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有魚這一“生病”,家主竟然親自來看望,這在葉家可是破天荒的事情,昌仔都躲在了一邊。
葉大林走入房中,連床邊的徐氏也不看一眼,就對著葉有魚冷冷道:“病了?”
葉有魚半撐起身子來說:“女兒病中失禮了,還勞煩爹爹過來了。有魚真是罪過。”
葉大林鼻孔輕輕哼了一聲,說:“那今晚還能上不上得了花轎?”
葉有魚道:“我聽下人們說,因為有魚病了,阿爹不是已經做主讓二姐姐代有魚嫁過去嗎?那就讓二姐姐做新娘子好了。”
葉大林道:“你聽誰胡說八道的?”
葉有魚道:“就是承露園看門的那個老朱,還有我娘暫住鵝房養病時,看她的那個婆子。”
葉大林道:“胡說八道!”就對葉多福說:“把那兩個狗才拖到院子里來,動家法!”
葉多福心道:“這兩個家伙也是倒霉。”卻一句話都沒說,就讓人將那兩人拖了來,一男一女,就在院子中打起板子來,葉大林也不著急,就坐在了屋內椅子上,等外頭傳進來那老朱以及那婆子的慘叫,才說:“如今可好些了?”
葉有魚道:“謝謝阿爹,不知怎么的,如今心里忽然就好些了。”
葉大林道:“既好些了,就起來梳妝打扮吧,別誤了吉時。”
葉有魚道:“雖然身子好些,只是…”
葉大林道:“還只是什么?”
葉有魚道:“女兒一想到要嫁到吳家去,那里人生地不熟的,就覺得心里又慌又怕。”
葉大林道:“會讓你帶幾個人過去,你在迎陽苑伺候開了的那幾個丫鬟小廝,你都帶過去。”
葉有魚道:“這些人成不了什么事,還有那些要進吳家的掌柜呢?是否也能讓女兒見見?”
葉大林一下子警惕了起來,道:“你想做什么?”
葉有魚道:“現在離上花轎還有半日功夫,阿爹能不能讓那些掌柜的過來一趟,讓女兒認認人。”
葉大林猛地站了起來,怫然喝道:“小娘們!你可別得寸進尺!”
葉有魚道:“娘,能不能讓我和阿爹單獨說會話?”
徐氏早被房里的氣氛弄得坐立不安,聞言便起身出去了。
葉多福總算有幾分眼色,便也出去了。
葉大林:“你到底要做什么?”
葉有魚這時也就不裝病了,坐起身來,下床后跪下,說道:“阿爹,女兒問阿爹一件事情。”
葉大林道:“問什么,說吧。”
葉有魚道:“阿爹,如今女兒就要嫁過去了,坊間都說,嫁出去的女兒,如同潑出去的水。可話雖如此,哪個女兒家的根底不是在娘家?我的出身再怎么不好,畢竟還是姓葉。如今就要嫁給吳門,去做吳家的三少奶奶,前程如何且不說,只是女兒想問阿爹一聲,你是希望,吳門的三少奶奶,是阿爹的女兒,還是阿爹的仇人?”
葉大林不喜歡葉有魚說話的態度,因為不習慣,然而他畢竟是能在十三行立足數十年的商界大豪,即便在不悅之中,也還能保持冷靜的分析能力。葉有魚拋開親情,直接講起利害來,倒是讓他頗有轉念。
葉有魚繼續道:“阿爹,我知道你或者對二姐姐更好一些,然而女兒這些都不計較,過去兩日太太對女兒的所作所為,如果阿爹愿意,有魚也不是那般心胸狹隘的人,我都可以放下的。只求阿爹一件事:待女兒過門之后,阿爹能善待娘親。若是如此,那么女兒將來一定待兄弟們如胞兄弟,對于爹爹,吳家那邊的事情,只要力所能及,女兒一定會幫葉家爭取。而葉家這邊,再怎么說,將來畢竟也還是女兒的長久依靠,阿爹,你說是嗎?”
說到這里,她匍匐在地,呼喚道:“阿爹。”
葉大林聽到這里,心中的算盤打得飛轉,馬上就算清了其中利弊。
他為人寡恩薄情,卻分得清好歹,算得明賬目。
的確,葉有魚說的有道理啊,如今她出閣在即,平白和女兒成了冤家,對自己有何好處?相反,若是臨出閣前,送她一份大體面,若能消泯些舊怨,彼此往后也好相見,給出去的只是舉手之勞,日后的好處卻是多多。至于葉有魚出閣之后照顧好徐氏,那就更簡單了,還是讓徐氏住迎陽苑,安排多兩個丫鬟婆子伺候,讓老婆往后別老跟徐氏接觸就是了——這些事值幾個錢?
