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戲子似是反串花旦的,身形卻有些眼熟。
“你就好好聽著吧。”元瀅沒好氣地道。
馮蓁聽話地噤了聲,這時,戲臺上水袖逶迤的美人,一拋水袖,聲如珠玉一把,在銀盤上呼啦響開了:
木犀開了。還是生辰到。
一笑對西風,喜人與、花容俱好。
壽筵開處,香霧撲簾幃,
笙簧奏,星河曉,拚取金壘倒。
當年仙子,容易拋蓬島。
月窟與花期,要同向、人間不老。
拈枝弄蕊,此樂幾時窮,
一歲里,一番新,莫與蟠桃道……
一曲終了,馮蓁還有些意猶未盡。耳邊卻聞一陣清瀝如水的玉笛聲,原是元勰取笛來賀,戲臺上那花旦清了清嗓子,柔聲唱道:
清江社雨初晴,秋香吹徹高堂曉。
天然帶得,酒星風骨,詩囊才調。
沔水春深,屏山月淡,吟鞭俱到。
算一生繞遍,瑤階玉樹,如君樣、人間少。
未放鶴歸華表。伴仙翁、依然天杪。
知他費幾,雁邊紅粒,馬邊青草。
待得清夷,彩衣花綬,哄堂一笑。
且和平心事,等閑博個,千秋不老。
……
尾音才落,身邊便聞元瀅的拍手聲:“六哥妙笛,皇兄清音,永寧這一趟可是沒白來啊~”
馮蓁腦子一懵,嘴角抽了抽難以置信地問道:“公主,你說是誰?”
皇兄?
元宏?
元瀅笑了笑沒說話,戲臺上水袖婉轉的戲裝美人挽著一頭青絲翩翩然步下臺來,步步一蓮花,看得馮蓁口瞪目呆。他緩步走至馮蓁面前,手中變戲法似地變出一小杯酒來,半截雪青色水袖一揮,福禮唱道:“飲一杯能增福命,飲一杯能延壽齡。霎時瓊漿都飲盡,愿年年如此日不老長生。”
馮蓁不好意思去接,又不敢不接,心中卻是暖暖的,抿了抿唇笑得有些拘謹:“那就借你吉言了。”
說著,取了酒盞,一飲而盡。
元瀅哼聲道:“還‘借你吉言’呢,皇兄一國天子,紆尊降貴扮作戲子給你祝壽,你這是幾輩子才修得的福氣,還不快謝恩?”
馮蓁忙屈身要跪,轉眼瞥見眼前的“戲裝美人”似有不悅之色,一時僵住,不知當跪不當跪。半晌,還是元宏先開了口:“罷了罷了,今日是給她做壽,哪里有什么君臣尊卑。”
他一邊說著一邊取下綁在頭上的假發髻來,折葉輕手輕腳地端了水來,在一旁替他凈面及至他卸去裝束換上身螭龍紋玄色闊袖蟒袍時,馮蓁還有些暈乎乎的,仍是不敢相信他竟會扮作下三流的戲子,僅僅為了給自己祝壽。她拽著袖子扭捏謝道:“多謝,多謝你。”
元勰給元瀅使了個眼色,兩人很快出去,一時之間屋子里只剩下他們二人。馮蓁見狀便想逃,卻聽元宏淡而沉的嗓音緩緩響起:“你自幼身子骨不甚強健,朕聽說為尊者為人拜壽,可將壽命分予人,所以才想了這個法子。唱得不好,請你見諒。”
馮蓁忙狗腿地道:“哪里哪里,陛下唱得很好,陛下有心了,臣,謝主隆恩!”
她說著便要下跪,元宏卻扶住了她,垂眸看著她微笑道:“別動不動就要跪的,朕可記得,你從前幾乎不怎么向朕行禮。”
馮蓁保持著半蹲的姿勢,囁嚅著唇,沒有說話。
元宏又道:“他們都說朕是萬歲天子,如此想著,分一點壽命予人也是無礙吧。”
馮蓁心里一暖,抬頭謝恩道:“陛下肯分一點壽命與臣女,臣不勝受恩感激,生當殞首,死當結草,皇天后土,實所共鑒!愿陛下千秋萬歲,既壽永昌!”
這本是一句祝壽話,馮蓁絕不會想到,七年后芳草萋萋的谷塘原上,她口中“千秋萬歲”的天子,英年早逝。
那時她在建康聞得噩耗,憶起昔年洛陽城中“分壽”之語,一時之間,淚落如雨。
元宏正了臉色,握著她的雙臂斂容看著她道:“你是真心祝愿朕千秋萬歲的么?朕本以為……
”
馮蓁一愣,沉默了一息。她一直都記得自己的身份,是南晉的桓蓁,漢人桓蓁,縱使起過借元宏之手剿滅桓楚,卻也不想看到北魏統一天下。
他們終究華夷有分。
元宏是個雄才大略的君主,常有包舉宇內,囊括四海之心,曾作詩云:“白日光天兮無不曜,江左一隅猶未照”,所謂江左,指的就是都在江左建康的南晉。若他千秋萬歲,南晉只怕早晚是他的囊中之物。
但她想,今時今日,方才她說出那番話時,心中只有感激,只有真情實意,于是頷首道:“是。”
元宏靜思看了她一晌,扶了她起來,馮蓁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方才叫他抓著手臂抓了許久,臉上微微一紅,轉了話題道:“若無什么事,臣女就先回去了。明日,還有明經考試呢。”
元宏卻沒接這話,莫名吐出一句話來:“朕當日叫你讓著王家小姐,其實,并非是想委屈你。作為補償,朕把他調了回來,下月,你便能看見他了。”
“臣女已經想明白了,槍打出頭鳥,陛下是怕臣奪得魁首出了風頭四面樹敵。”馮蓁心思還落在方才之事上,隨意說道,末了,驀地領悟過來他后半句話,訝然道:“能看見他了?誰?”
話音剛落自己又反應了過來,登時有些羞惱:“你愛調誰回來調誰回來,怎么就與我相干了?我怎么就想見他了?”
她背過身去,微紅著臉,蛾眉緊蹙。容琛要回來了,容琛要回來了,她,她當日既給人許了那樣的承諾,如今,又如何是好?
桓蓁啊桓蓁,你還真是,水性楊花!
元宏瞧見她的反應,心中已明白了大半,冷著臉道:“你,你知道朕要作多大的犧牲才會將他調回來么?你居然說,與你不相干?”
馮蓁回頭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四目相對逢上他微青的臉色,登時慫了,小聲地道:“陛下能作什么犧牲,羌亂已平,難不成你將人家外放一輩子?”
“朕犧牲的是朕的心意。”元宏冷冷說道,眸光卻有一絲黯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