炬赤峰,下人居處。
這里靠近廚房,就在周笙居住的隔壁,寧樞對這一峰不熟,只能帶龍云磐到這里,房屋被炊煙熏成焦黑色,飄來盡是油膩膩的味道,屋外一排柳樹,下邊缺了角的小亭子內,石桌石椅都被坐得漆黑發亮,三大五粗光膀子老爺們晃來晃去,扯著嗓門吼著什么。
龍云磐昏睡了四日被吵醒,睜開眼頓時被家徒四壁還散著淡淡霉味的房間給鎮住,騰地一下從床上跳起來,頭撞上房梁,又哎呀一聲跌了回去。頭、脖子、肩、胸膛、背脊、肚子、胳膊、腿腳全都疼得不像話!原本那點抑郁神傷憤怒憋屈,被渾身分筋挫骨折磨得只剩一聲咔嚓脆響。
慘叫凄厲,地動屋搖。
他什么都記得,被下人打得不成人形,還被侮辱謾罵,甚至近身侮辱,被卑賤的弟子摸來摸去讓他渾身起雞皮疙瘩,胃里翻江倒海,有那一瞬間龍云磐不想活下去,在他最絕望的時候,有個人出現救了他,那人的懷抱很溫柔滿溢著憐惜、心疼與悔恨,有淚水滴答在臉上。
到后來,龍云磐被虐到體無完膚都沒有嚎一嗓子,趕過來救他的人卻哭了。
說不清楚是什么感覺。分明受罪的是自己,就那樣闖進來一個人卻比他更悲痛欲絕,突然間就覺得自己沒那么可憐了。
原來還有人比自己更難受。難道連天說的沒錯,再冰冷的人,卸下防備也會有柔情似水的一面?
龍云磐看著對面那個冷冷冰冰生人勿近的男子,想從他身上找到突破點,讓其倒戈應該不難,最好在容玄來之前,他得離開這里,否則那個人什么事都做得出來,他沒了修為沒了最大的倚仗,根本連反抗的余地都沒有。
可無論他怎么說,說得口干舌燥,對方就是塊石頭又臭又硬,軟硬不吃刀槍不入。寧樞道:“你不用再說了,我廢了這么大的勁才把你弄出來,不可能放你回去。除非你自救。”
“好!你不放是吧,我自己走。”龍云磐受夠了!從來只有別人給他獻殷勤的份,他甚至都看不出寧樞究竟是心思深,還是根本沒把他放在眼里,這種人要是放在以前他一個字都懶得搭理。
“你,”龍云磐指著周笙吩咐道,“去給我拿雙干凈的長靴,然后放到床邊,再替我穿上,快!”
“新鞋沒有,要、要不你先穿我的?剛買沒多久。”周笙趕緊把眼淚擦了,腳蹬腳脫了鞋,雙手遞過去放到他旁邊。
龍云磐火冒三丈,只覺這人臟得他都不愿出掌打:“你什么意思,故意讓我穿你的破鞋?是說我會步你的后塵么,連你這等不知廉恥的低等賤奴也配嘲弄我!”
