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咽的號角聲逐漸消失在北方的風中。將小小的潤州城,重重圍攻了五天的金國大軍終於退了。潤州城外的土地,就像海水落潮後的海灘一般。不過留在地面上的,不是貝殼和魚蝦,而是無數(shù)僵硬的屍骸。王貴並不知道他們撤退的理由,與山海關的信息通道還是沒有打通,但就算他用腳趾頭想,也能猜想得到女真人的後方必然出了問題。
女真大軍退走,潤州城中歡呼雀躍的場面並沒有出現(xiàn)。官兵們紛紛鑽回暖和的營帳,連王貴也在仗著自己的身份硬是將值守任務交給楊崇後,一頭倒下來便呼呼大睡。五天的時間,金軍是晝夜不停的攻擊。爲了守護住潤州的城防,城中的三千多人根本連最基本的兩班倒都做不到,只能日夜不休的填在防線中,一天能睡上兩個時辰就已經是少有的幸運了。
雖然潤州城的防禦力高得驚人,但過少的兵力卻拖了不少後腿。在守城中的後半段,王貴和楊崇不止一次的後悔過當初主持修建潤州防線的時候還是有些貪大,若是潤州城牆的長度能比現(xiàn)在少個兩三成,也就不會有無法更替的麻煩了。
當王貴一覺醒來,正看到一支軍隊從城門入城,他的心中甚至有些後怕。若女真人今次殺個回馬槍,說不定潤州城就這麼破了。幸好來潤州的不是女真,而是漢人和契丹——當女真人撤退後,陳伍和耶律大石便一起趕來了潤州。
站在城頭上,陳伍和耶律大石俯視起堆積在潤州周圍一圈的女真戰(zhàn)士的遺骸,這是與山海關城下沒有多少區(qū)別的血腥地獄。擁有著北方最爲堅固的防線,戍守潤州的軍隊雖然疲累不堪,但他們的傷亡卻遠小於山海關,而戰(zhàn)果卻並不稍遜。區(qū)區(qū)四百傷亡,其中戰(zhàn)死者不過一百,但收穫的首級,陳伍居高臨下的粗略一算,少說也有八千。
“多虧如今是冬天,屍體都被凍在地面上,不然就會給女真人運回去了?!北魂愇檎F獎之後,王貴這樣謙虛的說道,“還有女真人,如果不是他們瘋了一般的往炮彈上撞,也不會有這麼多的戰(zhàn)果。”
王貴有些自嘲笑了笑,這讓他想起了當年因爲一場小小的功勞,就被提拔到如今地位的幸運,“這完全是運氣,就像從樹樁邊撿到兔子,是它自己撞死的,不是末將親手打來的。”
“運氣也罷,實力也罷,勝利纔是一切!只要能取勝。誰管你是怎麼勝的!”陳伍回頭看著王貴,眼中並不掩飾對王貴的欣賞。作爲天子的親信侍從來前線立功,王貴從沒有仗著與中樞的關係而倚勢凌人,反倒盡心盡力的做事,這讓陳伍對他很有好感,“官家對你深有厚望,不然也不會遣你鎮(zhèn)守在第一線上。不要辜負了官家的一番苦心?!?
王貴深深點頭,“末將明白!”
耶律大石望著北方:“就是不知女真人是因爲什麼原因而退兵?今次的損失,不足以讓他們放棄封鎖遼西出口的戰(zhàn)略。既然在山海關下慘敗,完顏吳乞買就絕不可能不拼死攻打潤州。勞而無功,他的威望大減不說,金國可就滅亡定了。”
“也許是中京道或西京道的哪個地方出事了,”陳伍前半句像是在說笑,但後半句就正經了起來,“但更有可能是後方出了問題,也許是哪個部落做反,又或是糧道被切斷?!?
耶律大石嘆道:“但不管是哪裡出問題,女真人今次一退,就再也沒有機會攻到山海關下了?!?
陳伍搖了搖頭,也是深深的遺憾:“只可惜沒能追擊下去。完顏宗望的確是個人傑,他領軍斷後。我也找不到機會。”
王貴道:“女真人殘餘的兵力本就足以阻斷我們的追擊。就算在山海關和潤州的損失再大,女真的軍力還是超過我軍的兩倍。他們又都擁有足夠的馬匹,追上去也不可能將他們殲滅,沒有必要浪費氣力了。開春後,等我軍攻到遼陽城下,自然會讓他們爲今次的輕率之舉後悔不迭!”
