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開始獨自謀生,但並不喜歡
我現在對世界有了足夠的瞭解,幾乎遇見什麼事情都不會覺得大驚小怪了。即便現在,我仍然感到些許驚訝的是,自己如何會這麼小小的年紀就輕而易舉地被甩掉了。我也算是才華橫溢的孩子,善於觀察,思維敏捷,情緒高昂,但身體孱弱,身心都經受不住傷害,令我感到不可思議的是,竟然沒有一個人站出來替我吭一聲。確實就是沒有任何人有任何表示,所以我在十歲的時候,就成了默德斯通-格林比商行的一名童工。
默德斯通-格林比商行的貨棧坐落在河邊,地處黑衣修士區,現代的修繕已使該地大有改觀,可當時貨棧處在一條狹窄街道的盡頭,那街道順著小山蜿蜒至河邊,盡頭建了些臺階供人們上下船用。貨棧破舊不堪,有自己的專用碼頭,漲潮時房子貼著水面,退潮時留下一片泥濘,裡面簡直就是老鼠肆虐。我可以說,房間裡鑲嵌的護牆板歷經數百年的塵積煙燻,已經黯然失色,地板和樓梯已經斑駁腐爛,地窖裡大灰老鼠吱吱亂叫,橫衝直撞,到處污穢不堪,腐爛發臭。此情此景不是多年以前的事,而是就在眼前。所有這一切全都呈現在我眼前,就和當年那個苦難的時刻一模一樣,當年我頭一次身臨其境,奎寧先生拉著我瑟瑟發抖的手。
默德斯通-格林比商行同形形色色的人做生意,主要方面的貿易是給一些郵船供應葡萄酒和烈性酒。我現在忘了那些船隻都要駛向何處,但我認爲,其中有些要駛向東印度羣島和西印度羣島。我知道,這種生意需要大量空酒瓶,於是僱用了一些成人和小孩,對著亮光檢查瓶子,把有瑕疵的去掉,其餘的就洗刷乾淨。空瓶子不多時,便給盛滿了酒的瓶子外面貼上標籤,或者加上瓶塞,或者在瓶塞處貼上封口,或者把所有工序都已完成的瓶子裝進酒桶。這都是我要乾的活兒,我就是被僱來幹這種活兒的童工中的一個。
把我算在內,我們一共是三四個。我幹活兒的地點設置在貨棧的一個角落??鼘幭壬谟涃~室裡,要是站在他那把凳子最低的一根橫檔上,便可透過桌子上方的窗子看到我。就這樣,我“吉星高照”,開始了獨自謀生的第一天,這天早上,正式童工中年紀最大的那位被安排來教我如何幹活兒。他名叫米克·沃克,身上繫了條破圍裙,頭上戴了頂紙帽子。他告訴我,他父親是個開駁船的,曾經戴著黑色天鵝絨帽子參加過慶祝倫敦新市長就職彩車遊行。他還告訴我,我們還有個幹活兒的重要夥伴,他介紹時用的名字——在我看來——很不同尋常,叫作“粉斑土豆”。不過,我發現,那小夥子受洗時取的不是那個名字,而是貨棧裡的人給他取的,是膚色的緣故,總是呈灰白或粉斑狀。粉斑的父親是個跑船的,還很榮耀地當過消防員,在一家大劇院供職。粉斑家還有個年幼的親人(我想是他妹妹)在劇院裡扮演啞劇中的小鬼。
我淪落到了同這樣一批同伴相處的地步,同時,這些從今往後要朝夕相處的同伴和更加快樂童年時的那些同伴做比較——更不要說同斯蒂爾福思、特拉德爾和其他同學相比較了,感覺到長大後要成爲一個有學問的人物並出人頭地的希望在心中破滅了,這時候,我心靈深處的隱痛無法言表。我這時候徹底喪失了希望,爲自己的這種處境而深感羞辱,年幼的心靈充滿了痛苦,深感自己學到的東西、想到的東西、興高采烈關注的東西、激發想象和進取心的東西,日復一日、一點一滴,離我而去,永不回覆。對於這種深切的記憶,我簡直無法訴諸筆端。那天上午,米克·沃克離開過多少次,我便有多少次淚水和著洗瓶子的水一道流淌。我抽泣著,好像自己的胸口有一道裂痕,有爆裂的危險。
記賬室的鐘顯示十二點半,大家都準備去吃午餐了。這時候,奎寧先生敲了敲記賬室的窗子,示意我進去。我進去後,看到裡面坐著一個大塊頭的中年人,穿著棕褐色外套、黑色馬褲和黑色鞋子。頭上的頭髮並不比雞蛋上的多(頭顱碩大,亮光閃閃),寬大的臉盤正對著我。他的一身衣服顯得寒磣,但戴了個氣派非凡的襯衫領子。他拿了一根彰顯紳士派頭的手杖,手杖頂端繫了一對褪了色的大穗子,外衣的前襟上掛著一副單片眼鏡——我後來發現,那是裝點門面用的,因爲他極少拿著它看過東西,即便用它來看,也什麼都看不見。
“這位,”奎寧先生指著我說,“就是他?!?
