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考伯先生髮出挑戰(zhàn)
我要款待久別重逢的老友了,在那一天之前,心裡一直思念著多拉,靠喝咖啡過日子。我深受愛情的折磨,胃口銳減。我倒是因此而感到高興,因爲覺得,如果自己茶飯如常,反而是一種對多拉不忠的行爲。我不斷地外出散步,但並沒有起到通常有的作用,因爲沮喪的心情把外面的新鮮空氣抵消掉了。由於有了人生中這段時間的痛苦經驗,我的心裡還充滿了疑慮,疑心一個飽受緊靴子之苦的人是否能夠品嚐到肉食的美味。我認爲,人的四肢需要自由平和地舒展,胃口才會大增。
這是一次小型的家庭聚會,我這一次沒有重蹈上次的覆轍大肆鋪張,只配了兩條魚、一條小山羊腿,還有一塊鴿肉餅。我態(tài)度侷促,剛拐彎抹角地提及烹飪魚和山羊腿的事,克魯普太太便立刻提出了反對意見,說話的態(tài)度像是傷了自尊,“不行!不行,先生!請您不要叫我做這種事情!因爲您是瞭解我的,我心裡不樂意做的事,絕不會做!”不過,最後還是相互做了讓步,克魯普太太答應擔當此任,但條件是,隨後兩個星期,我不在家裡用餐。
在這兒我不妨說明一下,克魯普太太對我居高臨下、專橫霸道,我在她面前的遭遇,想起來都心驚膽戰(zhàn),我生平從來沒有這樣害怕過哪個人。遇到什麼事情,我們之間都得談判讓步。只要我態(tài)度上有些許猶豫,她那神奇古怪的毛病就會發(fā)作,因爲那種病隨時都在她體內潛伏著,招之即來,向她的要害部分發(fā)起攻擊。如果我動作柔和地拉過五六次門鈴但毫無反應時,我會不耐煩地猛拉一下,她最終亮相了——不過這也沒個準兒——她會一臉的不高興,連氣都喘不過來,就癱坐在門邊的一把椅子上,一隻手捂住穿了紫花布衣服的胸口,半死不活的樣子,這時候,即便我損失了白蘭地酒或別的什麼東西,只要能把她打發(fā)了事,心裡也樂意。她要到下午五點纔給我收拾牀鋪,如果我對這種安排提出異議——對於這件事,我現在想起來都還很不舒服——可她把一隻手往紫花布胸前同樣受了傷的敏感處一捂,我就會語無倫次,連忙賠禮道歉。一句話,只要不傷體面,我什麼事情都可以做,就是不敢冒犯克魯普太太。
我買了個二手上菜架,供這次請客用,這樣就用不著再去僱那個動作麻利的小夥子了。我對此人心懷不滿,因爲有一個禮拜天的早上,我在斯特蘭德街遇上了他,他穿了件背心,和我的一件非常相像,可我那件自從上次聚會之後就不見了。那個“小姑娘”倒是又被僱來了,但是規(guī)定好了,她只是把菜端進來,然後就退到一道門外的樓梯口,待在那兒,客人不會面對她那種養(yǎng)成的探頭探腦的習慣,而且實際上她身子退後打碎盤子的事就不可能發(fā)生。
我準備好了配製潘趣酒的各種配料,等待米考伯先生來。我在梳妝檯上放好了一瓶薰衣草香水、兩支蠟燭、一包大小不等的別針和一個針插,以便米考伯太太梳妝打扮時使用。爲了讓米考伯太太舒適方便,我在臥室裡也生了火。我還親手鋪好了桌布,然後就平心靜氣地等待客人到來。
三位客人在約定的時間一同到達。米考伯先生的衣領比平時更高了,眼鏡上面配了條新飾鏈。米考伯太太的帽子裝在一個淺棕色的紙包裡,特拉德爾一面拿著那紙包,一面讓米考伯太太挽住自己的胳膊。他們看了我的住所都很高興。我把米考伯太太領到梳妝檯旁邊,她看見我替她專門準備了這麼多東西,顯得欣喜若狂,還把米考伯先生叫進來觀賞。
“親愛的科波菲爾,”米考伯先生說,“這很奢華,這種生活派頭讓我想起了自己往昔的一段時日,我當時還是獨身一人,米考伯太太還沒有被人誘唆到婚姻之神許門的聖壇前,許下海誓山盟呢。”
“他這是說被他誘唆呢,科波菲爾先生,”米考伯太太說,態(tài)度俏皮風趣,“他沒法兒把責任推給別人。”
“親愛的,”米考伯先生說,態(tài)度突然嚴肅起來,“我也不想把責任推給別人。我非常清楚,命運之神神秘莫測,它從中安排,讓你爲我而生,這時候,你纔有可能等待著這麼一個人,這個人命中註定要經歷不斷的掙扎,最終還是陷於紛繁複雜的經濟糾紛之中,無法自拔。我明白你的暗示,親愛的,我爲此感到很難過,但我可以接受。”
“米考伯!”米考伯太太激動地說,兩眼噙滿了淚水,“難道我是這樣的人嗎?我壓根兒就沒有離棄過你,今後也絕不會離棄你,米考伯!”