“我我……”
屋外,吳胖子正拉著容玄說些什么,容玄明顯心不在焉。
下一刻大門嘭地一聲被推來,周笙哭著跑了出來,吳大仁胖手一伸,把他拉進角落。食指擋著嘴,另一只手指著容玄示意。
“別怕,他替你做主。”
容玄沉默著緩緩點頭。
周笙嚇得一顫,下意識膝蓋一軟,他知道得不多,不過龍云磐會有今天都是拜這人所賜。
“謝、謝謝。”周笙紅著眼睛,嘴唇顫抖:“我就是浪費再多珍貴靈料可煉制出來的法器總跟別人的不一樣,才會被人丟來丟去,也沒什么優點,就只能當個下人。就算當下人也有尊嚴的……”
周笙只在圣殿待過不到一個月,雖然器閣和藥閣往來不多,但也聽說過圣殿第一美人的大名,人家的確有高傲的資本,而他不過是個下人,也沒什么用,無論眼前這人是圣殿長老也好是誰都行,這還是頭一次有人說要替他做主。
容玄拍了拍他的肩,面無表情地從他身旁走出,大步走過去,重重推開了門。
吳大仁拉著周笙,跟了過去,周笙站在門邊死活不進,沒多久被眼前的一幕嚇了一跳。
吳大仁扭頭對他道:“重頭戲,看好了啊。”
門開了,兩人走了進來,寧樞看向來人。
“滾出去,滾!”里頭正坐在床邊糾結光腳還是穿鞋的龍云磐抬眸,驀然一頓,正想操起鞋子扔了過去,剛碰到鞋邊又把手縮了回去,還是嫌棄。
容玄大步走向龍云磐,對寧樞道:“你沒有被他說動,我很意外。”
吳大仁裂開嘴笑得意味不明,看了看寧樞又看了看龍云磐,對龍云磐道:“其實你猜的沒錯,寧樞真是愛慘你了,好不容易下定決心把你綁來,雖然方法有欠妥帖,可感情是真,你怎么忍心丟下他一個人走呢。”
“嗯?”容玄不解。
寧樞皺眉,還沒來得及反駁,就看到吳胖子背地里又是打手勢又是使眼色,直接傳音給兩人。
“我就知道容玄你沒聽大爺說進去。看在隊友的份上,都配合點。為了留下龍云磐,寧樞就犧牲點,誰讓人是你救下的,怎么也得負責到底吧。反正是假的,說說而已,也不會少塊肉。”
容玄心里冷笑,要留下他恐怕沒這么輕巧。
果然,龍云磐看向寧樞,冷冷道:“管他去死。”被這種人喜歡,他說話都嫌累。
“膽大包天總會付出代價,既然你們打定主意要我妥協,就該拿出合作的誠意,先解了我身上的禁制,否則我如果死了,你們全都得給我陪葬!”
“暫時不能解。”寧樞本就話不多,這時候再把葉天陽扯進來解釋起來實在麻煩,畢竟是為了萬獸峰著想,索性也由著吳大仁胡來。
“那你們就等死吧。就算你們到時候跪地求饒,我絕不會放過你們。”龍云磐怒目而視,對寧樞道,“你也一樣!”
吳大仁真想上去抽他兩耳刮子,他笑道:“我們寧樞雖然不太愛說話,但你也不能這樣傷他的心,大爺跟你有仇,剛去的時候準備打暈你了帶走,可他卻舍不得傷你一分一毫,甚至不惜和容玄作對,救你出來,要不是他在,你也活不下來。”
其實吳大仁就是說說,打個巴掌給顆棗的道理他還是懂的,既然要和解就要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軟硬兼施才是硬道理。
“寧樞不太愛說話,那大爺就幫他都說了。你就別強人所難了,像你在圣殿都那么金貴,一年到頭都見不了一面,寧樞也是被逼無奈,他其實就是嘴硬心軟,說到底還是想讓你留下。寧樞可是副峰主,可容玄是峰主他師父,爭個魚死網破倒霉的可都是你,干嘛讓自己不痛快。其實只要你愿意配合,一切好說。”
“好。”龍云磐掃了寧樞一眼。
吳大仁眼界大開,有些不敢相信就這么簡單!
“不過徒弟當峰主還真是稀奇,什么樣的師父養什么樣的徒弟,都不是什么好東西。”
容玄微微勾起唇角。
龍云磐嗤笑了聲:“讓你們峰主來見我,跪在我腳邊磕三個響頭,并愿意日后隨傳隨到為我效忠,那么此事一筆勾銷。合作我們慢慢談。”
“你過了。”寧樞皺眉道。聽了葉天陽的話,他明白容玄的意思。
所謂合作的目的,要龍云磐是為了化形丹,某種程度上作為成員是作為牽制虎王的一環而已,權利不及峰主。畢竟副峰之爭,有煉藥師加入最好,受煉藥師管轄大可不必。而照龍云磐的說法,就是把他們歸類于煉藥師護擁者了。
容玄很平靜:“峰主不在。我問你,你究竟愿不愿意配合。現在,立刻。”
龍云磐掃了他一眼:“不愿意。”
吳大仁呵呵道:“喂,你別給臉不……”
容玄比他更快,直接走到床邊,一把扣住龍云磐的后頸,從床上拖了下來!