“這位,”陌生人說,我印象很深的一點是,他的聲調洪亮而有節奏感,含有屈尊俯就的意味,還有一種幹了什麼高雅行業後的神氣,難以形容,“就是科波菲爾少爺。我看您一切都好吧,少爺?”
我說我一切都好,也希望他一切安好。其實我當時很不自在,天知道,但我當時不想倒苦水,所以說一切都好,希望他也一切都好。
“我嘛,”陌生人說,“感謝上帝,一切都好。我收到默德斯通先生的信,他在信中說,希望我能把我房子後面那個眼下沒有住人的房間——也就是說,一句話,出租當作——一句話,”陌生人說著,露著微笑,突然露出了一副要說知心話的樣子,“當作臥室——租給我此刻有幸結識的年輕創業人——”
陌生人揮了揮手,下巴頦縮進了襯衫領子裡。
“這位是米考伯先生?!笨鼘幭壬鷮ξ艺f。
“嗯!”陌生人說,“這是我的名字?!?
“米考伯先生,”奎寧先生說,“認識默德斯通先生。他有辦法攬到生意的時候就會給我們攬生意,拿些傭金。默德斯通先生寫了信給他,提到了你租住房間的事情,他願意收你做房客?!?
“我的地址是,”米考伯先生說,“城市大道溫莎街。我——一句話,”米考伯先生說,口氣同樣高雅,又是一副要說知心話的樣子,“我就住在那兒?!?
我向他鞠了一躬。
“我感覺,”米考伯先生說,“您對這個大都會地區還涉足不廣,要穿過現代巴比倫這個迷宮往城市大道方向行進,可能有些困難——一句話,”米考伯先生說,又是一副要說知心話的樣子,“您有可能會迷路——我很高興今晚能來這裡接您,帶領您熟悉一下最近的路。”
我由衷地對他表示了謝意,感謝他熱情友好、不辭辛勞。
“什麼時間,”米考伯先生說,“我將……”
“八點左右?!笨鼘幭壬f。
“八點左右,”米考伯先生說,“再見,奎寧先生。我不再打擾了?!?
於是,米考伯先生戴上帽子,腋下夾著手杖出去了。他離開記賬室時,直挺著身子,嘴裡哼著調子。
就這樣,奎寧先生正式僱用了我,在默德斯通-格林比商行儘量發揮自己的作用,薪水我想是每星期六個先令。我現在也不清楚是六先令還是七先令,由於我在這一點上不確定,因此我傾向於認爲一開始是六先令,後來是七先令。他預付了我一星期的薪水(我相信是他從自己口袋裡掏的),我又從中拿出六便士給粉斑,請他晚上安排把我的箱子搬到溫莎街去,因爲箱子雖然很小,但過於沉重,我沒有那麼大的力氣。我又花了六便士吃了一塊肉餅,喝的是附近水龍頭裡的自來水。在街上逛了逛,打發掉被允許用來吃飯的那一小時。
到了晚上約定的時間,米考伯先生又來了。我洗了手和臉,以示對他高雅氣派的尊重,然後一同朝著我們的家走去,我想,我現在必須稱呼“我們的家”了。我們走著,米考伯先生讓我記住街道的名字和房屋拐角的模樣,以便我第二天早上回去時可以輕鬆認得路。
我們到了他在溫莎街的住所(我注意到,該住所跟他本人一樣很寒磣,但也像他本人一樣,儘可能地擺出派頭),他把我介紹給了米考伯太太。米考伯太太身材瘦削,面容憔悴,根本算不上是年輕,正坐在客廳裡(二樓完全沒有什麼陳設,百葉窗關上了,以免叫鄰居看見)給一個嬰兒餵奶。嬰兒是一對雙胞胎中的一個。我在此可以說明一下,根據我對這個家庭的觀察,自己就幾乎沒有見過雙胞胎同時離開米考伯太太懷裡的時候,他們兩個總會有一個在吃奶。
另外還有兩個孩子,米考伯少爺,大約四歲,米考伯小姐,大約三歲。除此之外,家裡還有一個皮膚黝黑的年輕女僕,她喜歡哼鼻子。我到達後還不到半小時,她便告訴我說自己是“古(孤)兒”,是從附近聖盧克濟貧院來的。全家大小就是這些人了。我的臥室在頂層的後半部分,是個密不透風的房間,牆上畫滿了裝飾圖案,憑著我幼稚的想象力,那可都是一個個藍色的鬆餅,裡面幾乎沒有傢俱。
“結婚之前,”米考伯太太說,她帶著雙胞胎和所有其他人一道上樓指給我看房間,接著又坐下來喘粗氣,“我和爸爸媽媽住在一起,當時壓根兒沒有想到,自己竟然需要接受房客過日子。但是,米考伯先生遇到了經濟上的困難,所以也就顧不上什麼個人情緒了?!?
