赭色廣袖向上翻折了半寸, 只露出白皙的手指。
歐陽少恭淺笑盈盈地拿出一方古樸的木盒,在眾人面前打開,盒內(nèi)是烏褐油潤的香茗, 馥郁清幽的香氣撲面而來。
方蘭生見狀笑嘻嘻地站起身來說道:“鳳凰單縱[1]?果然是好茶, 還是少恭最最知我。我可是許久都沒有好好坐下來喝口茶了。”他心里補(bǔ)充著, 可不是這樣么, 自從離家之后, 像什么芳梅林詩會、琴川茶館斗茶之類的都放佛恍如隔世。
“這是報國寺住持所贈的芝蘭香,盛情難卻就收了,我一看到就知道小蘭會喜歡。”歐陽少恭一邊說著一邊低頭向著小爐內(nèi)扔了幾塊螢黑的絞積炭, 發(fā)出了一聲脆響。
紅玉悠閑地坐在一邊似笑非笑地看向方蘭生,“聽猴兒的語氣, 莫不是與我們一起受了委屈, 現(xiàn)在難道是在向歐陽先生撒嬌不成?”接著她又勾起唇角對著歐陽少恭說道:“先生與他的關(guān)系到真讓旁人羨煞。”
歐陽少恭閑適地用一柄全部由潔白鵝翎制成的羽扇慢慢煽火, 聽到紅玉所說,笑著搖了搖頭, “修道之人,對于這些外物原本不應(yīng)如此講究。小蘭是我兒時舊友,于我總角之好,成年之后回到琴川,歐陽家早已舉家北遷, 于少恭來說, 小蘭正如家人一般。再者說來, 大家如此辛苦, 也是為了幫我尋找玉橫, 煮水烹茶,不過舉手之勞。”
此時砂銚[2]上蓋子自動掀起, 水已初沸,他飛快地用開水淋了杯灌,接著納茶裝茶,動作流暢卻隱隱帶著些清閑安逸。
看到這一連串如行云流水般的動作,方蘭生連連說道:“少恭果然厲害。話說回來,以前在琴川的時候,都沒有見過少恭泡茶呢。”
歐陽少恭淡淡笑了笑,“是是是,說起來沒有一一稟告小蘭知道,這倒是少恭的不是了。不過方才也說了,修道之人,本就不應(yīng)看重口腹之欲。”
說話的功夫,沖泡、刮沫、淋罐、溫杯、運(yùn)壺、灑茶幾個動作一氣呵成,他雙手持一茶盞來到方蘭生身前,眉眼帶笑地說道:“不如少恭以茶代酒,給小蘭大俠賠罪可好?”
方蘭生本來就因?yàn)閯偛艢W陽少恭對紅玉說得一席話很是不好意思,現(xiàn)在看他開著玩笑,不由有些臉紅,連忙擺手說道:“少恭,你可不要被那女妖怪帶壞了。”說完,接過杯盞一飲而盡,心中有些慌亂,也沒有嘗出什么滋味。
紅玉斜睨了他一眼說道:“要這么說來,我們能喝到歐陽先生親自泡的茶還是猴兒的功勞了,只可惜這猴兒不知好歹,就那么牛飲下去,與焚琴煮鶴又有什么區(qū)別。”
說完,她用拇指和食指握住杯沿,中指托著杯底,淺淺啜了一口,“滋味醇厚回甘,飲后唇齒留香,先生果然好工夫。”
歐陽少恭又端了一杯遞給方蘭生,垂眼笑道:“紅玉謬贊了。只是喝茶本就是為了生津止渴,小蘭不受外物所拘,反而顯得性情直率。”
“少恭,”方蘭生嘆了聲,心中覺得有些無奈,怎么在這個人眼里自己難道就真的什么都不懂嗎?“少恭,我可不是小孩子。”
“呵呵,歐陽先生護(hù)短,猴兒卻毫不領(lǐng)情,到底還是孩子。”
方蘭生見紅玉掩唇而笑,剛想反駁你才是孩子,猛地想起對方說不定經(jīng)歷了多少歲月,悶聲哼道:“切,女妖怪也不知道活了多久,說不定其實(shí)只是一個滿臉皺紋牙齒漏風(fēng)的老太婆!”