“我的愛人啊,”米考伯先生說著,感動不已,“一個心靈受了傷的人,因爲他最近同一個得勢小人有過節(jié)兒,鬧了彆扭,結果痛心疾首、情緒激動——換句話說,就是同自來水公司一個管水龍頭的下流坯有過節(jié)兒——我相信,你會原諒,我們患難與共的老朋友科波菲爾也會原諒,而且對於這種過分的情緒表露會憐憫同情,而不會鞭撻指責。”
接著,米考伯先生擁抱了米考伯太太,還緊緊地握了我的手。我從他隻言片語的暗示中推斷出,由於沒有繳納自來水公司的水費,他家的自來水當天下午被切斷了。
爲了讓米考伯先生忘了這件傷心煩惱的事,我告訴他,自己等著他來調配潘趣酒,於是,把他領到了放檸檬的地方。他剛纔的一臉懊喪,雖不能說是絕望,但立刻煙消雲散了。我從未見過有誰像米考伯先生那天下午那樣,興致勃勃、完全自我陶醉在檸檬皮的香氣、食糖的甜味、開水的蒸汽中。他時而攪動,時而調配,時而品嚐。透過散發(fā)著種種芳香的薄霧,只見他容光煥發(fā)、神采奕奕,那樣子不像是在調配潘趣酒,倒是像在替他家族的後代置辦一份家業(yè)。此情此景,令人稱奇叫絕。至於米考伯太太,不知是因爲戴了帽子,還是用了薰衣草香水或那些別針,還是面對過爐火或燭光,反正她走出房間時,比較而言,更可愛了。論起開心快樂,連雲雀都沒法兒同這個興致高昂的女人相比。
我猜想——因爲我壓根兒不敢冒昧詢問,而只能猜想——克魯普太太炸了那兩條魚之後又犯了老毛病,因爲在那個當兒,我們的宴會停下來了。羊腿端上來的時候,裡面通紅,外表煞白,此外,面上還像撒了一層沙礫一樣的異物,好像是掉進過廚房裡那座不同尋常的爐竈的爐灰裡。我們無法根據肉汁的色澤來對這種情況做出判斷,因爲那個“小姑娘”把肉汁全灑在樓梯上了。順便說一句,肉汁形成了一條長長的痕跡,直到最後自行消失。鴿肉餅不錯,但也只是徒有個騙人的外表。從顱相學的角度來說,外皮就像個令人失望的腦袋,滿是鼓凸隆起的部分,內裡空空如也,毫無特別的內容。一句話,宴會給弄得一塌糊塗,本來我會很難受——我是說因爲宴會沒搞好而難受,而關於多拉的事,我一直就很難受——幸虧客人們個個都興致勃勃、輕鬆愜意,加上米考伯先生給了我個聰明睿智的點撥,我這才放鬆了心情。
“親愛的朋友科波菲爾,”米考伯先生說,“治理得再好的家庭也會出些意外情況。治理一個家庭,如果沒有那種無微不至的影響力,而該影響力在增強的過程中會神聖化——呃——我就簡單說吧,如果沒有來自具備作爲妻子的崇高品格的女人的影響力,那這樣的意外情況一定就會發(fā)生,而且必須以樂觀豁達的態(tài)度加以忍受。請你允許我冒昧地說一句,沒有多少比炙烤辣味菜餚更好吃的東西了,所以,我相信,稍作分工,如果讓那個幫廚的小姑娘拿個烤肉架來,我們便可以做出美味可口的炙烤辣味,我向你保證,這個小小的缺憾便會很容易得到補償。”
儲藏間裡有一個烤肉架,我早上吃的烤火腿片就是用它烤的。眨眼工夫,烤肉架就拿進來了,大家立刻動手,把米考伯先生的主意付諸實施。他所說的分工是這樣的:特拉德爾把羊肉切成小片;米考伯先生(他可以把這類事情做得盡善盡美)在羊肉片上撒上胡椒、芥末、鹽和辣椒;我則在米考伯先生的指點下,把它們放到烤肉架上,用叉子翻動,再取下來;米考伯太太用一隻小湯鍋加熱蘑菇調味醬,並不斷地攪動著。肉片烤到了一定的量,可以吃了,我們便吃了起來。我們的袖子還向上卷著,更多的肉片在烤肉架烤著,冒著熱氣。我們樂此不疲,一面吃著盤子裡的,一面朝烤肉架添加肉片。
這樣一種烹調方式,形式新穎獨特,技藝高超卓越,氣氛緊張熱烈。大家不斷站起來看看烤得怎麼樣了,等到脆酥酥、熱乎乎的烤肉片從烤肉架上取下來時,又不斷坐下來品嚐,忙得不亦樂乎,對著火滿臉通紅,妙趣橫生。在這樣一種誘人的喧鬧聲和撲鼻的香味之中,我們把一條羊腿吃得就剩下了骨頭。我的胃口奇蹟般地恢復了。現在敘述這個情況都覺得羞愧,但我確信,自己一時忘記了多拉。我同樣確信,如果米考伯先生和太太賣掉自家的牀鋪來舉行這樣一次餐宴,恐怕也不會吃得像這樣津津有味。特拉德爾邊吃邊幹活兒,幾乎在整個過程中都笑得開心開懷,我們大家也同時跟著哈哈大笑。我敢說,這是一次再成功不過的餐宴了。
我們興趣高漲,在幾個不同的崗位上忙得不亦樂乎,使出了渾身解數,把最後一批肉片烤得盡善盡美,寫下這次餐宴最最精彩的一筆。突然,我覺得房間裡出現了一個陌生人,接著目光便與利蒂摩的目光相遇了。他一臉嚴肅,手裡拿著帽子,站在我面前。
“有什麼事嗎?”我不由自主地問了一聲。
“對不起,先生,他們直接就叫我上這兒來了。我們家少爺不在這兒嗎,先生?”
“不在。”
“您沒有看見他嗎,先生?”
“沒有。你不是從他那兒來的嗎?”
“不是直接從他那兒來的,先生。”
“他告訴你可以在這兒找到他嗎?”
“不完全是這樣,先生。但是,如果他今天不在這兒,那明天就會在。”
“他是從牛津來這兒嗎?”