想到此處,葉大林點了點頭,換了別人,也許一時間還拉不下臉來,但葉大林就是有這能耐,說翻臉就翻臉,正可以瞬間翻成反,怒火沖天也可以轉眼變成和顏悅色,竟然就坐了下來,道:“好,你盡管放心嫁過去,你娘我仍讓她住迎陽苑。照顧她的丫鬟婆子,由你安排。”
葉有魚大喜,就在地上磕了九個頭。
葉大林忽然心頭微微一動,心想:“這個丫頭,雖然做事常常出格,但有些也是被逼的,平時倒是很少做那些違逆我意的事情。”這念頭一轉,就想到了更多。當下便道:“既然你想見見那些掌柜,我便讓你見見他們吧。畢竟這也是你的嫁妝。”
葉有魚欣然道:“是。謝謝阿爹”
葉大林走后,徐氏走了進來,她見葉大林離開的時候神色和悅,放下一點心之余,又有些好奇道:“女兒,你到底和你阿爹說了什么?”
“沒什么,就是和他講講道理。”
葉大林會“講道理”?徐氏一萬個不相信,卻聽葉有魚道:“娘親,快來幫我梳頭吧,今晚…女兒就要出閣了…”
徐氏走上前來,看看鏡子里頭婉好的容貌,忽然眼淚又滲了下來。幾個時辰之前,她還在為女兒被奪了婚姻而傷心。如今女兒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反轉了局面,可想想今夜之后,她就要到那個精明厲害的昊官身邊去,到深似湖海的保商吳家去,三分擔心,三分恐懼,再加上三分不舍,一時間就止不住眼淚來。
葉有魚眼看母親哭,她也忍不住流淚了,道:“娘啊,娘啊,你這是怎么了?今天是女兒的大喜之日啊,嫁的還是我多年來心心念念的心上人,你哭什么呢。”
徐氏哭道:“我…我…”她有著心中有著種種憂慮,又怨艾自己沒能給女兒一個好的未來,然而想想事情已經無法改變,未知的憂患,多說何益?且對葉有魚來說,這也許已經是最好的歸宿了…
當下她擦干了淚水,拿起了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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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葉大林不但重新安排葉有魚作今晚拜堂的新娘子,還讓那些負責打理作為嫁妝的產業的掌柜們,都來見見葉有魚。
在葉家園的主屋,七八個掌柜站在下手,葉大林指著盛裝的葉有魚道:“這位是三姑娘,你們大都沒見過,現在她就要出閣了,你們都是陪我葉大林打天下的老伙計,我覺得還是應該讓你們來見見。”
葉有魚起來身子,朝著眾掌柜福了一福,口中說:“諸位叔叔好。”
眾掌柜一聽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眼前這一位,此刻是三姑娘,過了今晚,可就是吳家的三少奶奶了。本來他們對要過去吳家都有些忐忑,可再一想眼前的三姑娘就要成為昊官的枕邊人,這可就是一貼安心劑了,眾人便紛紛還禮,拱手說:“三姑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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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邊葉大林帶著葉有魚接見眾掌柜,同時消息也傳到了房里去,氣得馬氏差點將屋里能砸的東西都砸了個精光。
翠萍在旁邊勸道:“太太,太太…你這是何苦?”
“你懂什么,你懂什么!”馬氏拎起一個明朝古董碗,恨恨砸碎了一地:“這下子…真的都成了嫁妝了…都成了這小賤人的嫁妝了!”
當天晚上,葉有魚即將出閣之際,按禮俗應該來拜別父母,徐氏是姨娘,所以應該是來拜葉大林和馬氏,徐氏只能站在旁邊。
不料馬氏正與葉大林慪氣,憋在房間里頭不肯出來,葉大林一氣之下,把徐氏拉了來坐在自己身邊。
徐氏受寵若驚,坐在葉大林身邊如坐針氈,葉有魚卻是喜出望外,趕緊朝著父母拜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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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還沒過年的夜晚,珠江兩岸忽然卻鞭炮震天。
如同槍炮一般啪啦啪啦的聲音,從西關街響到白鵝潭,再從白鵝潭響到河南島,從葉家園到潘家園的路上,更是明亮有如白晝。
一朵朵的煙花在珠江兩岸綻放,把夜空也變得絢麗無比,半個廣州城如同過節一般。尤其是神仙洲的上空,那煙花更是一朵接一朵地發射,在最頻密的時候三花齊放,把神仙洲耀得瞬間如同白晝,引得千百看客齊聲喝彩。
疍三娘在花差號上望著煙花,久久出神。
旁邊碧荷忍不住勸道:“姑娘,別看了,沒什么好看的。”
疍三娘緩緩低了頭,轉身進了船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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鞭炮聲不但在西關、河南震響,甚至傳到了廣州城內。
正在讀書的朱珪放下手中書卷,問道:“那是什么聲音?”
長隨朱磬進來說:“是保商吳家、葉家成親,西關、河南都在放鞭炮,放煙花,聽說半座省城的百姓一早都備了凳子,出城的出城,登墻的登墻,都去聽鞭炮看煙花了,比過年還熱鬧。”
朱珪沉默半晌,不慍不怒,卻化作長長一聲嘆息,搖頭道:“世風不古,人心不古!”猛地將書卷重重地拍在了凳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