我說:“是啊,太太?!?
“米考伯先生眼下的困難簡直快要把人壓垮了,”米考伯太太說,“我都不知道,他能不能渡過難關。我在家裡同爸爸媽媽共同生活時,從來就不知道我現在說的‘困難’這個詞是什麼意思。不過經歷之後就明白了——正如爸爸常說過的那樣?!?
我不確定,米考伯先生曾當過海軍軍官,這究竟是米考伯太太告訴我的,還是我自己想象出來的。我只知道自己至今都堅信不疑,他確實在海軍裡面待過一段時間,但不知道其中的原委。他現在走街串巷,替衆多形形色色的商行招攬生意,但是,恐怕收入甚微甚至沒有。
“如果米考伯先生的債主們不肯給他放寬時限,”米考伯太太說,“那他們就得自己承擔後果了,他們越早把這事提出仲裁越好。從石頭裡是榨不出血來的,眼下從米考伯先生身上同樣也榨不出任何東西(更不用說訴訟費了)?!?
我一直就沒能弄明白,是我過早地自食其力使得米考伯太太無法判斷我的年齡,還是她一門心思想的就是這個話題,所以要是沒有別的什麼傾訴的對象,她就對著自己的雙胞胎嬰兒說呢。反正她從一開始就這麼連珠炮地說著,然後在我同她來往期間一直都喋喋不休。
可憐的米考伯太太啊!她說自己曾經努力過,而我毫不懷疑她是努力過。在臨街那扇門的正中間,赫然掛著塊銅牌,上面刻著“米考伯太太之青年女子寄宿學校”的字樣??墒牵覐膩砭蜎]見過任何年輕女子來這兒上過學,或者任何年輕女子來過這兒,或者準備來,或者這兒做過任何哪怕是一點點接待任何年輕女子的準備。我曾見到過或者聽到過唯獨的來客是債主們。他們隨時都會光顧,有些人態度還很蠻橫。有個蓬頭垢面的人,我認爲他是個做鞋的,往往早晨七點的時候就擠進了過道,衝著樓上的米考伯先生大喊:“下來!我知道你還沒出門呢。請把錢還給我們吧,好不好?可別躲著藏著,這樣做很卑鄙。要我是你,就不會這麼卑鄙。把錢還給我們吧,好不好?你這就把錢還給我們,聽到了沒有?下來!”這麼一番挖苦奚落之後,如果毫無反應,那麼,他罵人的話便升級到了“騙子”“強盜”之
類。而這樣罵了還是毫無效果之後,有時候就會走極端,跑到街道的對面,衝著三樓的窗戶大喊大叫,因爲他知道米考伯先生在那兒。這時,米考伯先生就會悲痛不已、羞愧難當,以至於想要用剃刀結束自己的性命(有一次,他太太發出尖叫,我這才知道這事)。但半小時之後,他便會不辭辛勞地把皮鞋擦得鋥亮,出門去了,還哼著小曲,呈現出的氣派比平常還要高雅。米考伯太太同樣也顯得能屈能伸。我曾見過,她在三點的時候被皇家稅款的事嚇得暈了過去,但是到了四點的時候,便吃起撒了麪包屑的羊排,喝起溫熱過的麥芽酒(那是兩把茶匙送到當鋪後換來的錢付的賬)。有一回,法院剛剛對他們家實行強制執行,罰沒財產用以抵債,我碰巧提前到六點回家,結果看見米考伯太太躺在壁爐前面(當然是抱著那對雙胞胎)暈過去了,披頭散髮。但就在當天晚上,我從未見過她那興高采烈的樣子——一邊在廚房的火爐前吃著牛排,一邊給我講述她爸爸媽媽的故事,他們朋友們的故事。
我在這所房子裡同這家人一道度過了閒暇時光。早餐由我自己掏錢,獨自一人享用,一塊一便士的麪包和一杯一便士的牛奶。我還把另一小片面包和一小塊乾酪放在一個專門櫥櫃的一個固定地方,備著晚上回家後當晚餐。我很清楚,這筆開銷在我那六先令或七先令收入當中佔了份額。我整個白天都在貨棧裡待著,整星期都必須用那筆錢來養活自己。從星期一早上到星期六晚上,我聽不到人的忠告、建議、鼓勵、安慰、幫助或支持。對於這一點,我記得清清楚楚,就像自己希望進天堂一樣清楚!
