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登門
我打算敘述的事情快要接近尾聲了。但是,還有一件事情在我記憶中很鮮活,每當回憶起來的時候,我的心裡就會充滿快樂,而如果把這件事情忽略掉,我所編織的網中就會有一根線頭亂了。
我已經名利雙收,家庭生活美滿幸福,婚後經歷了幸福快樂的十年。我和阿格尼斯坐在我們倫敦寓所的壁爐前,在春天的一天晚上,我們的三個孩子在房間裡玩耍。突然,僕人通報,有個陌生人想要見我。
僕人問他是否有什麼事情要辦。他回答沒有,就是想來看看我,從大老遠的地方來的。僕人說,他是個老人,看上去像個農民。
孩子們聽到這事後,感覺神神秘秘的,而且很像是阿格尼斯常常給他們講的一個有趣故事的開頭,說有個邪惡的老妖精出現了,他身披著斗篷,痛恨每一個人,所以孩子們中間有了一陣**。男孩中有一個把頭伏在媽媽的腿上,以便不會受到傷害,小阿格尼斯(我們最大的孩子)把她的娃娃放在一把椅子上代表她,自己則跑到窗簾後面,一小簇金色鬈髮從窗簾後露了出來,想看看接下來會出現什麼情況。
“請他進來吧!”我說。
很快就來了一個精神矍鑠、頭髮灰白的老人,進門時他在昏暗的過道上停了片刻。小阿格尼斯被他的模樣吸引住了,趕忙跑去把他領了進來。我還沒有看清楚他的臉龐,我妻子就突然站起身來,大聲地衝我喊,聲音中充滿了喜悅和激動,來者是佩戈蒂先生!
真是佩戈蒂先生。他現在是個老人了,不過是個紅光滿面、精神矍鑠、身強力壯的老人。見面的激動過後,他坐在壁爐前,孩子們坐在他的膝上,爐火光照在他的臉上,在我眼中,他仍然是過去我看到的那個精力充沛、身強力壯而且英俊瀟灑的人。
“大衛少爺,”他說,還是用昔日那種聲調,在我耳邊自然而然地響起這個昔日的稱呼,“大衛少爺,我又見到您啦,還有與您真心相愛的夫人,這真是個喜慶的時刻!”
“確實是個喜慶的時刻,老朋友啊!”我大聲說。
“還有這些可愛的孩子,”佩戈蒂先生說,“看看這些花朵!啊,大衛少爺,我初次見到您的時候,您還只有這個最小的乖乖這麼高的個兒呢!那時埃米莉也高不到哪兒去,我們那可憐的小夥子也只是個毛頭小子!”
“從那以後,時光在我身上引起的變化,可比在你身上引起的變化大,”我說,“不過,還是讓這些小淘氣上牀睡覺去吧。你回到英國之後,不能住到別的地方,只能住在這兒,告訴我派人到哪兒去取行李(我思忖著,那個伴隨他遠涉重洋的黑色舊提包是不是還在行李當中)。然後,來上一杯雅茅斯格洛格酒,我們再來暢談闊別十年的經歷!”
“就你一個人嗎?”阿格尼斯問。
“對,夫人,”他說,吻了吻她的手,“就我一個人。”
我和阿格尼斯讓他坐在我們兩個人中間,不知道如何才能表達對他熱烈歡迎的情意。我開始傾聽昔日他那熟悉的聲音,我甚至想象著,他仍然在長途跋涉,尋找自己的寶貝外甥女。
“穿過這一趟,”佩戈蒂先生說,“得走很長的水路,可是隻能待上幾個星期。但是,我對水上(尤其是鹹水)的行程習以爲常。朋友寶貴,前來相會——這還成了押韻詩,”佩戈蒂先生說,發現這話押韻後感到驚訝,“不過我並沒有想到會說出這麼押韻的話來。”
“遠涉重洋這麼一趟,這麼快就回去嗎?”阿格尼斯說。
“是啊,夫人,”他回答,“離開之前,我答應過埃米莉。您看,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已經不再年輕。要是不航行回來,我很可能就回不來了。可我心裡惦記著,要趁著我還沒有老得動彈不了,必須回來看看你們幸福美滿的婚姻生活,看看大衛少爺,看看溫柔賢淑、鮮花般的您。”
