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佩相擊的聲音細碎而清越,漸漸的由遠而近,隨即,一陣幽香從紗簾的縫隙里撲面而來,李莊頭背上一寒,額頭緊緊的貼在了地面上,“小的給大長公主請安”
“嗯。起吧。”大長公主的聲音一如往日清冷,帶著一份優雅的慵懶。
李莊頭知道大長公主的性子,略直起些身子,不等她開口詢問便恭恭敬敬回道,“啟稟大長公主,小的們今日已經去了裴明府的府邸,拜見了庫狄娘子,也與她稟告了今年上半年雖然大旱,但收成尚保,因此錢糧都先交了一多半,但最近雨水成災,田地里已是無收,下欠的無論如何交不了;掌柜們也各自找了理由,只說虧錢,愿意聽任她發落。”
簾帷后面,大長公主的臉上已露出了些許笑容,這些奴才還算識得時務,沒敢跟自己打馬虎眼。如今他們已是庫狄氏的奴才,庫狄氏想怎么處置便能怎么處置,可這些奴才她還不知道,哪一個是省油的燈?既然敢去,敢這樣說,自然后手都已經留好,如今,就看他們怎么斗那位庫狄氏了……
“那庫狄氏怎么說?”
簾外的李莊頭忙答道,“庫狄娘子想了很久,只問了小的們一句,那日后每年大約能上繳多少。小的們便按事先商量的回道,確切數目說不定,糧食或多或少,店鋪或贏或賠,但想年年都如今年頭半年那般是不大可能了。庫狄娘子便嘆了口氣說……”他聲音停了一拍,語氣越發小心翼翼,“說既然如此費心還不一定能有收益,留來何用?不如都便宜發賣了,至少能落個清凈”
大長公主的笑容頓時便僵在了臉上,耳朵里“嗡”的一下:庫狄氏要賣了那些產業,還要便宜發賣,她怎么舍得,她怎么敢
她的手上不由自主的用力攥緊,扶著她的婢女臉上一抽,隨即死死的咬住了牙。
李莊頭的聲音忙忙的響了起來,“啟稟大長公主,小的過來,其實是庫狄娘子的意思,她說小的們代裴明府管了這么多年的莊園鋪子,最清楚賬目,她賣產業時,自然只能把小的們也一同轉給新主子。只是您有過吩咐,不能教小的們骨肉分離,因此讓小的先過來回報大長公主一聲,大長公主若有意接手,價錢便是低些也不打緊,她是不計較錢帛多少的,只是……”
大長公主的手本來已經松了,聽到“只是……”二字,不由又是一緊,忙道,“只是什么?”
李莊頭停了停才道,“庫狄娘子說,她曾發誓,這些產業所得錢帛絕不會用于自身,而是要為家族謀利,所以這些產業雖是私產,發賣的價格到底還是要與中眷裴的族人說上一聲。她是情愿把這些產業一筆全轉給您,也省去那些煩擾,可是公主若給的價格太低,族人中又有人愿意以更高的價格接手,論親疏論道理,她卻也不好說一個不字,或許只得拆分出兩三樣賣給這些族人。因此,她讓小的先過來回稟大長公主一聲,留了其他人等住在那邊府里,讓大伙兒都估算一個價錢出來,她好心中有數。還讓我們出了一人,回去通知那幾位病在路上的掌柜莊頭,說是人不必過來,把價錢報來便好。”
“庫狄娘子最后還說了一句,她自己估量著,若是能有個二十多萬貫,她大概便能交代得過去,也不必與族人們太多商量了。”
大長公主臉色變幻了幾次,久久的沒有出聲。自己之前也曾想過種種可能,包括庫狄氏另派掌柜接手,甚至是把這些掌柜們都設法入罪、弄死,也都一一想出了對策。唯一沒想到,是她居然主動會說,她要賣了這些產業那她之前所做,又所為何來?難道從一開始,她打的便是這個主意?說來自打當年自己把這些產業交出去,想的便是慢慢逼著裴守約夫婦把這些賣還給自己,誰知陸琪娘只賣了兩樣,便被中眷裴的那些人逼得不敢再動,最后她難產而死,裴守約一怒之下賣人賣產業,自己也不敢再逼他。雖然這些年每年給他的錢帛幾乎沒有多少,但自己心里到底是不踏實的。如今看來,這個可惡的庫狄氏,竟會讓自己如愿以償?
只是這價錢,二十多萬貫……算來似乎是不多,那邊產業每年交的錢帛也有四五萬貫,二十多萬貫,應當不到市價的三成。但自己手頭哪里能有這么多現成的錢帛?便算有,又憑什么要給她?難道是因為之前她算計自己算計得好么?
想到這些日子發生的種種,大長公主不由冷哼了一聲,卻見薄薄的紗簾那邊,伏在地上的李莊頭明顯的哆嗦了一下,心里一動,冷冷的道,“你以為這價錢如何?”