我年幼稚氣,根本沒有能力料理自己的全部生計——可我不這樣又能怎樣?所以我常早上去默德斯通-格林比商行,路過糕點鋪門口時,看見外面擺著不新鮮的糕點半價打折出售,我常常擋不住誘惑,把本來準備吃午餐的錢花掉,結果中午只好餓肚子,或者買個麪包卷或一塊布丁。我記得當時有兩家賣布丁的鋪子,光顧哪一家要由我的經濟狀況來決定。一家在臨近聖馬丁教堂的院子裡——地處教堂後面——現在已經搬遷了。這家鋪子裡賣的布丁是無核小葡萄做的,屬於一種很特殊的布丁,但價格昂貴,花兩便士買一塊,還不如花一便士買的普通布丁那麼大。一家賣普通布丁的鋪子是很好的一家,坐落在斯特蘭德大街——就在後來重建的那片裡面。這家鋪子的布丁塊頭大,分量重,顏色灰白,很鬆軟,幾顆碩大的葡萄乾呈扁平狀,寥寥落落地散落其間。每天我去買的時候剛出爐,熱烘烘的,我那時很多日子就吃這個。如果午餐要吃得正式和豐盛,我就會來一根薩維羅幹薰腸和一便士麪包,或者從一家小飯館花四便士買一盤燉牛肉,要不就從貨棧對面一家髒髒的老酒館買一盤面包加乾酪和一杯啤酒,那酒館叫作“獅子”或諸如此類,具體我忘記了。有一次,我記得,我用報紙包著麪包(那是我早上從家裡帶來的),像一本書一樣夾在腋下,去特魯裡街附近一家有名的濃汁燉牛肉的牛肉館,要了“一小盤”那種美味,就著麪包吃。當時,我這麼一個人家都不認識的小不點兒獨自一人進去吃東西,侍者心裡是怎麼想的,我不知道,但是,我在吃東西的時候,他眼睛一直盯著我,還把別的侍者叫來看我,那時的情形至今歷歷在目。我給了他半個便士小費,心裡希望他不接受纔好。
我記得,我們有半小時喝茶時間。如果身上的錢夠了,我就會買半品脫現成咖啡和一片黃油麪包。如果身上沒有錢,我就去弗利特街一家野味店看看,一飽眼福。要不就利用這段時間漫步至科文特加登市場,去仔細看看菠蘿。我也很喜歡到阿德爾菲一帶溜達,因爲那兒顯得很神秘,到處是陰森森的穹頂。我現在還清楚地記得,有一天晚上,我走出一個穹頂下面,到了一家濱河小酒館門前,那兒有塊空地,幾個卸煤的工人正在那兒跳舞。我就坐在一張長凳上看著他們,只是不知道他們是怎麼看我的!
我還是個小孩,個頭又小,所以,每當我進入一家陌生的酒館買杯麥芽酒或黑啤酒,以便潤一下我用來當午餐的東西時,他們往往都不敢把酒賣給我。
我記得有一個炎熱的傍晚,我走進一家酒館,對老闆說:“你們這兒最好的——最最好的——麥芽酒,多少錢一杯?”因爲那是個很特別的日子,我記不得是什麼日子了,大概是我的生日。
“兩個半便士,”老闆說,“可以買一杯正宗斯丹寧麥芽酒。”
“那麼,”我一邊說,一邊把錢掏出來,“就請給我來一杯正宗斯丹寧麥芽酒吧,要泡沫多一點兒的?!?