“小蘭,別孩子氣了。”歐陽少恭無奈地?fù)u了搖頭,“小蘭無心之言,還望紅玉見諒。”
方蘭生看著盞中氤氳茶氣,鼻間是馥馥茶香,突然覺得十分安寧。他把玩著手中的茶盞說道:“這里山清水秀,用的水自然是上品,再加上這極品的茶葉和少恭的手藝,難怪這么好喝。少恭,你說實(shí)話,到底還藏著多少好本領(lǐng)。”
歐陽少恭笑而不答,只是慢慢將方才微微折起的廣袖撫平,只露出雙手一點(diǎn)圓潤的指尖。
方蘭生一下子恍了神,他本也是談風(fēng)論月的書生,誰知僅僅過了幾個月的冒險生涯,再接觸這些雅事,竟然生出有些陌生的感覺。
紅玉見他這個樣子,又低頭抿了口茶笑了笑,“猴兒跟著百里公子歷練了一趟,倒是沉靜了些,這般乖巧的模樣,到真像是個小媳婦兒。”
“女妖怪你胡說些什么!一個大男人怎么能被說是、說是……我這明明是沉穩(wěn)有度!”
看著他因?yàn)榕瓪庥行┪⒓t的臉頰,紅玉伸出涂著艷紅蔻丹的食指點(diǎn)了點(diǎn)方蘭生的額頭,嗤嗤笑道:“大喊大叫就是猴兒所說的沉穩(wěn)有度?說起穩(wěn)重,你又哪里比得上百里公子?都說茶能靜心,我看你哪怕喝下一壺,還是只浮躁的猴兒。”
“木頭臉那哪里是穩(wěn)重,明明就是只悶葫蘆,要說安穩(wěn)沉著的謙謙君子,我看還是非少恭莫屬。”他揚(yáng)著下巴得意地笑了笑,“都說‘舉杯互敬屠蘇酒,散席分嘗水鏡茶’,可在我看來,少恭親手泡的這芝蘭香單樅鳳凰,可比那烏七八糟泡出來的藥酒好了不知道多少。”
“你啊。”歐陽少恭有些無奈,抬手為他理了理鬢邊的細(xì)碎發(fā)絲。
“少恭,你不要老把我當(dāng)小孩子看。”方蘭生面上一紅,不知為何有些心虛,眼睛閃爍地看了看四周,不經(jīng)意間看到百里屠蘇正低聲說些什么,兩邊的襄鈴和風(fēng)晴雪都露出了驚嘆而又羨慕的眼神。
“哼,”方蘭生從鼻子發(fā)出一聲氣音,心里想著原來怎么沒看出這木頭臉其實(shí)是個色鬼。他翻了個大大的白眼,收回了目光。
其實(shí)在天墉城的時候,百里屠蘇也學(xué)過些風(fēng)雅之事,只是比起這些,他更情愿把時間用在練習(xí)劍術(shù)上。再加上本身并不健談,也就一直在一旁聽著他們幾人說話。
從剛才開始看著歐陽少恭和方蘭生一說一答、言笑晏晏,他突然生出了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那兩人之間再也插不進(jìn)別人一般,不知怎么地,他心里突然煩躁了起來。
正巧風(fēng)晴雪問起他們這幾天的經(jīng)歷,百里屠蘇也就挑揀了一些說了起來,待說到瓊田仙草的時候,風(fēng)晴雪和襄鈴都不禁發(fā)出了驚嘆。
想到那幾天的事情,他抬眼向方蘭生看去,誰知道竟然收到了那個小少爺?shù)陌籽邸?
“小蘭想什么這么出神?”好像沒看到方蘭生剛才的表情一般,歐陽少恭輕輕從他手中拿下空了的茶盞,伸手握住對方。
他指尖微涼,倒是讓方蘭生回過神來,他搖搖腦袋想把剛才看到的有些讓心里發(fā)堵的場面晃走,不經(jīng)意地問道:“那個酒鬼呢,怎么沒見他?”
“尹公子大概在山下酒館。”
“臭酒鬼真沒出息,還真是一天都離不了酒!”方蘭生不屑地撇了撇嘴。
他又側(cè)臉看了看百里屠蘇,隱隱約約聽到“祖洲”“蘭芝”之類的字眼,隨即說道:“我們怎么采摘到仙草,少恭難道都不好奇嗎?”
方蘭生感覺到對方稍微加重了手上的力氣,溫潤如水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小蘭想說的時候自然會說,于我來說,”說到這里,歐陽少恭低頭直直看著方蘭生,“最重要的是小蘭安然無恙。”
方蘭生看著那深邃真摯的雙眸,心中十分感動。盡管對一個明白自己性取向的同志來說,歐陽少恭的言談舉止好像有些過于曖昧,可方蘭生從一開始就明白,青玉壇的丹芷長老是如蘭似玉的君子,看重的是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別說和一個男人不清不楚,哪怕是女色,對方恐怕也是不近的。他只是,就是那般溫潤的性子。
正因?yàn)槿绱耍教m生從未把心中的感情挑開說明,只是現(xiàn)在再想到這些,并沒有之前那樣難受,大概是想得多了也就麻木了吧,他自嘲地笑笑。
當(dāng)晚躺在床上,方蘭生想起了在祖洲發(fā)生的那些事,翻來覆去睡不著,心想即然這樣不如去找那木頭臉好好商量一下,自己失眠他也休想好過。想到這里,他起身披了件衣服便出了門。
打開門發(fā)現(xiàn)歐陽少恭就在門外不遠(yuǎn)處,他笑了笑,幾步走到對方身邊,“這么晚少恭怎么還不休息?”