嘭!進階著一聲悶哼。
觸不及防,龍云磐被摔在地上,砸得眼冒金星。
“你干什么,住……啊!”猛地傳來慘叫。
容玄卸了他的兩只手臂,拽著其中一條,拖著人往外走去。沿路桌椅被撞得七倒八歪,一路被拖出大門,身體與外頭臟亂不堪的地面親密接觸,后腦在石子路上磨得頭破血流,龍云磐破口大罵,被磕得幾句話結結巴巴,后又嗆得猛力咳嗽起來,卻只能蹬搗著地怎么也掙脫不了。
容玄走到院子中央走到水缸邊,按住龍云磐的頭從地上提了起來,舀了瓢水,潑在他臉上,洗干凈血跡灰塵,再讓他面朝著被吸引來的人,這才朝著樹下一群膀大腰圓的鄉野壯漢走去。
“你想干什么,放開我!”
“讓你看清現實而已。”容玄回答。
被這里的動靜吸引而來的村婦和漢子不少,從沒見過如此相貌的美人,一時間鍋碗瓢盆砸地的聲音此起彼伏,一個個陷入呆滯狀,目光隨著那張絕美的臉流連忘返。
龍云磐早就露出了本來面目,再狼狽也掩不了過人的姿色,反倒平添了幾分妖冶和脆弱。
陽光扎眼,龍云磐七暈八素時睜開眼,水流進眼睛酸痛得很,待看清之時,他的頭被狠狠按在冰冷的石桌上,被磨得光滑的黑石不是什么玉更不是什么靈料,就是最普通的土石,上面還有幾只螞蟻爬來爬去,龍云磐啊地一聲,剛一掙扎,又被重重按了回去。
修為被封,這種姿勢就像砧板上的肉,只有任人宰割的份,龍云磐臉貼著桌面,瞪出了滿眼紅血絲。
“這人我不要了,賣給諸位當奴仆,一塊下品靈石。”容玄道。
周圍圍滿了人,鄉野間光膀子糙漢直戳戳地盯著他,那種露骨的目光如虎似狼。龍云磐打了個哆嗦渾身發冷,畢竟才剛經歷過不好的,他胃里翻江倒海,難以相信耳中所聞:“什么,你要賣了我?”
“你算什么東西,有資格賣我!”
有人爭先恐后發問:“這是真的嗎!真的能用下品靈石買到么,只要一枚?”
容玄回答:“嗯,他只值一枚下品靈石。”
龍云磐氣得吐血。
眾人不敢相信,這可是上上等的尤物,簡直像畫中美人,買仆人怎么說也得成百上千靈石,在炬赤峰,一塊下品靈石就連最普通的靈料也買不起。更不談絕色美人。有位婦人伸出手:“能摸摸看么,他太好看了,從沒見過這么好看的人!”
“手臂隨意,其余別碰。”容玄道。
一只只手探進龍云磐寬大的衣袖中試探性地觸摸,揉捏,甚至是擰掐。
龍云磐腦子里的弦瞬間繃緊,失去理智。
“你瘋了,你瘋了,放開我!我要殺了你,我殺了你!”人恐懼到極致,說話也簡單得很,翻來覆去都是那幾句。
“你殺得了我么。”容玄湊到他耳邊道,龍云磐打了個寒戰。
“我沒跟你談條件。讓你配合,只是要你好好說話。你答應,我們就回去好好談談,不然你就跟著這些人回去,等過些時日你想通了,我們再好好談。”
“當然,這段時間我會嚴密監視你,別妄想逃跑。”
適時幾人打搶。
“我要了!”
“是我的!我先看上的,他是我的!”