他眼睛盯著我們,好像怎麼看也看不夠。阿格尼斯笑著把他幾綹零散的灰白頭髮捋到後面,以便讓他把我們看得更清楚。
“那麼現在,”我說,“把你們的境遇都告訴我們吧。”
“我們的境遇,大衛少爺,”他接話說,“很快就可以說完。我們沒有遇到任何麻煩,而是一切順利。我們都順風順水地幹著我們該乾的活兒,也許剛開始的時候有點兒艱難,但是後來一直都過得順風順水。無論是牧羊,還是飼養別的家畜,無論幹這樣的事情,還是幹那樣的事情,樣樣都稱心如意。上帝一直都特別降福給我們,”佩戈蒂先生說著,虔誠地低下了頭,“我們的日子一直都過得很紅火。這是從長遠來說的。如果沒有昨天的紅火,哪有今天的紅火。如果沒有今天的紅火,哪有明天的紅火啊。”
“埃米莉怎麼樣?”我和阿格尼斯不約而同地說。
“埃米莉,”他說,“您同她分別之後,夫人——我們在叢林中安頓下來。夜間,她在帆布帷簾的另一邊祈禱時,我沒有一次沒聽到她提起您的名字——那天太陽落山時,我和她看不見大衛少爺了——她情緒低落下來。多虧大衛少爺心地善良,考慮周到,把那件事情瞞了下來,要不然,依我看她準會垮掉。但是,同船的同胞中很快就有人生病了,她去照顧他們。我們一行人中還有孩子,她也照顧孩子們。就這樣她忙忙碌碌地行善做好事,這樣倒是幫了她。”
“她最早聽說那件事是什麼時候?”我問。
“我聽說後就一直瞞著她,”佩戈蒂先生說,“
持續了差不多一年。我們當時生活在一個偏僻的地方,但是周圍林木繁茂,景色優美,住房外面的薔薇花爬到了房頂。有一天,我在外面的地裡幹活兒,有個旅行者從那兒經過,他來自英國我們的諾福克郡還是薩福克郡(來自哪兒,我沒有記清楚)。我們當然把他引進屋裡,給他吃的喝的,熱情地歡迎他。我們整個殖民地的人都會這樣做。他身上帶了一張舊報紙,還有一些記述那場風暴的印刷品。就這樣,她知道了那件事。我晚上回到家時發現她知道了。”
他說這番話時,聲音變低了,我記得很清楚,那種嚴肅的神情又一次出現在他的臉上。
“她知道之後情緒變化大嗎?”我們問。
“是啊,很久,”他說,搖了搖頭,“雖說影響沒有持續到現在。但是,我認爲,身處孤單寂寞的地方,對她來說反而有好處。飼養家禽等要花費她大量的心思,這樣她總算是熬過來了。我尋思著,”他若有所思地說,“大衛少爺,如果您現在看到我們家埃米莉,是不是還認得出她來呢?”
“她變化真那麼大嗎?”我問。
“我說不準,因爲我天天看到她,說不準,但是,有時候我覺得她變化挺大。纖細的身子,”佩戈蒂先生一邊說,一邊看著爐火,“顯得筋疲力盡。一雙藍色的眼睛溫柔寬厚,充滿憂傷。一張秀麗的臉,一顆小巧美麗的腦袋微微向下垂,聲音柔和,舉止嫺雅——幾乎是一副戰戰兢兢的樣子。這就是埃米莉啊!”
他坐著,仍然注視著爐火,我們則默不作聲地注視著他。
“有人認爲,”他說,“她曾經愛錯了人。有人認爲,她嫁的人去世了。沒有人知道具體是怎麼回事。她本來有很多機會可以嫁個很好的人,‘但是,舅舅啊,’她對我說,‘這樣的事情不會再發生了。’她同我在一起時顯得興高采烈,有別人在場時,她就避開。爲了教一個孩子,或者爲了照顧一個病人,或者爲了幫助一個年輕姑娘準備婚禮(她幫助許多姑娘準備過婚禮,但是沒有參加過一個婚禮),走多遠的路她都樂意。她對她的舅舅充滿了愛,爲人很有耐心。男女老幼都喜歡她。所有人有困難都找她。這就是埃米莉啊!”