“先生,”他回答,態(tài)度畢恭畢敬,“請您就座,讓我來幹這個。”說著,他便從我毫無設防的手上拿過了叉子,弓著身子對著烤肉架,似乎注意力全都集中在那上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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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說,哪怕是斯蒂爾福思本人來了,我們也不會比這更加心慌意亂,可在這位體面威嚴的僕人面前,我們瞬間變成了溫順人當中最溫順的了。米考伯先生嘴裡哼著一支曲調,一副鎮(zhèn)定自在的樣子,慢吞吞地坐回自己的椅子上,一把匆忙中收起來的叉子柄從外衣胸襟處冒了出來,彷彿先前用刀子捅過自己。米考伯太太戴上了自己的棕色手套,顯露出一副高雅賢淑的倦態(tài)。特拉德爾用兩隻油膩膩的手撓著自己的頭髮,結果撓得頭髮都豎了起來,同時神色茫然地盯著桌布。至於我自己,坐在餐桌的首位,純粹就是個不懂事的嬰兒,連看都不敢斗膽看一眼面前這個體面威嚴的人物,因爲天知道他從哪兒冒了出來,到我的寓所來料理家務。
這時候,他把羊肉從烤肉架上取了下來,神態(tài)莊嚴地把肉挨個兒給了大家。我們全都取了一些肉,但胃口已經沒有了,只是裝裝樣子而已。我們各自推開自己的盤子時,他便悄無聲息地把盤子撤走,擺上了乾酪。等到我們吃過乾酪之後,他把乾酪也撤了,收拾好餐桌,把所有東西都堆到上菜架上,給我們擺上酒杯,然後自顧自地把上菜架推進了儲藏間。這一切都做得盡善盡美,他全神貫注,從未擡眼看過別處。然而,當他背朝著我時,連他的兩個胳膊肘都似乎在表白著對我一成不變的看法——我太過年輕了。
“還有什麼我可以乾的活兒嗎,先生?”
我向他表示謝意,並說沒有了,但他不吃點兒嗎?
“不吃什麼,十分感謝您,先生。”
“斯蒂爾福思先生要從牛津來這兒嗎?”
“對不起,您說什麼,先生?”
“斯蒂爾福思先生要從牛津來這兒嗎?”
“我應該想到,他可能明天到這兒,先生。可我認爲他今天就會到這兒,先生。毫無疑問,是我弄錯了,先生。”
“如果你先見到他……”我說。
“請您原諒,先生,我認爲我不會先見到他。”
“萬一你先見到他了,”我說,“就請你告訴他,說我很遺憾,他今天不在這兒,因爲他的一個同學在這兒。”
“可不是嘛,先生!”他朝我和特拉德爾鞠了一躬,還瞥了特拉德爾一眼。
他步履輕柔地走向門邊,這時候,我心灰意懶,但還是想要自自然然地說點兒什麼——因爲在這個人面前,自己從來就做不到這一點——我說:
“喂!利蒂摩!”
“先生!”
“你上一次在雅茅斯待了很長時間嗎?”
“時間不大長,先生。”
“你看見那條船造好啦?”
“對,先生。我留在那兒,就是爲了看到那條船造好。”
“我知道!”他擡起眼睛看著我,態(tài)度畢恭畢敬,“我看斯蒂爾福思先生還沒見過那條船吧。”
“這個我說不準,先生。我想——不過,我真的說不準,先生。祝您晚安,先生。”
他說完這句話,便畢恭畢敬地鞠了一躬,這一躬是朝在場的所有人鞠的,然後離開了。利蒂摩走了之後,我的客人們似乎呼吸自由了。而我更是感到如釋重負,因爲我在那個人面前總是特別覺得低人一等,除了這種侷促不安感之外,心裡還感到彆扭,覺得自己曾經對他的主人產生過不信任感,同時心裡又壓制不住一種隱隱的憂慮,擔心他有可能看出我的心思。我實際上並沒有什麼好隱瞞的,卻總是覺得此人看出了我的心思,這是怎麼回事?
我心裡就這麼尋思著,其中還摻雜著愧疚悔恨的心情,有點兒害怕見到斯蒂爾福思本人。米考伯先生把我從沉思中喚醒了,他對離去的利蒂摩大大讚揚了一番,說他是個極爲體面的人物,是個無比出色的僕人。我可以說,利蒂摩剛纔對著所有人鞠了一躬,米考伯先生充分享受了屬於他的那一份,而且是用紆尊降貴的態(tài)度享受的。
“但是潘趣酒,親愛的科波
菲爾,”米考伯先生說著,嚐了嚐酒,“就像時光一樣,不等人啊。啊!就在此刻,味道最佳。我的愛人,你的看法呢?”
米考伯太太說,味道好極了。
“那麼,”米考伯先生說,“如果我的朋友科波菲爾允許我冒昧行事,我就要爲往昔的日子乾杯了,那時候我和我的朋友科波菲爾正年輕,肩並肩地奮鬥。至於我和科波菲爾之間的友誼,我可以用先前共同吟唱過的歌詞來加以描述:
我們奔跑在座座山巒,
採擷絢麗多姿的葛恩。
用的是比喻的說法——有幾次是這樣的。我並不確切地明白,”米考伯先生說,聲音還是像過去那樣抑揚頓挫,還是那樣溫文爾雅地描述著事物,神情姿態(tài)無法形容,“葛恩是什麼東西?不過我毫不懷疑,如果真有這樣的東西,那我和科波菲爾是會常常去採擷的。”
說到這裡,米考伯先生便“採擷”起潘趣酒來了,於是,我們大家全都跟著他的樣。顯而易見,特拉德爾不明就裡,不知道往昔什麼時候,我和米考伯先生怎麼就成了並肩戰(zhàn)鬥打拼世界的戰(zhàn)友。
“呃哼!”米考伯先生清了清嗓子,喝了潘趣酒,在爐火的作用下,顯得興致勃勃,“親愛的,再來一杯怎麼樣?”