龍云磐縮成一團渾身顫抖個不停,他看到吳大仁擋著寧樞不讓他靠近,第二次經歷這些,周遭的一切惡心得讓他麻木。
“既然你一定要堅持,那我給你時間考慮。他是你們的了。”容玄拿走桌上一把靈石,地上的沒要,丟下龍云磐,轉身就走。
衣袍被扯住,容玄低頭一看,龍云磐用牙齒咬住他的衣袖,他雙臂被卸了,焦急之下雙腳胡亂蹬地,從石桌上摔了下來,膝蓋砸地,別扭的姿勢差點崩掉了牙,疼得眼淚都要掉出來,卻還是死死咬住容玄的衣袖不放。重重地點了點頭,跟你走。
“我沒讓你跪,起來。膝蓋才是人身上最尊貴的地方,這東西每個人都有,是氣節之所在,我從沒想過折你氣節。記住,沒人生來就低賤,被摸幾把算不了什么,皮相而已。”容玄彎腰攬住他的腰,把渾身是灰的龍云磐從地上提了起來,面無表情地撫平他頭上被水和泥沾得亂七八糟的頭發,按著他的頭擱在自己肩上,抱起來就往回走。
龍云磐哽咽:“你憑什么要這樣對我,究竟憑什么!神火我不想要了還不行嗎,你會流落到這里其實和我一點關系都沒有,我要是真對你下手讓你在副峰也不安寧,現在已經被人救走了。只是我懶得做……”
“所以你到這兒還能活到今天。”
龍云磐渾身一僵。
容玄皺眉道:“早想通,哪會受這么多苦。人最愛做的錯事之一,就是誤把頑固當自尊,吃盡了苦頭才妥協,白白受罪。”
其實容玄回過頭說第一句話的時候,龍云磐就哭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哭,可眼淚怎么也止不住。
好像是經歷了茫然無助之后,有人把他這么多年來堅持的引以為傲的全部打破,以至象征理智的那根弦崩潰,竟讓他在最厭惡的人面前,恨不得粉身碎骨的敵人面前氣得潰不成軍:“放過我好不好,我不和你做對了……”
“不好。你走不了了。”
走之前,容玄拿出上品靈石連同之前那一把下品靈石一起丟回原處,一窩人被其銳利的眼神喝退,一想天下哪有這樣的好事。等人走后立刻回來瘋搶,再沒理會其他。
追過來的寧樞和吳大仁兩人愣在不遠處,就連周笙也目瞪口呆,見容玄走來,驚而色變連忙讓路。
“這樣不行,你快把他逼瘋了。”寧樞跟過來,看到龍云磐睜開眼,憤恨和委屈一覽無遺。
“哎喲這就心疼上了,剛才要不是大爺攔著,就已經沖上去和容玄對戰了。磐磐,你走也走不了,留下還能鬧得我們峰內不合,關鍵是寧樞站在你這邊,看他擔心的,還真是難得一見。”吳大仁大說風涼話。
“你閉嘴!”寧樞不想廢話,卻不知是對誰說,“別沖動,想想后果和初衷。”
“看,臉都紅了,還嘴硬什么,別擔心了,容玄不是沖動的人,就怕你的小心肝口無遮攔。”吳大仁逗他上癮了,龍云磐是生是死胖子毫不在意,很少見寧樞會管別人的死活,看上去很是那么回事。
“現在可以跟他談談了,你們也進來。”容玄推門而入,門未關。談判第一步氣勢上得占上風,這種親自訓人的事他只對葉天陽做過,對別人沒那么大耐心。
容玄自個不愿與人來往,拉人入峰這種事更不必多說,如果葉天陽在,也省得自己麻煩。
寧樞進去前,警告胖子:“你說話注意分寸,否則別怪我不客氣。”
吳大仁裝作沒聽見,回頭對周笙說:“你去把唐斗叫來。那小子到處亂跑,最好別鬧出什么幺蛾子。到時候有唐月擋著也沒用。”
“哦,好!”周笙連忙點頭,急匆匆走之前又道,“他、他沒事吧?”
“都沒事。你缺心眼啊你,他把你罵成傻子了,你還關心他。”吳胖子對他擺擺手,轉身進屋。雖然知道趁熱打鐵機不可失,只是對方再怎么說也是丹王大弟子,能說服得了也是本事。胖子不情愿地關上門,嘴里還嘟囔著,“這架勢,果然雷厲風行,可要怎么收場。”
周笙站在門口愣了許久,就跑去找人去了。不知為何他有些羨慕龍云磐,甚至完全沒想要告密,如果他當年,當年也有這么個人給他機會懸崖勒馬,他也不至于落到現在這個地步。
可如果一峰里全是這樣的人,周笙有點害怕,如果連龍云磐這等存在都會加入這一勢力,那么他也沒什么好猶豫的了。可他又沒什么本事,傲骨什么的早八百年就丟了,這兒人長相也就胖子差了點,難不成真是看上他煉制的法器了?
周笙越想越激動,顧不得怕不怕,決定找了人之后還是再回來看看書,腦子里那紙金書是他幼年時得到的機緣,里頭全是復雜的煉器術,艱澀難懂無比復雜,他非常喜歡煉器,可小時候家里貧困買不起靈料,后來被閣主看中帶回圣殿,火靈掌控力淬火的水平都比別人高,可花費心思煉制出來卻全是沒用的東西,他自個也茫然無措。到后來他一無所有,樂觀地想總會遇見伯樂。
或許真是那東西給他帶來了好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