酒館老闆臉上掛著奇怪的笑容,隔著櫃檯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他沒有去斟酒,而是扭頭朝屏風後面看了看,對著他太太說了點兒什麼。他太太就從屏風後面走了出來,手上拿著針線活兒,也同她丈夫一道打量起我。此時此刻,一共三個人在我眼前:酒館老闆穿著一件襯衣,俯身靠在櫃檯的窗框上,他太太則順著那半截小門的上方看著我,而我呢,有點兒不知所措,在櫃檯外面仰頭看著他們兩個。他們問了我一大堆問題,比如我叫什麼名字,多大了,住在哪兒,怎麼就被人僱著幹活兒,怎麼到這兒來。對於這些問題,我只好編造適當的答案,以便不牽連別人。他們給我上了麥芽酒,不過,我懷疑那不是正宗斯丹寧麥芽酒。酒館老闆的太太打開那半截小門,俯下身子把錢還給我,還吻了我一下,一半出於讚賞,一半出於同情。但我相信,這其中充滿了女性的溫柔與善良。
我知道,對於自己生活來源的匱乏和窘境,我並沒有在不知不覺和無心的狀態下誇大其詞。我知道,奎寧先生任何時候給我一個先令,我都會把它花在午餐或者茶點上。我知道,自己這樣一個衣衫襤褸的孩子,從早幹到晚,同普通的成人和孩子在一塊兒。我知道,自己遊蕩在街頭,飢腸轆轆。我知道,要不是上帝發慈悲,就憑著我享受到的關照,我很容易成爲一個小強盜或者小流浪漢。
然而,我在默德斯通-格林比商行裡也有自己的地位??鼘幭壬莻€粗心大意的人,成天忙忙碌碌,在同我們這樣一些非同尋常的孩子相處時,對我儘量另眼相看。除此之外,我從來沒有對任何大人或小孩說過自己怎麼會去了那兒,或者暗示過自己在那兒心裡有多麼難受。我默默地忍受著痛苦,忍受著極度的痛苦,這情形除了我自己,誰也不知道。我的痛苦有多大,正如我已經說過的,我沒有這個能力表述。我把痛苦藏在心裡,幹著自己的活兒。我從一開始就知道,如果我的活兒幹得不像別人一樣漂亮,就免不了被人瞧不起、遭人鄙視。沒過多久,我的活兒便幹得至少和另外兩個孩子一樣輕巧熟練了。儘管我已經完全同他們混得很熟了,但我的行爲和舉止還是跟他們有差別,這使得我們之間有了距離。他們和那些大人往往叫我“小紳士”或“薩??诵♀贰?。有一個叫格雷戈裡的大人,是包裝工人的頭兒,另一個叫蒂普,是個車伕,總穿著一件紅短褂,他們有時也管我叫“大衛”。不過,我記得,這種時候多半是我們在一起說心裡話,或者幹活期間,我把過去看過的書裡面的故事講給他們聽,設法讓他們開心,其實那些故事都快要從我的記憶中消失了。有一次粉斑土豆起來反對我,對我受到的待遇表示不服,但米克·沃克立刻就把他壓制下去了。
我當時考慮到,要擺脫這種生活狀態簡直毫無希望,因此也就完全死了心。不過我心裡明白得很,自己壓根兒就沒有一時一刻認同過這種境遇,或者無時無刻不覺得悽苦傷心。但我忍受著,就連寫給佩戈蒂的信中(儘管我們之間通過很多信)都未曾透露實情,這部分是由於對她的愛,部分是由於羞於言說。
米考伯先生的困境讓我本來悽苦憂傷的心境雪上加霜。我在那種孤苦伶仃的狀態下,同他們一家人建立了深厚的情誼。我往往四處去散步,心裡會不停地惦記著米考伯太太謀劃家用的問題,而米考伯先生的債務問題也會沉甸甸地壓在我心上。星期六晚上是犒勞自己的好機會——一來口袋裡裝著六個或七個先令步行著回家,可以看看店鋪裡面,心裡盤算著這筆錢可以買些什麼東西,這是件很愜意的事情。二來我能早點兒回家——米考伯太太會把最傷心的秘密都告訴我。還有星期天的早晨,她也照樣如此,那時我會把頭天傍晚買回的茶或咖啡放在一個刮臉用的小罐裡調好,坐下來用並不早的早餐。這類星期六晚上的交談,米考伯先生從一開始就傷心抹淚,泣不成聲,而等到交談結束的時候,便會唱起有關“傑克喜愛和可愛的南在一起”的歌,這樣的事並不罕見。我還見識過他回家吃飯時,淚如雨下,口口聲聲說著,現在除了進監獄,已是走投無路,而等到去睡覺時,卻覈算起“一旦時來運轉”——這是他最愛說的一句話——給房子裝幾扇凸肚窗的費用來了。米考伯太太也是如此。
儘管我和他們夫婦倆之間年齡上懸殊得不可思議,但我們之間建立起了一種奇特而平等的友好關係,我想,這是由於我們各自的境遇造成的。但是,我怎麼也不肯接受他們的邀請,吃喝他們的東西(因爲我知道,他們同肉店老闆和麪包店老闆關係很僵,他們自己的東西也不充足)。直到後來,米考伯太太把我當成知己,我才改變了。一天晚上,她對我說了這樣的話:“科波菲爾少爺,”米考伯太太說,“我可沒把您當外人,所以也就不怕對您直說,米考伯先生的確已到危急關頭了?!?
聽這麼一說,我感到很淒涼,看著米考伯太太通紅的眼睛,心裡充滿了同情。
“食物儲藏間裡除了一點點荷蘭乾酪之外——一個這麼多孩子的家庭,這一點點東西根本滿足不了要求……”米考伯太太說,“真的沒有任何東西了。我和爸爸媽媽在一塊兒生活時,說習慣了食物儲藏間,所以不知不覺就用了這個稱呼。其實我想要表達的是,家裡沒有吃的東西了?!?