米考伯太太說,只能再來一點兒,但我們不同意,結果給她斟了一滿杯。
“我們在這兒都是推心置腹的朋友,科波菲爾先生。”米考伯太太說,一邊呷著潘趣酒,“特拉德爾先生也算是我們這個家庭的一員,所以我想聽聽您關於米考伯先生前程的看法。正如我反覆對米考伯先生說過的,”米考伯太太理直氣壯地說,“糧食買賣算得上是風光體面的生意,但不掙錢。幹上兩個星期,得到兩先令九便士傭金,儘管我們的要求有限,也算不上獲利豐厚啊。”
我們大家都贊同這種看法。
“那麼,”米考伯太太說,她爲自己對事態(tài)有清醒的看法而備感自豪,而且當米考伯先生可能走點兒彎路的時候,她會用女人特有的智慧矯正他走上正軌,“那麼,我要問自己這麼一個問題,如果說糧食買賣靠不住,那做什麼生意靠得住呢?煤炭生意靠得住嗎?一點兒也靠不住。經過我孃家人的點撥,我們曾經把注意力集中到那上面,結果發(fā)現荒謬透頂。”
米考伯先生兩隻手插在衣服口袋裡,身子向後靠在椅子上,眼睛斜視著我們,不時地點頭,意思是說,這件事情已經說得很清楚。
“既然糧食和煤炭這兩種營生,”米考伯太太說,語氣更加理直氣壯,“都成問題了,那麼,科波菲爾先生,我自然而然要環(huán)顧世界,並且說上一句,‘有什麼營生,像米考伯先生這樣有才氣的人才有可能獲得成功呢?’凡是靠掙取傭金的事,我都排除在外了,因爲傭金是靠不住的。我認爲,對於米考伯先生這樣獨特性情的人,最最適合的莫過於有把握的事情。”
我和特拉德爾都輕聲細氣地表達了我們的看法,認爲這一有關米考伯先生的發(fā)現毫無疑問是千真萬確的,那樣才能讓他增光添彩。
“我不瞞您說,親愛的科波菲爾先生。”米考伯太太說,“我早就覺察到,釀酒這個行當才特別適合米考伯先生。看看巴克利和珀金斯公司!看看杜魯門、漢伯利和巴克斯頓公司!憑著我對米考伯先生的瞭解,他在那樣廣闊的天地裡才能大放異彩。我聽人家說,利潤大得很呢!但是,如果米考伯先生進不了那些公司——因爲他曾寫信申請即便是低下的職位,人家也還是沒有回覆——那蒙著腦袋想這一檔子的事又有什麼用?沒有用。我堅信,米考伯先生的舉止風度……”
“哼!真是這樣,親愛的!”米考伯先生插嘴說。
“親愛的,別插嘴。”米考伯太太說,把戴著棕色手套的手往他手上一按,“我堅信,科波菲爾先生,憑著米考伯先生的舉止風度,他特別適合在銀行業(yè)謀到職位。我心裡就尋思著,如果我有一筆存款要存到某家銀行,而米考伯先生的舉止風度代表著那家銀行,這樣我就會信心倍增,一定會拓展業(yè)務關係。但是,如果形形色色的銀行拒絕讓米考伯先生施展才華,或者傲慢無禮地拒絕他的申請,那蒙著腦袋想這一檔子事又有什麼用?沒有用。至於說到自己開辦一家銀行,我知道,如果我的孃家人選擇把錢交到米考伯先生手上,那倒是可以開辦一家。可是,如果他們不願意把錢交到他手上——他們不會樂意——那開了又有什麼用?我還是認爲,我們和從前一樣,還是原地踏步,毫無進展。”
我搖了搖頭說:“沒有一點兒進展。”特拉德爾也搖了搖頭說:“沒有一點兒進展。”
“我由此得出了什麼結論呢?”米考伯太太接著說,還是那副神態(tài),非要把事情說清楚明白不可,“親愛的科波菲爾先生,我不可避免地得出了什麼結論呢?顯而易見,我們必須得活下去,我沒有說錯吧?”
我回答:“一點兒都沒有說錯!”特拉德爾也回答:“一點兒都沒有說錯!”隨後,我還充滿哲理地補充了一句,一個人要麼活著,要麼死亡。
“是這個道理,”米考伯太太回答,“完全是這個道理。可實際情況是,親愛的科波菲爾,如果近期內情況沒有大的改觀,我們恐怕活不下去了。而我自己心裡確信,同時最近我對米考伯先生說過幾次,不要指望事情會自然而然地有轉機。我們必須得適當推動一下。我或許說得不對,但我心裡就是這麼想的。”
我和特拉德爾兩個人都對她的看法給予了高度讚揚。
“很好,”米考伯太太說,“那我有什麼主張呢?就是這位米考伯先生,具備種種資格——而且才華橫溢……”
“說真格的吧,親愛的!”米考伯先生說。
“親愛的,請讓我把話說完。就是這位米考伯先生,具備種種資格,才華橫溢——我得說,他有天才,不過這可能是出於一位做妻子的偏愛……”
我和特拉德爾兩個人都低聲地說:“不是的。”
“而就是這位米考伯先生,卻沒有適合的職位或者工作。這責任何在?顯而易見,責任在社會。那麼,我得公開一個令人不快的事實,而且大膽地挑戰(zhàn)社會,要求改變這種狀況。在我看來,親愛的科波菲爾先生,”米考伯太太說,語氣很強硬,“米考伯先生必須做的就是,把這種艱難困苦歸咎於社會,實際上就等於說,‘讓我看看,誰來承擔這個責任,該負責人立刻站出來。’”