李莊頭伏在地上,忍不住拿眼睛脧了前面一眼,在垂地的雙層紗簾那邊,站著的是那位高高在上的主子,而他們這些人全家的生死榮辱,此刻便要取決于她心里對他們是否還有一絲憐憫了
他咬了咬牙,聲音平緩的回道,“啟稟公主,小的來路上也想過,二十多萬貫的確是不少。只是有一樣,這庫狄氏既然下定決心要賣,若是價錢再低些,有的莊園、店鋪或許開價便只有幾千貫,有這種價錢,中眷裴那些小戶們說不定便是冒死也會來湊上一腳。再有,奴婢們來之前也打聽過,這庫狄氏與宮中的嬪妃、朝中的官眷都頗有交往,若是壓價太狠,她把這價錢放出去,那些人說不定會肯出兩倍三倍的價錢來買,到那時,她便算是拆開賣出去,中眷裴和大長公主您豈不也是無話可說?”
大長公主眼珠一動不動的盯著紗簾外的身影,臉上露出了一絲冰冷的笑容,這個狗奴才是在提醒自己庫狄氏也是有靠山的么?果然,庫狄氏出的這個價格,不但進可攻退可守,也收買到了這些貪生怕死的奴婢在他們眼里,這價錢大概再是公道不過,自己若不答應,便是對他們冷酷無情,自己就算捏著他們的家人,若此時再逼他們做些什么事情來嫁禍給那裴守約夫婦,他們心里一定會恨上自己,逼得狠了說不定還會反咬一口……就像那個該死的崔氏
思來想去,她長長的出了一口氣,“說來這價格雖是高些,倒也不算獅子大開口,只是二十萬貫畢竟不是小數目,你這去回稟那庫狄氏,我要思量思量,你們回去后也盡量多拖一些時日再報價格,屆時我自會找人知會你們該報多少。”這一次,她要想清楚、算明白,才決定如何動作,再不能一步一步的都像主動鉆進了那位庫狄氏早就布置好的圈套
李莊頭低頭應了一個是,默默的弓著腰退了出去,大長公主一言不發的站了片刻,突然道,“去把二夫人叫來,再拿上一包藥材去看看三夫人,便說是讓她早日養好身子。”
侍女忙應了個是,快步走出門去,出了院門,見前后無人,這才悄悄擼起袖子,看著那被長指甲掐得青紫的幾個印子,齜牙咧嘴的吸了幾口涼氣,心里忍不住有幾分慶幸:大長公主的怒氣總算過去了,還好,不過是留下了幾道青痕……只是這份慶幸,在半個時辰后,當大長公主又一次滿面驚怒的霍然站起時,又變成了無邊的恐懼。
“你再說一遍消息是從哪里的來的?”大長公主的聲音里,帶著點刺耳的尖利。
鄭宛娘暗自吸了口氣,才勉強鎮定的回道,“消息是朝堂上來的,應當不會有誤。蘇定方昨日還朝,今日圣上的封賞已經下來,授右屯衛將軍、臨清縣公。”
大長公主呆了半晌,才慢慢的坐了下來,喃喃道,“一戰破陣,殺敵千人,這般不起眼的軍功居然便授了將軍、拜了縣公,皇帝他到底在想什么?難道太尉他們就不曾發過話?”
鄭宛娘低著頭,一個字也不敢說,大長公主的聲音越發飄忽,“也是,只怕發話也無用,皇帝要從厚封賞軍功,反對此事便是與天下武將作對,如今的情勢下,太尉定然不敢冒此風險……剛剛提拔了那個李舍人為中書侍郎,如今又這般破格厚賞蘇定方,難不成皇帝真是鐵了心要讓那個姓武的狐媚子當皇后,文官武將里都要提拔擁戴此事的人?偏偏,偏偏她又是那狐媚子的人,難不成這次老天也要幫她?”
大長公主的聲音越來越低,終于變成誰也聽不清的囈語,屋子里一時沒有人敢發出半點聲音,每個人心頭都明白了,那個“她”說的是誰,想到大長公主這一個多月來的處處吃癟,心頭各自都有些凜然。
良久之后,大長公主才仿佛突然醒過神來,冷冷的道,“這些日子,我竟是忘了過問,如今宮中有何動靜?”
鄭宛娘心里發顫,卻又不敢隱瞞,低聲道,“聽說前兩日圣上不知為何大發雷霆,當日王皇后便被正式禁足,她身邊的宮女也悉數換了,原先服侍王皇后的宮女和女官大多被貶入掖庭為役,有些則是發到別的宮里,聽聞還不明不白病死病廢了幾個。蕭淑妃那邊情形也差不多,原先最得力的幾個都已在做苦役,宮里如今已是武昭儀的天下,連貴妃都日日去咸池殿坐坐,說是探視,實則……請安。”
大長公主閉上雙眼,一個字也沒有說,只是臉色突然變得黯淡了下來,似乎轉眼間老了好幾歲,足足過了一盞茶功夫才猛的睜開雙眼,對侍女吩咐道,“去把庫房的賬冊拿來,清點清點能拿出多少錢帛,容易換錢的金銀器又有多少。”轉頭又看向鄭宛娘,“你明日去裴府一趟,跟庫狄氏說,都是自家人,價錢多些少些不打緊,我愿出二十萬貫接手過來,省得裴氏家產落入外姓之手。”
鄭宛娘忙應了“是”,又猶豫道,“只是她若一口應了,府里可有這許多錢帛?”
大長公主搖了搖頭,冷笑道,“她自然不會一口便應下,你過去只需要跟她敲定價錢便好。她若要三十萬貫,你也別回絕,只是她若是……得隴望蜀,改了主意,要到五六十萬貫甚至更多,那便別怪我打狗不看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