“……以現(xiàn)在的遼東局勢,其實用不到大軍攻到遼陽城下,只需傳開一句話就能讓金國土崩瓦解?!币纱笫@麼說道。
陳伍眉梢一擡,問:“不知林牙有什麼妙策?”
耶律大石張開右手,又將拇指彎向掌心,四根手指在陳伍眼前一比:“有‘盡誅完顏’四個字就夠了!”
王貴一聽,便笑道:“這不是魏武帝誅袁紹二子的計策嗎?”
當年袁紹死後,曹操破河北。袁紹的兩個兒子袁熙、袁尚北竄遼東,投奔遼東太守公孫康。曹操並沒有出兵追擊,他的理由是二袁與公孫氏本就互相忌憚,深有嫌隙,但若是舉兵相向,大軍壓頂之下二賊必然要合力抵抗;不過若是暫時將他們放一放,少了外部的壓力,二袁和公孫兩家卻會自相火併起來。而最後的結果也正如曹操所預料,當他回軍之後,袁熙和袁尚的首級很快便被公孫康送到他的案頭上。
耶律大石的建議也不外如此,如果盡起大軍北攻遼陽,女真人必然會全力抵抗,但若是將‘盡誅完顏’四個字宣揚出去,金國卻必定立刻四分五裂。十三年前,完顏部起家時的兵馬總數(shù)僅僅是四千人不到,而現(xiàn)在卻已是二十萬大軍。這其中大半是混同江畔各部女真,見著完顏部勢大而主動投靠上去的。
區(qū)區(qū)十三年。並不能彌合各部之間的隔閡。在這種情況下還能保持國勢穩(wěn)定的,就是因爲跟著完顏部能搶到遼國和宋國的數(shù)不盡的財富。但現(xiàn)在金國已經日暮途窮,在遼東看得到這一點人物,不知有多少。若是大宋將只誅匪首的聲明發(fā)出,完顏部的統(tǒng)治肯定會頓時土崩瓦解。
不過聽到耶律大石的計策,王貴的神色卻是淡淡。陳伍也沒有多少興趣的樣子,他道:“軍國重事還是需奏請上聞,讓陛下做決斷。林牙的意見,事關全局戰(zhàn)略,必須徵得陛下和樞密院的許可。不是我們能隨著性子來的!”他又對耶律大石笑著,“反正也不急!等到開春進兵,也還有一段時間?!?
耶律大石點了點頭,笑得有些無奈:“的確是不急!”
耶律大石的建議不失爲一個好策略,但陳伍卻不可能會接受,軍方也不可能會接受。耶律大石要上書建言是他的事,陳伍可不會做這等蠢事。軍中還有一大批軍官士卒等著靠殺女真滅金國來掙軍功呢!他們怎麼能看著耶律大石靠一張嘴皮子,就獨得破金之功。連陳伍也是恨不得有殺不完的女真,哪還會幫著耶律大石說話。
當趙瑜定下了軍功分封的制度後,最恨天下太平的便是洪武朝的軍人了。只有升做將軍纔有資格裂土分茅,做個諸侯國的開國之主。但如今眼見著就要天下太平,軍中的各個山頭已經變成了惡狗搶食的模樣,哪個軍漢會嫌功勞少?
若是耶律大石的提議宣揚出去,還沒有掙夠功勞的校尉們會恨不得將他生吞掉。而高層的將領就算已經確定會有封國在手。也不會有人嫌功勞少,多掙點,還可以爲子孫換個更大點的地盤。而且若是他們同意耶律大石的意見,在軍中也別想立足了。
至於趙瑜,也不會輕易堵上軍方立功的途徑,畢竟能用海外的土地來代替賞功時的金銀財帛,洪武朝的財政壓力其實比起前朝要少上許多,並不在意戰(zhàn)火連綿。
還有控制了東部奴工貿易的東洋商業(yè)協(xié)會,也不可能眼睜睜地看著幾十萬合格的奴工,就這麼變成大宋的順民。掌控著東洋商業(yè)協(xié)會股權的股東們,不但有許多從龍功臣。還有沿海的豪商,更有皇室楮幣局在——趙瑜便是最大的股東!