我冒昧地問了一聲米考伯太太,這怎麼辦到。
“登告示,”米考伯太太說,“登到所有報紙上。在我看來,米考伯先生爲了還自己一個公道,爲了還他的家庭一個公道,而我甚至要說一句,爲了還社會一個公道,這些情況他迄今爲止都沒有想到。他必須做的事情是,在所有報紙上登出告示,把自己的情況如何如何,清楚明白地描述一番,說自己如何如何有才能,最後指出,‘那就以豐厚的報酬聘用我吧,回覆寄給坎登鎮(zhèn)郵局威·米收,郵資預付。’”
“米考伯太太的這個主意,親愛的科波菲爾,”米考伯先生說,硬衣領子碰到了下頜前,斜著瞥了一眼,“事實上,就是我上回有幸見到你時提到的那個飛躍。”
“登告示可是很花錢的啊。”我說了一聲,滿腹狐疑。
“確實是這樣!”米考伯太太說,還是言之有理的語氣,“說得很正確,親愛的科波菲爾先生!同樣的話我也對米考伯先生說了來著。尤其是因爲這個,我認爲,米考伯先生應當(正如我已經說過的,爲了還他自己一個公道,爲了還他的家庭一個公道,同時也爲了還社會一個公道)籌措一筆錢——用期票來籌措。”
米考伯先生向後靠在椅子上,手裡擺弄著眼鏡,目光向上看著天花板。但我也認爲,他在注視著正凝視著爐火的特拉德爾。
“如果我孃家人,”米考伯太太說,“不念親情,不肯爲那張期票做擔保——我認爲還有一個更好的商業(yè)名稱可以表達我的意思……”
米考伯先生仍然看著天花板,說了一聲:“貼現。”
“就是給那張期票貼現,”米考伯太太說,“那我的看法就是,米考伯先生應該到倫敦城去,帶著那張期票到貨幣市場,拿去兌換成現金,拿到多少算多少。如果貨幣市場上的那些人非要米考伯先生做出巨大的犧牲不可,那就是有沒有良心的問題了。我反正認定這是一種投資。親愛的科波菲爾先生,我建議米考伯先生這樣做。把它看成是一種投資,這是有穩(wěn)定回報的,要拿定主意,不惜任何代價。”
我感覺到,但我現在肯定(自己不知道爲什麼),這是在米考伯太太身上表現出自我犧牲和忠貞不渝的品格,於是,我低聲表達出了大致這個意思。特拉德爾順著我的話,表達了同樣的意思,但眼睛仍然凝視著爐火。
“我不打算,”米考伯太太說,喝完了杯子裡的潘趣酒,裹了裹披肩,打算要撤回我的臥室裡去了,“不打算再嘮叨有關米考伯先生錢財方面的話題了。在您的火爐邊,親愛的科波菲爾先生,當著特拉德爾先生的面,他雖說不是老朋友,但也已經是我們中的一員了,我忍不住要讓你們知道,我勸說米考伯先生的經過。我覺得,是時候了,米考伯先生應該發(fā)奮圖強,而且——我還得加上一句——要維護他自己的地位,同時,我覺得,這些就是付諸實施的途徑。我知道,我只是個女流之輩,商討這些問題的時候,男人的判斷力更靠得住。然而,我一定不會忘記,我在老家同爸爸和媽媽在一起生活的時候,爸爸總是習慣說:‘別看愛瑪體質虛弱,但對問題的看法絲毫不比任何人差。’爸爸出於偏愛,這我很清楚,但是,他多少還是善於觀察的人,無論從道義上還是從理智上來說,都不容我置疑。”
米考伯太太說完這番話之後,謝絕了我們要她再飲一杯潘趣酒的請求,回我的臥室去了。確實,我感覺到,她是個高尚的女人——屬於羅馬貴婦人的那種女人,在公衆(zhòng)處於危難之際,可以幹出一番英雄業(yè)績。
我心情激動,滿腦子都是這種感覺,於是向米考伯先生表示祝賀,祝賀他有這樣一位通情達理的太太。特拉德爾也表示了祝賀。米考伯先生同我們先後握手,然後用手帕蓋住了自己的臉龐,那上面的鼻菸味恐怕要比他自己意識到的濃得多。接著,他又興高采烈地喝起潘趣酒來了。
米考伯先生口若懸河,高談闊論,讓我們懂得了,在他們的孩子身上,他們獲得了新生。儘管面臨經濟的壓力,但有孩子誕生,那是求之不得的事。他說,米考伯太太最近對這個事情疑慮重重,但他幫著消除了疑慮,使她安下心來。至於說到她的家人,他們和她根本就不是一路人,他完全不會理會他們的感受如何,他們或許可以——我用他的話來說——見鬼去。
米考伯先生隨後對特拉德爾熱情洋溢地讚揚了一番,說特拉德爾是個了不起的人,對於那種堅忍不拔的品格,他米考伯先生本人雖然不具備,但感謝上帝,他可以欽佩。米考伯先生充滿深情地提到那位不熟悉的年輕小姐,特拉德爾對她真心相愛,小姐也用愛來回報他,給他幸福感。特拉德爾洋溢著對她的愛意,米考伯先生向她表示祝福,我也一樣。特拉德爾對我們兩個人表示謝意,語言樸實,發(fā)自內心,對此感到由衷的高興:“我真的非常感謝你們,我向你們保證,她可是最最可愛的姑娘!”
