,一個勁地喊著對方的名字,紅玉好像在一邊說了什么,可他根本聽不進去,身邊的瑤琴的琴弦,已經開始若隱若現。
“蘭生,”百里屠蘇抬起手輕輕蹭了蹭眼前人的臉頰又放了下來,笑了,“蘭生,我喜歡你。”
方蘭生看到對方的笑意怔了一怔,隨即浮上一股怒意,他終于知道這悶騷至極的人為什么會選在這個時候表白,他決不允許那件事發生!
艱難地吞咽了下口水,方蘭生千方百計地阻止對方說下去,千方百計……
“木頭臉你說過要活著的!”他像抓住了根救命稻草,惡狠狠地沖著懷中的人說道:“你給本少爺活著!”
“你先聽我說,”百里屠蘇微微閉上了眼睛好像很累的樣子,“剛才,歐陽先生……消失之后,我好像突然有了太子長琴的力量,我看到、看到我們以后會在一起,只是……只是現在我的魂魄確實快要散了……”他復又睜開眼睛,深邃的眸子直直看著方蘭生,“你等著我,好不好。”
他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就要消散了,可是卻對看到的將來深信不疑。百里屠蘇為別人活了太久,這時候,他想要自私一次,“蘭生,你相信我,我想和你在一起,要為你活下來,所以,你等著我好不好。”
“放、放屁。”方蘭生看到身側古琴上越來越清楚的琴弦,聲音有些顫抖,“本、本少爺人見人愛花見花開,憑什么死守著你這塊爛木頭,所以你最好現在給我好好的!”
百里屠蘇輕輕笑了起來,伸出右手輕輕撫著這個眼圈通紅的少年的頭發,“蘭生,我想抱抱你。”
方蘭生眼睛發澀,慢慢彎下身想要摟住懷中的人,卻只是抱了個空……
他大腦一片空白,抱著那把瑤琴在原地坐了一天兩夜,直到火神祝融出現。
把琴摔到祝融身上的時候,方蘭生心中是帶著些快意的。
誰知道那琴并沒有落到地上摔碎,而是又緩慢地回到了他的懷中,“鳳來古琴暫寄于汝手中,待吾把那小子魂魄尋回再來取琴。”
“喲,你還有江湖上的朋友,哪天帶回來,姑奶奶要和他好好比劃比劃。”耳邊傳來方如馨的聲音,打斷了方蘭生許久沒有去想起的回憶。
“我的那個朋友確實厲害,只不過現在去了很遠的地方,所以我要在這里,等、他、回、來。”他笑了笑,對自己的大姐眨了眨眼睛,“我還有其他很厲害的朋友啊,像是狐貍精、劍靈、靈女,啊,還有神仙,大姐你想要和他們切磋也不是不可以,只是現在要好好養胎哇。”
說完,就看著大姐一副摩拳擦掌的樣子以及大姐夫對自己吹胡子瞪眼。
他現在要做的,唯有等待。
等著那塊喜歡自己自己也喜歡的木頭在某一天某一時刻突然出現。
惠而好我,攜手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