“天哪!”我說著,表示出極大的關切。
我當時口袋裡還剩一星期薪水中的兩三先令——由此我猜測,我們這次談話的那天晚上是星期三——於是趕緊把錢掏了出來,真心誠意地請求米考伯太太把錢收下,就算是借我的??墒?,那位太太一面吻了我一下,一面要我把錢放回口袋裡,然後回答,這樣的事她想都不能想。
“不可以,親愛的科波菲爾少爺,”她說,“我壓根兒想都沒有想過!您年歲雖小,卻很懂事。如果您樂意,您倒是可以在另一個方面給我幫上忙,那我會充滿感激地接受的。”
我請求米考伯太太把事情說出來。
“我自己已把一些精緻的餐具拿出去了,”米考伯太太說,“六把茶匙、兩把鹽匙、一副糖夾子,我已先後把它們拿出去抵押換成了錢,是我親手偷偷拿出去的。但這對雙胞胎孩子是個很大的負擔,對我來說,一想到爸爸媽媽當時的情形,這樣的交易真令人痛心啊。我們還有幾件小物件可以拿出去抵押,但米考伯先生絕對捨不得當掉那些東西。而克利克特——就是從濟貧院來的那個女孩——是個俗不可耐的人,如果託付她去辦這個事,她還不會隨心所欲亂來?科波菲爾少爺,我可不可以請您……”
我現在明白米考伯太太的意思了,懇請她儘管使喚我好了。當天晚上,我就著手處理她家財產中那些容易攜帶的物件,隨後幾乎每天早晨去默德斯通-格林比商行之前,都要爲這事跑上一趟。
米考伯先生有數量不多的書在一個食櫃裡,他將其稱爲圖書室,最先處理的就是那些書。我一本本地拿到城市大道的一個書攤——大道的一部分就在我們住所的附近,那時候幾乎全是書攤和鳥店——書賣多少錢算多少錢。那家書攤的攤主就住在後面的一所小房子裡,每天晚上都喝得酩酊大醉,結果每天早上都會被妻子臭罵一頓。不止一次,我去那兒的時間早,他就在一張摺疊牀上接待我,不是額頭上破了個口子,就是一隻眼睛發青,這表明他頭天晚上又喝過量了(恐怕他喝酒時還喜歡同人家吵架來著)。他伸出哆哆嗦嗦的手,摸遍扔在地板上衣服裡的一個個口袋,想要找到急需的那幾個先令。他妻子則抱著個嬰兒,趿拉著鞋,在一旁不停地罵他。他有時候錢弄丟了,就會要我過後再去取,但他妻子總會有些錢——我敢說,是趁著他喝醉,從他那兒偷的——所以,我們一同下樓時,她會在樓梯上把錢悄悄地付給我。
在當鋪裡,大家也開始熟悉我了。櫃檯後那個主事的先生也開始密切關注起我來了。我記得,他在給我辦交易手續時,常常要我附在他耳朵邊說出一個拉丁文的名詞或形容詞變位形式,或者說出一個拉丁文的動詞的各種變化形式。這類交易過後,米考伯太太就會小小地犒勞我一下,一般是一頓晚餐。我清楚地記得,這些晚餐別有一番滋味兒。
最後,米考伯先生到了危急關頭。一天清早,他被捕了,被押解到了坐落在倫敦南鎮的王座法庭監獄。他走出家門時告訴我說,白日之神在他面前隕落了——我的的確確覺得他傷心透了,我也傷心透了??墒?,我後來聽說,中午還沒到,有人就看見他快快樂樂地玩起九柱戲來了。
他囑咐我在他被關押後的第一個星期去看他,同他一道吃頓午飯。我得問清去某個地方的路,快到那兒時,會看到附近另外一個地方,又快到的時候,會看到一個院子。我得穿過院子,徑直走,直到看見監獄看守。我這麼照做了,最後看見了一個看守(相比之下,我是個多麼可憐的小孩?。?,突然想到羅德里克·蘭登在債務人監獄裡的時候,那兒有那麼一個人什麼衣服也沒有穿,就披了一塊破毛毯,我這時候眼睛模糊,心怦怦直跳,總覺得看守在我面前直搖晃。
米考伯先生在大門裡面等著我,然後我們上樓去他的房間(坐落在頂層下面的一層),我們哭得很傷心。我記得,他鄭重其事地囑咐我,要以他的命運爲戒;還要注意,如果一個人的年收入爲二十英鎊,他花掉了十九英鎊十九先令另加六便士,那他是幸??鞓返?,而如果他花掉了二十英鎊另加一先令,那他可就痛苦悽慘了。說過之後,他便向我借了一先令給看守,還給我寫了一張字條作爲向米考伯太太索要錢的憑據。然後收起了手帕,就又興高采烈起來。