緊接著,米考伯先生關懷備至,禮貌有加,不失時機地暗示著我的情感問題。他說,他已經深深地感覺到了,他的朋友科波菲爾愛上別人並且爲別人所愛,只有他的朋友科波菲爾親口鄭重其事地加以否定,他才能消除心裡這種印象。好一陣子,我感到身上發(fā)熱,心裡很不自在,臉上漲得通紅,語無倫次,矢口否認,然後端著酒杯說,“行啊!那我就提議爲多幹杯吧!”這話一出口,弄得米考伯先生激動不已、心花怒放。他端著一杯潘趣酒跑到我的臥室裡,以便讓米考伯太太也來爲多幹杯。米考伯太太熱情洋溢地乾了杯,在臥室裡尖聲地大喊起來,“聽啊!聽啊!親愛的科波菲爾先生,我真高興,聽啊!”一邊拍打著牆壁,作爲鼓掌。
隨後,我們的話題轉到一些更加具體的事情上。米考伯先生對我們說,他覺得住在坎登鎮(zhèn)不方便,一旦告示登出去之後有什麼好的轉機,他說先要考慮做的一件事情就是搬家。他提到了在牛津街西端有一道排屋,正對著海德公園,他已經看中了那地方,但不指望馬上就實現心願,因爲這件事情需要一大筆固定收入。他解釋說,可能需要有一段時間,其間,要在某個地面的商業(yè)區(qū)住上一幢房子的上面一層,他也就心滿意足了。比如說在皮卡迪利大街——那對於米考伯太太來說,是個令人賞心悅目的所在。在那裡,增開一扇凸肚窗,或者在房頂上加建一層,或者做些諸如此類小的改變,他們便可以舒舒服服、體體面面地住上幾年。他明確說了,不管他的境遇如何,或者說,不管他的住所坐落在何處,我們儘可以放心——總會替特拉德爾留著一個房間,替我留著一副刀叉。我們感謝他的一片真心誠意。他請求我們原諒他說了這些凡俗瑣碎的事情,而對於一個完全要重新安排自己生活的人來說,說說這類事情也是情理之中。
米考伯太太又拍打起牆壁來,問茶是不是準備好了,打斷了我們這段和諧友好的交談。她替我們沏好了茶,態(tài)度十分優(yōu)雅。我每次走近她身邊傳遞茶杯和麪包黃油,她就會輕聲細語地問我,多長得皮膚白皙還是黝黑、身材矮小還是個頭高挑,諸如此類的情況。我對她問這些情況心裡很樂意。喝完茶之後,我們在爐火前面海闊天空地談了很多話題。米考伯太太興致勃勃,給我們唱了兩首最最得意的歌曲:《瀟灑的白衣中士》和《小塔夫林》(她唱歌的聲調細小微弱、平淡無奇,我記得初次認識她時,曾把這種聲調看作音質中的淡啤酒)。米考伯太太在老家和爸爸媽媽一起生活時,因唱這兩支歌而聞名遐邇。米考伯先生告訴我們,他在她孃家聽到她唱前面一首時,就被弄得心醉神迷,但當她唱到《小塔夫林》時,他就下定決心,一定
要設法贏得她的芳心,否則就不活了。
時間在十到十一點之間,米考伯太太站起身,把帽子放到淺棕色紙包裡,然後戴上有帶子的帽子。米考伯先生趁著特拉德爾穿外套的時機,把一封信塞到我手裡,低聲請求我有空的時候看一看。我也趁著這個當兒把蠟燭舉到樓梯護欄的上方,好讓他們看得見。米考伯先生走在最前面,領著米考伯太太,特拉德爾提著帽子跟在後面,這時候,我在樓梯口攔住了特拉德爾。
“特拉德爾,”我說,“米考伯先生沒有什麼惡意,可憐的人。不過,我要是你,什麼都不會借給他。”
“親愛的科波菲爾,”特拉德爾說,臉帶微笑,“我手邊也沒有什麼可借給他的啊。”
“你要知道,你有名字呀。”我說。
“哦!你說這個是可以借的東西嗎?”特拉德爾說,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當然。”
“哦!”特拉德爾說,“是啊,毫無疑問!十分感謝你,科波菲爾。但是——我恐怕已經把那個東西借給他了。”
“是用在作爲一種投資的期票上了嗎?”我問。
“不是,”特拉德爾回答,“沒有用在那上面。期票的事我今天還是頭一回聽說,我一直尋思著,他很可能會在回家的路上提出這件事。但我說的是另外一件事。”
“但願不要出什麼問題。”我說。
“但願如此,”特拉德爾說,“不過,我認爲不會出問題,因爲就在前幾天,他對我說過,事情已經準備就緒。‘準備就緒。’這是米考伯先生的原話。”
就在這個當兒,米考伯先生擡頭朝我們站的地方張望著,我匆忙中又把我剛纔說過的話叮囑了一遍。特拉德爾對我表示了謝意,然後下了樓。但是,我注意到,他下樓時手裡提著那頂帽子,態(tài)度友好和善,讓出手臂給米考伯太太挽著,這時候,我心裡很擔心,恐怕他會被一股腦兒地領到貨幣市場去。
我返回到火爐旁,半是認真、半是玩笑地沉思起來,想到米考伯先生這個人,想到我們之間的關係,突然,聽到了急促上樓的腳步聲。剛一開始,我還以爲是特拉德爾返回來取米考伯太太落下的什麼東西,但是,隨著腳步聲的臨近,我明白過來,是自己的心在劇烈地跳動,血液涌上了臉龐,因爲那是斯蒂爾福思的腳步。
我心裡時刻都想著阿格尼斯,她從來沒有離開過我思想的聖殿——如果我可以這麼說的話——從一開始我就把她放在了那兒。但是,斯蒂爾福思進來了,伸著手站在我面前,這時,籠罩在他身上的黑暗變成了一片光明,對於這樣一個自己打心眼兒裡敬仰的人,竟然產生了懷疑,這令我惶恐不安、羞愧難當。我還是一如既往地愛著阿格尼斯,依舊把她看成我生命中心地善良、優(yōu)雅賢淑的天使。貶損了斯蒂爾福思,我要責備的是自己,而不是她。只要我知道可以做出補償、如何補償,就一定會對他加以補償。
“怎麼,雛菊,老夥計,怎麼發(fā)呆啦?”斯蒂爾福思笑著說,一邊喜氣洋洋地同我握手,然後輕鬆愉快地鬆開手,“我又逮著你擺宴席了吧,你這個錫巴里斯人!我認爲,這些民事律師公會人可是全倫敦裡最會開心尋樂的人,把我們這些窮酸樸實的牛津人比得一無是處!”他在剛纔米考伯太太坐過的正對著我的沙發(fā)上坐了下來,撥了撥爐火,讓它燒得更旺,然後神采飛揚地把整個房間環(huán)顧了一遍。
“我剛一看到你時很吃驚,”我說,懷著最大的熱情對他表示歡迎,“幾乎都喘不過氣來同你打招呼,斯蒂爾福思。”
“啊,正如蘇格蘭人說的,見到我害眼病的人都會好。”斯蒂爾福思回答,“所以,看來容光煥發(fā)的你,雛菊,也是一樣。你好嗎,酒神的門徒?”