他用手抹了一把臉,忍著淚嘆了一口氣,目光離開爐火,擡起了頭。
“瑪莎還和你們在一起嗎?”我問。
“瑪莎,”他回答,“結婚嫁人了,大衛少爺,就在第二年。有個在農莊幹活兒的年輕人,趕著主人家的車到市場上去,從我們的住處經過——來回有五百多英里的路程——提出要瑪莎做他的老婆(那個地方討個老婆不容易),後來他們兩個就在叢林中安家落戶了。她對我說,要我把她的真實經歷講給年輕人聽。我照辦了。他們結爲夫妻,住的地方與世隔絕,四百英里之內除了他們自己和鳴唱的鳥兒,就沒有別人的聲音。”
“格米治太太呢?”我問。
這可是個開心的話題,因爲佩戈蒂先生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兩手上下摩擦著自己的兩條大腿,當初他住在那個早已損壞的船屋裡時,每次遇到開心愉快的事情就習慣做這個動作。
“說給您聽您都不會相信!”他說,“是啊,有人甚至提出要娶她爲妻!有個在船上做廚師的在那兒定居下來,大衛少爺,向格米治太太求婚,如果這話有假,天打五雷轟——這話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我從沒有看見阿格尼斯這麼笑過。佩戈蒂先生突然露出的欣喜若狂的神情讓她十分開心,所以她笑個不停。她越是笑得厲害,我也越是跟著發笑,而佩戈蒂先生越欣喜若狂,他摩擦大腿的頻率也就越高。
“格米治太太怎麼說?”我忍住笑,問。
“你們可得相信我說的,”佩戈蒂先生回答,“格米治太太本可以說:‘謝謝你,我很感激你,但是我這麼一大把年紀了,不想改變自己的生活現況。’她沒有這麼說,反而拎起身邊的一隻大桶倒扣在那個在船上做過廚師的人的頭上,弄得那個人大呼救命。我隨後進到屋裡,這才把他救了出來。”
佩戈蒂先生爆發出一陣大笑,我和阿格尼斯也陪著他笑。
“不過,我得替那個善良的好女人說幾句,”當我們笑到笑不出來時,他抹了一把臉,接著說,“她完全履行了曾經對我們許下的諾言,而且做得更好。大衛少爺,她可是個最最心甘情願、忠實可靠、真心誠意、樂於助人的女人,這樣的人世上難尋。我再也沒有聽到她抱怨自己孤苦伶仃、無依無靠了,從來沒有聽到過,即便我們面對著一片殖民地,人生地不熟時,我也沒有聽到過。我實話對你們說,打從她離開英國之後,她就再也沒有想念過她的老伴!”
“對啦,最後還有一個,但不是最不重要的人,那就是米考伯先生,”我說,“他還清了在這兒欠下的所有債務——連以特拉德爾名義開的期票都還清了,你記得的,親愛的阿格尼斯——因此,我理當認爲他乾得很不錯。他最近的情況怎麼樣啊?”
佩戈蒂先生臉上帶著微笑,一隻手伸進胸前的口袋,掏出了一個折得平平整整的紙包,再從紙包裡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張樣子有點兒奇特的報紙。
“您可要知道,大衛少爺,”他說,“我們日子過得很順當,現在已經離開了叢林,移居到米德爾貝港附近,那兒就是被稱爲城鎮的地方。”
“米考伯先生先前也在你們附近的叢林嗎?”我問。
“啊,是呀,”佩戈蒂先生說,“而且全心全意地幹活兒,我從來沒有見
過一個紳士像他那樣全心全意幹活兒。我看見他頂著個謝頂的腦袋在陽光下滿頭大汗地幹著,大衛少爺,到後來我都覺得那腦袋會融化掉。他現在成了一位地方行政官。”
“地方行政官,嗯?”我說。
佩戈蒂先生指著報紙上的一段文字,我大聲地念了出來。以下就是那段引自《米德爾貝港時報》的文字:
昨日,本鎮旅館的大宴會廳賓客滿座,舉行了公衆參加的宴會,旨在歡迎我們尊貴的殖民地同胞和本鎮公民、米德爾貝港地區行政官威爾金斯·米考伯先生。據估計,前來赴宴者不下四十七人,還不包括過道里和樓梯上的客人。米德爾貝港的淑女、社會賢達、傑出人士紛至沓來,向這樣一位實至名歸、才華橫溢、廣受愛戴的尊貴人物表達敬意。(米德爾貝港殖民地薩倫文法學校的)梅爾博士主持宴會,他右邊坐著尊貴的客人。餐桌布撤走了,聖詩《不歸我們》唱過了(聖詩唱得悠揚動聽,我們很容易就辨認出很有天賦的業餘歌唱家小威爾金斯·米考伯先生那悅耳的銀鈴般的歌聲),賓客按例各自爲王室的健康和國家的安寧舉杯祝酒,得到了欣喜的迴應。