從不妥協(xié)!
這是趙瑜從立國之始便定下的一條宗旨,以這個理由,可以對耶律大石的提議做讓人最無話可說的迴應。不過歸根結底,著還是利益在作祟!因爲不對外敵妥協(xié),總能獲得最大的利益。耶律大石的意見再好,但對洪武朝中各大集團來說,都是在損害他們的利益,命中註定,不會有任何迴應。
女真人的結局早已經註定!只有少數(shù)幸運兒才能在將來逃過變成奴隸或屍體的命運。
陳伍此時並不知道曷蘇館部已在胡十門的率領下全數(shù)歸附大宋。但完顏活女去說降胡十門的行動他是一清二楚。若不是因爲胡十門自長生島一役後,拼命的向旅順示好,與東海結下了許多善緣,還明裡暗裡幫著派去遼東的探子們不少忙,他一樣逃不了身死族滅的下場,趙瑜也根本不會捨出一個懷化將軍的名號。一個兩星的雜號將軍,就算沒有從龍之功,一個開國縣男的爵位卻是少不了的,封地自然也不可能少,這樣曷蘇館部也不至於日後沒了落腳點——大宋不可能讓曷蘇館如今據(jù)有的地盤留在他們手中,因爲那是遼南入遼東的出口。
‘算他好狗命!’陳伍想著。
完顏活女的任務應該是一切順利,曷蘇館部多半已經歸附了國朝。除此之外,陳伍想不到還有別的理由會讓女真人撤兵。不論中京道還是西京道的戰(zhàn)局變化,都不可能影響遼西。就算完顏吳乞買病死於營中,其他勃極烈也肯定會咬著牙將戰(zhàn)事繼續(xù)下去。
曷蘇館幸運的逃過一劫,可剩下的女真人,就只有在死路和茍且偷生中,選擇一條。
“下去罷!”在城頭上吹了許久寒風,陳伍覺得有些冷了。下城之前,他回頭又看了看城下的屍山血海。不論完顏部的勃極烈們怎麼掙扎,這就是他們未來的命運。
……
遼陽。
完顏宗磐戰(zhàn)死,完顏宗望還遠在錦州南方爲全軍殿後?,F(xiàn)在在一片廢墟的遼陽城中忙碌的,也只有剛從中京道趕回來的蒲家奴一人。辛苦的將又一支從前線回返的隊伍安置好,完顏蒲家奴好不容易纔能坐下來喘一口氣,但完顏宗幹這時又找了過來。
對於南女真的背叛,完顏部上下並不是沒有防備。早在戰(zhàn)前,完顏蒲家奴就收到命令,帶著他僅存的六千部衆(zhòng)。來遼陽幫宗磐守衛(wèi)後方補給線。但當他日夜兼程從中京道趕回來時,卻還是遲了一步。蒲家奴和他的六千兵馬,就在三十里外親眼看著糧草焚燒後產生的濃煙從遼陽城中升起。
僅僅半日的差距,一切就再難挽回,蒲家奴唯一能做的就只剩衝進遼陽城中救火、救人。不過,這也只是儘儘人事罷了——若論殺人放火,脫胎自??艿男滤诬娡瑯邮锹殬I(yè)級的水準,決不比女真人稍差,甚至從效率上,還尤有過之!
國勢傾頹,如今的形勢,讓兩名大金的勃極烈也是一籌莫展。尤其是附庸部族已經開始離心離德,更是讓他倆憂心忡忡。
“乾脆將上京的宋國宗女們分出去一些?!蓖觐伷鸭遗嶙h道,“就我知道的,有不少人對她們眼熱了許久!”
宗幹搖頭苦笑:“這麼燙手的貨誰敢接?如今南朝勢強,把她們當祖宗供起來還差不多?!?
蒲家奴想了想,也覺得自己說了蠢話,嘆道:“說不定真有想賣好南朝的,接下來轉手就送回去了。”
沉默了半天,宗幹才說道:“還是放棄西京道,召粘罕回來好了?,F(xiàn)在已經不能再讓佔了全國四成軍力的西路軍平白留在大同了?!?