我們坐在一個小火爐邊。生鏽的爐格里一邊擱置了一塊磚頭,免得燒多了煤炭。後來,同米考伯先生共處一室的另一位欠債人從麪包店回來,帶回一塊羊背脊肉,那算是我們共同的午餐了。然後,他們打發我去樓上見“霍普金斯上尉”,代米考伯先生向他問候,並說明我是米考伯先生的小朋友,問霍普金斯上尉能否借一副刀叉給我們。
霍普金斯上尉把刀叉借給我,還要我代爲問候米考伯先生。他小房間裡有個女人,邋里邋遢,還有兩個女孩,臉色蒼白,蓬頭垢面,那是他的兩個女兒。我當時心裡想,好在我是向霍普金斯上尉借刀叉,而不是借梳子?;羝战鹚股衔颈救艘律酪h褸,慘不忍睹,長著一臉大鬍子,穿了件破舊不堪的棕褐色外套,裡面什麼也沒穿??吹剿匿伾w卷擱置在一個角落裡,鍋碗瓢盆放在一個架子上,我憑直覺斷定(具體怎麼回事,只有上帝知道),儘管那兩個蓬頭垢面的女孩是霍普金斯上尉的女兒,可那髒髒的女人不是他的妻子。我怯生生地站在他門口,待了最多不超過兩分鐘,返回後卻長了這麼多見識,就跟握在我手裡的刀叉一樣確實可信。
我們的那頓午餐有吉卜賽人的風格,而且其樂融融。午後不久,我就去還了霍普金斯上尉的刀叉,然後打道回府,把我探視的情況告訴了米考伯太太,好讓她安心。她一見我回家便暈了過去,後來她做了一小杯蛋羹,我們邊吃邊說,得到了慰藉。
爲了貼補家用,他們家的那些傢俱是怎麼賣出去的,或者說是由誰去辦的,我現在記不起來了,反正不是我乾的。然而,傢俱還是被賣掉了,讓一輛貨車拉走了,就留下牀和幾把椅子,還有廚房裡用的一張餐桌。實際上,我們就是靠了這一點兒家當,就像安營紮寨一樣,窩在溫莎街那所房子兩個空空蕩蕩的客廳裡。米考伯太太、幾個孩子、古(孤)兒,還有我自己,日日夜夜就生活在那些房間裡。雖然我們住了很長時間,但我也記不清到底住了多長時間。後來,米考伯太太決定搬到監獄去住,因爲米考伯先生現在一個人享受一個房間了。這樣,我便把鑰匙交還給房東,房東高興地接過了鑰匙,除了我的牀之外,其餘牀鋪全搬到了王座法庭監獄。我的牀被送到監獄圍牆外不遠處的一個小房間裡,我租下了那個房間,很合我的意,因爲我們在患難之中關係親密,難捨難分。古(孤)兒也在同一區域找了廉租房落腳。我的那個房間是屋子後面的一個僻靜閣樓,屋頂是斜的,正對著一家鋸木廠,景色宜人。我擁有了這麼一間房子,心裡想著,米考伯先生終究走到窮途末路,落了難,所以這兒就像是天堂。
這段時間裡,我在默德斯通-格林比商行一如既往地幹著普通活兒,還是那幾個普通同伴,還同剛開始時一樣,內心沒完沒了地充斥著失落感和羞辱感。不過,我每天往返於住處和商行之間的途中,還有午餐時間在街道上溜達時,看到了許許多多孩子,但我從未去結交他們中的哪一個,或者同誰搭訕過,這對我來說無疑是值得慶幸的事。我仍然過著孤苦伶仃、無依無靠的生活。我意識到的變化只有:一是自己更加衣衫襤褸了。二是減輕了對米考伯先生和米考伯太太的擔憂,因爲他們的一些親戚朋友出面幫助他們渡過了難關,所以,很長一段時間裡,他們在監獄比在外面過得更舒適愜意。由於某種安排,這時候我常常同他們一道吃早餐,其中的具體情況我記不清楚了。至於早上監獄何時開門讓我進入,我也記不得了。不過,我記得,我往往是六點起牀,這期間我最喜歡溜達的地方是倫敦橋,常常坐在石橋的某個凹處,目睹著過往行人,要不就趴在橋的欄桿上,看著太陽閃爍在水面上,照亮了紀念碑頂端金色的火焰。古(孤)兒有時候會在此地遇上我,我就給她講一些有關碼頭和倫敦塔的驚心動魄的故事。有關這些故事,我只能說,我自己相信是真的。晚上,我常常到監獄去,陪同米考伯先生在運動場上散步,或者同米考伯太太玩紙牌,聽她講述她爸爸媽媽的往事。至於默德斯通先生是否知道我住在什麼地方,我也說不上來。我從未對默德斯通-格林比商行的人說過這事。
