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全走了,那一折昆曲早已經唱完,班主不敢停下,又開了一折。
觀戲亭內,吳承鑒長長松了一口氣。
周貽瑾摸了摸他的背,道:“嚇汗了?”
“有點?!眳浅需b道:“有魚要臨盆了,這會子我可不敢出什么意外,出不起?!?
周貽瑾道:“如果這事能就這么過去,那就菩薩保佑了?!?
吳承鑒笑道:“你還信神?”
“順口而已?!敝苜O瑾道:“現在就看啟官那邊了,如果他也真的愿意握手言和,那這粵海灣應該就有幾年好日子過了?!?
“是啊?!眳浅需b道:“前幾年年輕氣盛,喜歡和人斗氣,但這兩年這兩樁事干下來,可把我的膽汁都耗盡了,以后…我真不想再這樣了。往后我們還是老老實實,縮縮頭做個富翁就好了。老話說的對啊,和氣生財!”
周貽瑾聽了他這話,嗤的一聲輕輕冷笑。
“你笑什么?”
周貽瑾道:“說什么老實縮頭,說什么和氣生財,你就不是那樣的人,真到下一回你被逼急了,照樣跳墻!”
吳承鑒道:“周貽瑾,你這是罵我是狗嗎?”
周貽瑾笑道:“是啊,你待如何?”
“我就…”吳承鑒無奈了一下:“狗就狗吧…”
兩人鬧了一陣,吳承鑒倒是好久沒這么開心地笑過了,然而笑了一陣之后,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又被什么陰影蒙住了心情,臉色又有些不愉。
周貽瑾就猜到了他的心思,這段時間吳家也不是沒人看出吳承鑒有所煩惱,只是也沒人敢提,但周貽瑾卻是沒什么禁忌的:“怎么,還在跟你夫人慪氣嗎?”
“我哪有跟誰慪氣?!眳浅需b把頭都偏過去了。
“沒跟誰慪氣,你偏過頭去做什么?”周貽瑾說:“有魚把三娘趕下花差號,弄得她一身狼狽,這事嘛,雖然有點過,也的確對三娘不住。但當時也只能那樣做,若不是那樣做,叫人看出些不妥來,反而要招人懷疑,對不?再說,她那樣做,還不都是為你好?!?
吳承鑒怒道:“我知道她是為我好,我知道她沒有錯。我又沒惱她!”
周貽瑾道:“沒惱她,那你發什么脾氣,不如你惱我吧。那事要發生的時候我其實我估摸到了,卻沒阻止,這事都怨我?!?
吳承鑒怒道:“我怨你做什么,你是師爺,出什么計謀都是應該的?!?
周貽瑾道:“那你這脾氣朝誰發?”
“我朝我自己發,行了吧!”
吳承鑒說著,拂袖走了。
吳小九等在一邊,一直等吳承鑒帶著吳七走了,這才吐著舌頭進亭,說:“師爺,昊官怎么了,生這么大的氣?!?
周貽瑾道:“他生他自己的氣?!?
“生他自己的氣?”
“嗯?!敝苜O瑾說:“他心里覺得自己對不起一個人。”
吳小九低聲道:“義莊的那位?”
周貽瑾刮了刮他的鼻子:“小小書童,別太機靈,不是好事?!?
吳小九道:“既然昊官覺得對不起三娘,那就去給人家道個歉啊?!?
“不大妥的?!?
“有什么不妥?”
周貽瑾喝道:“小孩子別知道那么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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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變冷了,廣州地面是不會下雪的。但北面吹來的風,把粵海灣地區的每一滴水汽都變得冰冷冰冷的,鉆到人的衣服里頭、脖子里頭,讓人從內到外都感到冰涼冰涼的。
窮人家的壞日子到了,餓還能熬,冷怎么熬!
富貴人家好些,暖爐、炭盆都已經搬出來燒起來了。但對老人、病人來說,天氣大冷了還是難挨。
西關街道,葉家的偏門被敲開了,有個男仆不知道是報喜還是報急,沖進來說:“要蘇了,要蘇了?!?
粵語里頭,要蘇了就是要生了的意思。
聽到這叫聲,葉家的上下人等便都知道,這是說葉家的三小姐葉有魚要生了。
這可真是一件喜事呢。
雖然這位三姑娘在家的時候,十幾年里大部分的時間都沒享受過葉家小姐的待遇,可這嫁出去不到一年,她還有她的生母徐姨娘在葉家的地位就急劇上升,以至于到今時今日,好些下人的記憶似乎都被修改了,似乎有魚小姐從小到大一直就是葉家頂尊貴頂尊貴的三姑娘。
消息傳到正房,馬氏聽到后,冷哼一聲回了房,她不想摻和這事,卻也明白如今自己拗不得這事。
葉大林卻是笑呵呵的,叫著葉多福:“備轎,備轎!我要第一時間去看看我的好外孫!”