“回來又如何,大同還有口飯吃,我們現(xiàn)在哪有多餘的糧食養(yǎng)他們?!”蒲家奴最清楚如今遼陽倉囤中的現(xiàn)狀,那真是讓人慾哭無淚的慘狀,“再過半個月,全軍就要斷糧了。斡本,你現(xiàn)在還能過打獵捕魚的日子嗎?!”
其實蒲家奴有些危言聳聽,就算遼陽倉空,女真騎兵餓是餓不死的,各家各戶總有些積儲。蒲家奴也好、宗幹也好,早年哪個沒捱過餓?就算如今發(fā)家了,還是會藏一些糧食下來以防萬一。但官中已然沒了存糧,國庫空蕩蕩的,卻沒有能力在供應大軍——想調動軍隊,總不能讓人自備糧草。
“但粘罕回來,至少就又多了一分鎮(zhèn)壓遼地的力量。如今的情況,除了完顏部以外,就沒有可以依靠的力量了……”
完顏宗幹話音剛落,帳外傳來一片亂聲,像是有幾百人在吵鬧。宗乾和蒲家奴兩人狐疑著起身出帳。只見兩撥人馬正對峙在大營門口,一邊是宗乾親自佈置的營門戍守,只有二十多人,另一邊則大約百十名騎兵的樣子??雌饋硐袷撬麄円鋈ィ话咽貭I門的官兵們攔了下來。
“去問問出了什麼事?!”宗幹遣了一個親兵去問個究竟。
很快,親兵跑回來稟報:“是烏古敵部的烏延蒲魯渾,他領著部衆(zhòng)說是要回昏山去!”
宗乾和蒲家奴對視一眼,眼神中都是殺氣騰騰?;剡^頭,宗幹語氣森然的說道:“調兵來,殺了他!”
收到命令,宗乾的部衆(zhòng)立刻出動,完顏部的刀槍對準了曾經的戰(zhàn)友。一場屠殺之後,烏延蒲魯渾和他的百多名部衆(zhòng)的首級就血淋淋的掛在大營門口附近的柵欄上,一溜橫排,血水染紅了木柵。
宗乾和蒲家奴的決斷,使得亂事剛起、還沒有擴大的時候,就強行壓下。烏延蒲魯渾的死足以震懾那些已經不想再與完顏部廝混的生女真部族。不過樹倒猢猻散,今次是用屠殺將他們壓服了下去,但留在心中的裂痕卻已經無法彌補。同樣是女真部落,烏古敵部的下場,肯定會讓其他大小部族兔死狐悲,而完顏部的統(tǒng)治,也更加難以穩(wěn)固,只要壓力稍鬆,就再也不會有人跟從完顏部一起出生入死了。
蒲家奴和宗幹回到營帳中。坐下來後,蒲家奴便嘆著:“終究是要讓他們回去的,已經沒有糧食養(yǎng)活這麼多人了……”
宗幹狠聲道:“就算要放他們回去,也必須是我們自己提起,容不得他們自作主張!”
“說是這麼說啊!但曷蘇館怎麼辦?就靠在遼陽城邊,趕上一日就能殺過來。誰能睡得好覺?有他們做榜樣,又誰還會再顧忌我們?,F(xiàn)在雖然我將消息封鎖了,但最多三五天的時間,就能傳到每一個人耳朵裡去?!?
“留下給皇帝和宗望他們使用的,遼陽城中能動用的軍糧最多還又多少?”宗幹問道。
蒲家奴閉著眼睛默算了一遍,豎起一根手指:“一萬人馬,半個月。”
完顏宗幹猛搖頭:“一萬兵力絕對不夠!”
雖然曷蘇館部的那些shu女真戰(zhàn)士都是些廢物,空佔了一個女真鐵騎的名號,但戰(zhàn)鬥力還不及稍微精銳一點的契丹人。不過,爲胡十門撐腰的可是有郭立的兵。區(qū)區(qū)一萬人不可能對付得了。
蒲家奴苦笑著:“兩萬人馬,就是七天。三萬人,就只有五天。五萬人那就是三天。你說需要多少兵?”
完顏宗幹又沉默了下去,許久之後,他才幹澀的說道:“…………權且放一放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