米考伯先生的事,雖然渡過了最危急的關頭,但是,由於先前的某一種“契約”,仍然糾纏不休。有關契約的事,我先前聽到過很多,現在據我估計,那一定是他過去同債權人訂立的某種文書,不過我當時並不清楚這事,我把它同曾經在德國很流行的與魔鬼訂立羊皮紙契約的事混爲一談。最後,那張文書不知怎麼就不礙事了,不管怎麼說,它已不是像先前一樣擋在前面的巨石了,米考伯太太告訴我說,“她孃家人”斷定,米考伯先生應該依據破產債務人法申請釋放,所以她料定米考伯先生六個星期之後就可以獲得自由。
“到了那個時候,”米考伯先生說,因爲他當時在場,“感謝上帝,我毫無疑問可以提前同世人打交道,開始一種全新的生活,如果——一句話,如果時來運轉的話。”
爲了儘可能詳盡地敘述發生過的任何情況,我記得,大概在這樣一個時期,米考伯先生草擬過一份請願書,準備遞交給下議院,請求修改因債務問題而受監禁的法律。我之所以在此記下這段往事,因爲它是我本人寫作方法的一個例證,說明我如何把過去讀過的書同我變化了的生活結合起來,利用大街小巷和普通男女的素材爲自己創作故事。同時,我認爲,可資說明我在寫這部自傳時,如何無意中成就一些主要特徵,而這些特徵會逐漸在這整個時期裡形成。
監獄裡有個俱樂部,米考伯先生作爲一個紳士,算是俱樂部裡很權威的人物。他告訴了俱樂部裡的人自己要寫請願書的想法,大家都強烈支持。因此,米考伯先生(他是個完完全全忠厚誠實的人,除了自己的事情之外,對其他任何事情都積極踴躍,只要不是同自己利益攸關的事,他都會忙前忙後、樂此不疲)便著手草擬起請願書來,擬好了初稿,又謄寫在一張大紙上,在桌上攤開,約定好了一個時間,請俱樂部全體成員(如果願意的話整個監獄的人員)都到他的房間裡簽名。
當我聽說要舉行這個簽字儀式時,儘管他們中的大部分人我都認得,他們也認得我,但我還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見識一下,看看他們一個接一個進入房間的情形。於是,我特意向默德斯通-格林比商行請了一小時的假,站在房間的一角等著。俱樂部的主要成員能擠進來的,都擠到小房間裡。他們圍著站立在請願書前面的米考伯先生,而我的老朋友霍普金斯上尉(爲了尊重這一莊嚴的儀式,他還特意梳洗了一番)站在請願書附近,準備把請願書向那些不熟悉請願書內容的人宣讀。隨後,房門開了,普通人員排成一個長隊等候在外面,一個個地進來,簽上自己的名字,然後走出去?;羝战鹚股衔緦M來的每個人都要問一聲:“你看過請願書了嗎?”“沒有。”“要不要我念一遍給你聽?”只要人家略微表示了一點點要聽的意思,霍普金斯上尉就會聲若洪鐘地從頭至尾念一遍。哪怕有兩萬人一個接一個地要聽,他也會念上兩萬遍。我現在還記得,每當他拖腔拿調,念著“聚集於議會之中的人民代表”,“因此,請願人懷著謙卑的態度,向貴院呈遞此書”,“仁慈的國王陛下命運不濟的臣民”這樣的語句時,就好像它們是真真切切吃在嘴裡的東西,嚐起來津津有味。與此同時,米考伯先生作爲起草者,帶著幾分得意地傾聽著,一邊端詳著(不那麼出神)對面的牆頭釘。
我每天來往於南鎮區和黑衣修士區之間,吃飯時就去偏僻的街上溜達。我猜想,那些街道上的石頭都有可能被我這雙孩子的腳給磨平了。我不知道,當年在霍普金斯上尉的朗讀聲中,那些從我面前魚貫而入的人中,有多少人已經不在了!現在,每當我回首往事,想想那一段緩慢而又痛苦的少年時代,真不知道,在我替這些人編造出來的故事中,有多少是想象,像迷霧一樣籠罩著記憶猶新的事實!但我故地重遊時,毫不懷疑,我似乎看見了一個天真無邪而又充滿幻想的少年從我面前走過,令我同情,他正根據這些不可思議的經歷和低賤不堪的事情建構自己富有想象力的世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