隨後梅爾博士滿懷激情地發表了即席演講,並提議:“爲我們尊貴的客人,爲我們鎮上增光添彩的人乾杯。願他永遠不要離開我們,除非另謀高就,願他在我們中間成就卓著,根本無須去另謀高就!”人們歡呼雀躍,積極響應著祝酒的提議,其情形難以言表。歡呼聲有如大海的波濤此起彼伏,不絕於耳。最後,全場肅靜,威爾金斯·米考伯先生致答謝詞。我們這位尊貴的鎮民致辭言辭華麗、典雅流暢,因本報目前人才有限,我們遠不能呈現全部內容!此處不妨概述爲:此致辭乃華麗致辭之典範,其中數段尤其追本溯源,詳盡地追述了他成功的緣由,同時告誡在場的年輕之輩,無力償還的經濟債務有如暗礁陷阱,要設法規避,肺腑之言令在場最最剛強之士都潸然淚下。隨後,衆人向以下人士祝酒:梅爾博士,米考伯太太(她舉止優雅,儀態萬方,在側門處鞠躬致謝,其旁邊的椅子上坐著一羣佳麗,一齊興高采烈地觀賞併爲這令人賞心悅目的場景增色),裡傑爾·貝格斯太太(從前的米考伯大小姐),梅爾太太,小威爾金斯·米考伯先生(他詼諧地說,感覺自己不能用言辭表達謝意,如蒙諸位允許,可用歌聲表達,衆人聽後,激動不已),米考伯太太的孃家人(無須說,在故國聲名遠播),等等。祝酒環節完畢,餐桌撤去,準備跳舞,速度之快,有如魔術。忒耳西科瑞的信徒們縱情娛樂,直到太陽神提醒才離去。這些人中,小威爾金斯·米考伯先生和海倫娜小姐尤爲引人注目,後者乃梅爾博士的第四個女兒,美麗可愛,多才多藝。
我回過頭看了看“梅爾博士”這個名字,在這樣一個更加幸福美滿的環境中,我欣喜地發現了梅爾先生,他過去可是一個窮困潦倒的人,擔任過我那位米德爾塞克斯治安官的助理教員。就在這個時候,佩戈蒂先生指著報紙上的另一段文字,赫然顯現著我自己的名字,行文是這樣的:
致著名作家
大衛·科波菲爾先生
尊敬的閣下:
想當初,本人有幸親睹閣下容顏,迄今已過去多年。現如今,閣下在文明世界盛名遠播,萬衆敬仰。
然而,尊敬的閣下,儘管(由於情勢所迫,非本人能力所能控制)遠離了年輕時代的朋友和夥伴,不能朝夕相處,但本人並非對您的輝煌成就漠不關心,也沒有因爲,如彭斯的詩所言,“儘管洶涌澎湃的大海使我們兩地相隔”,而影響本人盡享他展示在我們面前的才智盛宴。因此,尊敬的閣下啊,值此我們共同敬仰和倚重的人離開此地返回故國之際,我不能不借助這個公共的場合,以我個人的名義,同時也可以代表全體米德爾貝港居民,對您給予我們的恩惠致以誠摯的謝意。
一如既往地前行吧,尊敬的閣下!您在此地並非默默無聞,並非不受人們青睞。雖“海天相隔”,但我們並非“舉目無親”“憂鬱悲傷”(我或許還可說),亦非“舉步維艱”。一如既往地前行吧,尊敬的閣下,鵬程萬里待有時!米德爾貝港的居民懷著欣喜,懷著快樂,懷著受教之情,至少有望目睹其盛景!
在世界的這一端,無數雙眼睛在仰望著您,其中,只要一息尚存,就會有一雙眼睛屬於
行政官
威爾金斯·米考伯
我把報紙上其餘的文字瀏覽一番後發現,米考伯先生原來還是這家報紙一位筆耕不輟、備受重視的撰稿人。同樣在這份報紙上,還有他的另一封信,說的是一座橋的事情。有一則廣告聲稱,由他撰寫的類似信件集將在近期再版——厚厚的一大本,“增加了相當多的內容”,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報上那篇社論也出於他的手筆。
佩戈蒂先生同我們在一起期間,有許多個夜晚,我們談到關於米考伯先生的許多事情。佩戈蒂先生一直都同我們住在一起——我想,前後不到一個月——他妹妹和我姨奶奶也到倫敦來看他。到了他乘船返程時,我和阿格尼斯到船上同他告別。今生今世,我們再也不會有給他送行的機會了。
不過,在他離別之前,他同我一道去了一趟雅茅斯,瞻仰了我在教堂墓地裡替哈姆豎起的一塊小小墓碑。應他的要求,我幫他抄下了那樸素的墓誌銘,這時候,我看見他躬身從墳頭上採了一束草,抓了一小把土。
“帶給埃米莉,”他一邊說,一邊把東西揣到懷裡,“我答應過的,大衛少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