轎子倒是馬上抬了來,但轎子中的暖爐卻還沒生好炭火。
葉大林披上了貂皮氅子,一腳踢翻了炭盆:“還燒什么炭火,就幾步路,就抬過去吧!”
葉多福等趕緊稱是,又喝著轎夫們抬起來快些,轎夫們也知道這一趟是去奔喜事,便都賣力起來,哎哎呀呀抬了葉大林趕往吳家老宅。
沒多少步路便趕到了,吳家的門房也早預著了,給葉大林開了門伺候等著,葉大林心里正高興,把一把銅錢撒給了轎夫、門房,大踏步就往左院走,才進院門,就聽里頭響起了初生嬰兒哇哇哇的哭聲。
同時有人沖了出來——那是要去給吳國英報喜的吳七,他瞧見了葉大林,愣了愣,隨口就報喜:“親家老爺,大喜,我家三少奶剛剛生下個大胖孫少爺,母子平安?!?
葉大林聞言大喜,哈哈大笑:“好,好!”隨手就賞了吳七一錠金子:“去吧,快去給老吳報喜。哈哈,我興成行添了外孫,你們宜和行也后繼有人了!”
吳七謝了一聲,趕緊又要趕去后院,才出門就差點撞到人,他愕然收腳:“啊,大少奶。”
這兩日吳承鈞的情況很是不穩,蔡巧珠日夜不休一直陪伴著,這日左院那邊傳來消息,穩婆也已經過去,蔡巧珠知道葉有魚就要生了,看看屋里頭吳承鈞呼吸平穩了些,便抽了身趕到左院來一趟。
不料匆匆走到院門外,就聽葉大林在門內哈哈大笑:“…我興成行添了外孫,你們宜和行也后繼有人了!”
蔡巧珠猛地心頭一堵,腳就邁不動了,差點要摔倒,吳六和碧桃趕緊扶住,跟著便見吳七沖了出來,差點沖撞了后叫道:“啊,大少奶?!?
蔡巧珠不知怎么的,心沒來由地就堵的厲害,又聽院門內葉大林還在那哈哈大笑,她忽然就不想進去了,轉身就走。
吳七眼看事情尷尬,不知該如何好,吳六隨蔡巧珠返回前朝后院的方向指了指,吳七才又跑去給吳國英報喜。
蔡巧珠一路回了右院,整個胸口悶得如同塞了一團的棉花,那氣仿佛被吸住了出不來。
葉大林趕來看外孫,這沒什么。
就是葉大林那句話也不算有錯,何況人在大喜之際,就算有所失言也不當拿出來說,她吳家大少奶這點心胸還是有的——然而胸口還就是氣悶。
碧桃叫了一聲“大少奶”,卻又無從勸起。又能如何勸呢?背后罵葉大林兩聲,還是委婉幫他說兩句并無別的意思?前者于事無補,后者自問失真,提之無益,且提起來反而更叫人躁悶。
吳六道:“碧桃,去給大少奶斟杯熱茶吧。”碧桃去斟茶了,吳六才說:“大少奶,那葉大林雖然是昊官的丈人,但他們翁婿關系怎么樣,別人不知道,您還不清楚嗎?不管葉大林說什么,大少奶都別理會他就是。”
蔡巧巧聽了這話,胸口的煩悶登時去了大半——是啊,昊官和葉大林向來不對付的,甚至就是葉有魚和葉大林也很難說有多少父女之情,自己何必為一個疏遠之人而間叔嫂親情?
碧桃端了一杯熱茶近前,就見夏晴掀簾子走了進來,滿臉喜氣道:“大少奶,大喜,三少奶生下了個小少爺,母子平安。”
孩子一落地,左院就派人分頭報喜了,吳七趕去后院,夏晴趕來左院,她女孩子家腳程慢了點,但也前腳接后腳地就到了。
蔡巧珠雖然一口氣順了許多,但屋內情況還是有些許尷尬的。
夏晴不知前頭出了什么事,但她素來靈敏的,也感應到屋子里頭氣氛不對,正疑惑著,蔡巧珠已經堆出了笑臉,道:“好,好!喜事!碧桃,快把我的…”
她早有準備許多東西,正要讓碧桃拿出來,便聽屋里頭連翹大叫:“大少,大少!”
外屋幾個人臉色同時都變了,蔡巧珠更是大驚失色,對碧桃的話也沒說個囫圇,便匆匆奔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