“我很好,”我說,“可今晚一點兒也沒有狂飲鬧宴。不過我承認,請了三個人來吃飯。”
“我在街上遇到了他們,扯著嗓子讚揚你來著,”斯蒂爾福思說,“我們那位穿緊身褲的朋友是誰?”
我言簡意賅地介紹了一下米考伯先生的情況。對我對米考伯先生蒼白無力的刻畫,他心情舒暢地笑了起來,說那是個值得結交的人,一定得去結交。
“你猜,我們另外那位朋友是誰?”這回輪到我提問了。
“天知道,”斯蒂爾福思說,“但願不是個討厭鬼吧?我看他有點兒像。”
“是特拉德爾!”我說,神態(tài)揚揚得意。
“是誰?”斯蒂爾福思反問了一聲,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你還記得特拉德爾嗎?我們在薩倫學校的時候,同我們住一個房間的特拉德爾?”
“哦,是那個傢伙!”斯蒂爾福思說著,一邊用撥火棍敲打著爐火最上面的一個煤塊,“他還是像從前那樣軟弱不堪嗎?你是在哪兒找到他的?”
我淨挑好的說,把特拉德爾熱情洋溢地頌揚了一番,因爲我感覺斯蒂爾福思看不起他。斯蒂爾福思輕快地點了點頭,帶著微笑,還說他也很高興看到過去的老同學,因爲特拉德爾以前一直就是個古怪的人,然後就岔開了話題,問我可不可以給他弄點兒吃的。在我們前面這一番簡短的交談當中,他沒有興致勃勃地說話時,大部分都是懶洋洋地坐著,用那根撥火棍敲打煤塊。我還注意到,我去把剩下的鴿肉餅等等端出來的當兒,他也還是那樣。
“啊,雛菊,這簡直是爲國王準備的晚餐啊!”他激動地說,突然打破沉默站起身來,在餐桌邊坐下,“我可要美美地享受一下,因爲我剛從雅茅斯來。”
“我還以爲你是從牛津來呢。”我回答。
“不是,”斯蒂爾福思說,“我到海上漂泊來著——更有趣。”
“利蒂摩今天到這兒來找你了,”我說,“他的意思是,我理解成了你在牛津,但現在想起來,他肯定沒有這樣說。”
“利蒂摩比我想象的還要愚蠢,竟然會跑來找我。”斯蒂爾福思說著,興高采烈地斟了一杯酒,爲我乾杯,“至於說到理解他的意思,你要是能做得到,雛菊,那可是比我們大多數人都聰明啊。”
“說得沒錯,確實如此。”我說,把我坐著的椅子移到餐桌邊,“這麼說來,你到雅茅斯去了,斯蒂爾福思!”我很想知道他此行的一切,“在那兒待了很長時間嗎?”
“不長,”他回答,“自由自在地閒蕩了一個星期。”
“那兒的人都好嗎?當然啦,小埃米莉還沒有結婚吧?”
“還沒有,我想快了吧——許多個星期後,許多個月後,反正有個時間。我同他們見面不多。啊,對啦,”他放下手上一直動個不停的刀叉,在衣服口袋裡摸索起來,“有封信要給你。”
“誰的信?”
“啊,是那位老保姆的。”他回答,一邊從胸前的口袋裡掏出了幾張紙,“‘詹·斯蒂爾福思先生,心悅樓的債務人’,不是這個,別急,馬上就找出來了。那個叫老什麼來著,情況很不好,我想,信上面說的就是有關他的事。”
“巴吉斯,你是指他嗎?”
“沒錯!”他依舊在衣服口袋摸索著,看看裡面裝的是什麼東西,“我看啊,可憐的巴吉斯氣數已盡。看到一個小個頭的藥劑師在那兒——或者說外科醫(yī)生,不管他是什麼——那個人把閣下你接生到這個世界。在我看來,他對巴吉斯的病情瞭如指掌,然而,他給出的結果是,馬車伕人生的最後一段旅程跑得快了些。伸手到我大衣的那邊胸前口袋摸一摸看,估計你可以找到信,在那兒嗎?”
“在這兒!”我說。
“是那封信!”
信是佩戈蒂寫的——字寫得比平常更潦草難辨,內容很簡短。信中告訴我她丈夫已病入膏肓,字裡行間還透出這樣的意思,他比先前“手更緊了”,因此,要讓他過得舒適更加困難。信中隻字未提她如何疲倦勞累、看守護理,倒是高度讚揚他。信寫得簡要明白,情真意切,樸實無華,一看就知道是發(fā)自肺腑,信的結尾處寫著,“恭祝我的心肝寶貝兒”——這是指我。
我吃力地看著信,與此同時,斯蒂爾福思在不停地吃喝著。
“這是件很不幸的事,”我看完信之後,斯蒂爾福思說,“但是,太陽每天要落山,每時每刻都有人會死,面對這種大家共有的命運,我們也用不著擔驚受怕。如果因爲聽見那會光顧所有人家門口的腳步在什麼地方響起,我們就把持不住自己,那世界上每一樣東西都將從我們身邊溜走。不!要揚鞭策馬繼續(xù)前行!必要時給馬釘上防滑蹄鐵。路好走時,就讓馬光著蹄子,不過要揚鞭策馬、勇往直前,跨過重重阻礙,贏得比賽勝利!”