“適才于房中翻閱典籍,那應(yīng)是仙芝無疑,但書中所載仍有不明之處,便先到屋外閑走片刻,以免一時多思,反入歧途。沒想到,正好遇到小蘭。”[3]
“說起這個,少恭真的覺得人死可以復(fù)生?”方蘭生看著眼前溫和地讓人如沐春風(fēng)的青年,把放在心中很久的疑惑問了出來。“對于道家的這些,我也不是很清楚,可我知道萬物相生,有生必然有死。再說,要是真的不老不死,那就是永恒,這可是連神仙也做不到的哇!”
歐陽少恭看著他有些著急好像試圖證明什么的臉色,笑了笑,“小蘭想了這么多,看來果真是長大了。說實(shí)話,起死回生之事,我也不敢臆斷,只覺天地三界廣闊無垠,許多奇跡想來我們永遠(yuǎn)無緣一見,但卻并非不曾存在過。”[3]
“少恭不要取笑我,我知道少恭很厲害,什么都懂。”方蘭生放低了聲音,有些悶悶地說道:“我說的這些,在少恭眼里也許就像是小孩子的戲語。可是我總覺得,如果真的有無限的生命,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呢?我們在這世間有所追求,難道不是因?yàn)樯怯邢薜拿矗课覀儧]有天地那般的永恒壽命,可我們有其他更為寶貴的,天若有情天亦老,不正是這個道理?”
“天若有情天亦老,小蘭說的極是。”歐陽少恭伸手扶住他的肩膀,“小蘭修習(xí)佛法,可否知道所謂的‘輪回’亦非無休無止,終有盡頭,何況……有些人根本入不了輪回。每個生靈具三魂七魄,魄為陽,魂為陰,三魂之中尤以“命魂”為重,主司輪回,其余魂魄則承載這情感與記憶。命魂生于天地虛空之中,亦有壽限,它不斷往復(fù)于地界深淵與三界的其他地方,直至壽數(shù)耗盡。地界深淵便是俗世所稱“輪回之井”,而命魂往復(fù)便是“輪回往生”,當(dāng)它壽數(shù)窮盡是,就意味著這個生靈再也無法轉(zhuǎn)世,他的魂魄只能化作“荒魂”,消散于天地間。” [3]
方蘭生看歐陽少恭說起這些的時候臉上全無笑意,好像換了一個人一般,頓時覺得自己好像從來沒有了解過對方。他訥訥說道:“這些,我倒從未聽說過。”
歐陽少恭發(fā)現(xiàn)手下的身體有些僵硬,放緩了聲音說道:“萬物生存無不只取眼前,求得一世安穩(wěn),太過茫遠(yuǎn)之說,確實(shí)不必理會。其實(shí)若論消亡,又何必待到命魂耗盡,便是每一次輪回,若無意外,其余二魂七魄盡數(shù)散去,重新投胎又如何?前世所依所愛之人,哪里還會記得你音容形貌,即便機(jī)緣巧合,憶起昔時往日……小蘭可還記得晉磊的事情,明明是自己的前世也只是如外人一般,這樣看來,與當(dāng)初那個人全然消亡有何不同?”
“我明白的,晉磊是晉磊,就算轉(zhuǎn)世,我也不是他。”方蘭生重重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總覺得今晚的歐陽少恭像是蒙了層紗,讓人看不明白,“我知道少恭懂得多,遇事也會想得周到,可畢竟慧極必傷,我這次見少恭又比之前消瘦了很多,都不注意自己的身體。”
歐陽少恭聽后怔楞了下,緩緩搖頭笑道:“小蘭真是賢惠。”
“胡說什么!”方蘭生故作兇狠地說道:“不過你要是再不關(guān)心自己我就把二姐找來,她絕對有治你的法子!”
“哦,小蘭確定方家二姐來了之后被管教的是我?”歐陽少恭拖著長腔笑吟吟地打趣說道。
月色如水,正映著君子如玉,方蘭生看得有些呆了,待到反應(yīng)過來對方話里的意思,臉色比苦瓜還苦,連忙擺手說道:“別別別!我都快被二姐管教傻了,說起來,今早那肥雞幫我送了封信回家,也不知二姐什么反應(yīng)。”
歐陽少恭聽后眼神有些閃爍,“百里公子真是古道熱腸,舍得用心愛的海東青幫小蘭送信。”
“切,我還給那肥鳥買了好多五花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