“贏得什麼比賽的勝利?”我問。
“人們已經開始的比賽,”他說,“勇往前行!”
我現在還記得,自己當時注意到,他停下來說話之後,那儀表堂堂的腦袋微微向後傾,眼睛看著我,手裡還端著酒杯。儘管他剛剛經受過海風拂面,帶著清新的氣息,臉色紅潤,但有一種我上回見到他時不曾有的痕跡,彷彿一直置身於一種習慣性緊張狀態(tài)之中,需要充滿了激情,而激情在他身上喚醒時,便會在他心中洶涌澎湃。我想到了這一點,便想勸他不要不顧一切地去追尋什麼幻想——比如說,這樣面對洶涌澎湃的大海,搏擊風浪,挑戰(zhàn)惡劣的天氣——可是,我的思緒瞬間又轉回到眼前的話題,繼續(xù)說下去。
“我跟你說件事,斯蒂爾福思,”我說,“如果你有精神聽我講的話……”
“我的精神正旺著,你想要幹什麼都行。”他回答,人從餐桌轉移到了火爐旁。
“那我就對你說,斯蒂爾福思,我想去鄉(xiāng)下看看老保姆。倒不是說我能給她帶去什麼喜色,或者說給她提供什麼幫助,可她對我滿懷深情,我去看看她,就好比我兩方面都做到了,也會在她身上有著同樣的作用。她會熱情友好地接待我,這對於她是莫大的慰藉和支持。我可以說,這事並不難辦到,因爲她是我心心相印的朋友。如果換了你,會花上一天去走一趟嗎?”
他臉上的神態(tài)若有所思,在那兒思忖了片刻,才低聲地回答,“行啊!去吧。總不會有什麼壞處。”
“你剛從那兒回來,”我說,“要是我邀請你一道去,那辦不到吧?”
“是難辦,”他回答,“我今晚要回海格特去,這段時間以來都沒有看見我母親,我心裡過意不去。她疼愛自己的浪蕩兒子,兒子總得回報纔是——得啦!什麼胡說八道的!我猜,你打算明天去吧?”他說著,一邊伸出兩隻胳膊,一邊一隻搭在我的肩膀上。
“對,是這樣。”
“行,那樣的話,就後天去吧。我本來想讓你到我們家,同我們待上幾天。我上這兒來,就是特地來邀請你,而你卻要飛快地跑到雅茅斯去!”
“好你個斯蒂爾福思,還說什麼飛快地跑,你自己纔是瘋癲亂跑,不知道躥到哪兒去了!”
他沒有吭聲,端詳了我一會兒,然後纔開口說話,胳膊依舊搭在我肩膀上,還搖了搖:“行啦!說好了後天去,明天就到我家,好好同我們待上一天!誰知道以後什麼時候再見面呢?行啦!說好了後天!我需要你擋在我和羅莎·達特爾之間,把我們兩個人隔開。”
“難道沒有我,你們兩個會愛得難捨難分嗎?”
“是啊,說不定是恨。”斯蒂爾福思笑著說,“不管是愛還是恨,得啦!說好了後天去!”
我答應了後天,他穿上大衣,點了一支雪茄,準備邁步回家去。我看出了他這種打算,便穿上大衣(但沒有點上雪茄,因爲那一陣子吸得夠多了),陪他走到了空曠的大路上。當時是晚上,大路上寂寥冷靜。他一路上都興致勃勃,到了我們分手的時候,我在他後面,看著他步履輕盈、風度瀟灑地朝家裡走去,想起了他說過的話:“跨過重重阻礙,贏得比賽勝利!”而且第一次有了這樣的希望,希望他參加的是一場有價值的比賽。
我在自己的臥室裡脫衣服的時候,米考伯先生寫的信落到地板上。我這纔想起了這封信,於是拆開看了起來。寫信時間在晚飯前一個半小時。我不能確定是否提到過,米考伯先生面臨絕境時,就會使用一種法律術語來加以陳述,因爲他似乎覺得,這樣一來便可以解決一切困難。
先生——因爲我不敢稱呼,親愛的科波菲爾,
謹此奉告於你,本信署名人已是一敗塗地。他今日閃爍其詞、極力掩飾,旨在不讓你過早知曉其慘敗的境況,你可能有所覺察。但是,希望已沉入地平線之下,署名人已是無力迴天。
撰寫此信時,有某個人在場看著(我不能稱爲陪伴),此人受僱於某個對債務人被扣押財物的估價人,接近酩酊大醉。此人已依法佔有了署名人的住處,作爲扣押抵繳租金。扣押的目錄清單上不僅包括此信署名人即本住處的常年住戶所有的一切財產,而且包括寄宿房客即內殿榮譽學會會員托馬斯·特拉德爾先生的一切所屬物品。
如果已經溢出的酒杯還要添上一滴,盛滿苦酒的杯子已經“置於”此信署名人的嘴邊(此處借用了一位不朽作家之言),那實際情況便是,上面提及的托馬斯·特拉德爾先生出於友誼,同意接受此信署名人面值二十三英鎊四先令九便士半的期票,現期限已到,但錢未籌到。此外,還有一事,此信署名人本來肩負沉重贍養(yǎng)之責,但依照自然規(guī)律,將再添一弱小生命,更可謂雪上加霜。命運不幸的小生命降生人世的時日,從目前算起——用整數計算——不出六個月。
言已至此,再添一語,即塵土與灰塵永遠撒在署名人頭頂。
威爾金斯·米考伯
可憐的特拉德爾啊!至此,我對米考伯先生有了足夠了解,因此可以預料,他會從這個打擊中恢復過來。但是,我夜不能寐,心裡淨想著特拉德爾的事,想著那位家住德文郡的副牧師的女兒——十個女兒中的一個,一個那麼可愛的姑娘,要等著特拉德爾(多麼不祥的讚揚啊),等到六十歲,或者提到的任何年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