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嚼一兩口還好,可是,老僧身上長滿了疔瘡,需要大量藥泥涂抹。契此嚼呀嚼,直嚼得口干舌燥嗓子冒煙,好像全身的水分都被那干干的草藥吸完了,以至于嘴唇開裂,嘴角出血……
可喜的是,在契此的精心照料下,無名老僧的疔瘡都退了紅,消了腫,結了痂,漸漸愈合了。他也在昏睡了七天之后,慢慢睜開了眼睛。
“南無本師釋迦牟尼佛。老人家,你總算醒了!”契此雙手合十,喃喃說道。
出乎契此預料的是,老僧醒來之后,竟然對自己渾身疔瘡的痊愈視而不見,問都沒問一聲究竟是怎樣治好的,猶如他從來沒有長過那些膿瘡一樣。他二話沒說,就對契此發號施令起來:一會兒說自己脊梁背上癢癢,讓契此給他撓撓;一會兒又嚷嚷腰酸腿疼,叫契此捶一捶……未等契此喘過氣來,他又指著自己的嘴巴,表示渴了,要水喝。契此隨手從自己平時喝水的瓦罐里舀來一碗水,遞給了他。誰知,他看都不看,說:“我不喝涼水。”
契此到廚房為他討來一碗開水。然而,他還是不喝,說:“我不喝白開水。”
契此無奈,到一位愛喝茶的同參那里求來一撮茶葉,在門外支起三塊石頭,熬了一壺熱茶。哪知道,老僧剛剛喝進嘴里,便全部吐了出來,并且訓斥契此:“這是茶嗎?純粹是爛樹葉子!我要喝杭州龍井。”
杭州雖然距離奉化只有三百多里路程,但龍井茶,卻是契此這樣的窮和尚聽都沒聽過的。但是,那老僧一個勁兒嚷嚷,喝不到龍井茶就不罷休。契此只好厚著臉皮到方丈那去給云清和尚磕頭,才求來了一些龍井茶,總算滿足了老僧的苛求。
在接下來的幾天里,無名老僧想盡各種辦法折騰契此,好像他天生就是爺爺,就是主子,而契此,本來就是伺候他的奴才似的!
“契此,給我洗澡!”
“契此,給我剪指甲!”
“契此,給我……”
無論干什么,契此都沒怨言,但是,契此忙前忙后,卻連飯都吃不上。原來,老僧不知從哪里來,沒有度牒。度牒,是僧人身份的證明。按照叢林規矩,沒度牒就不能掛單,也就沒有飯吃。契此就暗暗餓肚子,將自己的那份飯食分給了這個流浪老僧。
契此正年輕,肚子里沒有糧食,難免精神不振,所以天一黑,就早早蜷縮在草窩里,以便忘卻難耐的饑餓煩擾。
一夢永無驚,直睡到紅日東升,自然高枕無憂;
萬緣都放下,任憑他譏稱榮辱,卻是故我依舊。
一縷清香徐徐飄來,契此感到自己是被它牽著飄飄忽忽地飛了起來,飛到了天上,飛進一個華麗的宮殿。宮殿中央有一個高大寬闊的獅子座。他想都沒想,就在寶座上坐了下來,好像回了自己的家里一樣自在自然。他剛剛落座,一群美麗的天女們蜂擁而來,為他獻上種種仙瓜異果、美食佳肴。
契此正餓得難受,見到如此豐盛的仙宴,不禁食蟲亂動,便也顧不得許多,伸手去拿……
“嘭!”
契此嘴沒吃到佳肴,腦門上先被揍了一家伙。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皮,哪里有什么天宮!哪里有什么寶座!哪里有什么仙宴!
原來,那美好的一切不過是夢境!他,不過依舊蝸居在狹小的工具棚里。他面前站立著的,也不是美麗的天女,而是一位兇神惡煞的老僧。老僧正在用禪杖指著他的腦門,呵斥道:“剛剛天黑,你就睡覺。出家人怎能如此放逸?佛陀說過,**時分,正好打坐。起來,起來!現在是禪修****期間,起來坐禪。”
契此說:“人家參加禪修的人,都是在禪堂里打坐呢。”
“難道只有禪堂才能坐禪?”老僧的禪杖差點戳到他的鼻尖上。
契此想了想,搖搖頭。
“難道只有專門參加禪修****的人才能修行?”
契此再想了想,然后再次搖一搖頭。
“出家人,應該時時刻刻把修行掛在心上,大事未了,如喪考妣。難道,你的老娘剛剛死去,你也能睡得著覺?”
契此不由得愣住了。老僧用禪杖指了指墻壁,說:“你伺候了我幾天,送你一副對聯。”
契此在墻上看到這樣一些文字:
一磚一瓦,一粥一飯,都是施主脂膏,農者血汗,爾禪定不修,智慧不彰,可憂可懼,可嗟可嘆;
一時一日,一月一年,怎奈光陰易逝,形影非堅,汝凡心未了,大事未辦,可驚可怖,可悲可憐。
讀完對聯,契此倏然而驚,一股涼氣從脊梁骨中間升上來,直貫腦髓。古人說:“佛門一粒米,大如須彌山。吃了不辦道,披毛戴角還!”因果歷然,分毫不差,出家人若是不修行,不悟道,將會變牛變馬,償還人家的供養!
不知不覺中,契此冷汗淋漓,如同沐浴。老僧的對聯使他怵惕而驚,不禁對自己剃度一年來的空過時日升起了懺悔之心。他遵從老僧的囑咐,將稻草窩做成了蒲團,雙足跏趺,挺起鐵脊梁,手結禪定印,開始打坐修禪。
契此雖然也曾坐過禪,但那都是零零星星的散坐,而今盤腿坐了兩個時辰之后,雙腳的腳背和小腿的背部交疊之處,炙熱和燒痛的感覺由內部的神經發出,猶如置于火爐之上,令人難以忍受。他剛想動一動,躺在床上閉目養神的老僧像是未卜先知一樣,使勁咳嗽了一聲。契此嚇了一跳,不敢輕舉妄動了。他咬著牙堅持了一會兒,大腿兩側的髖骨也開始疼痛起來,宛若有千百萬根鋼針,不停地扎,不停地刺,不停地挑……契此感到自己就像被殺的豬那樣,疼得齜牙咧嘴,直想放開嗓門長號幾聲。
在老僧虎視眈眈的監督下,契此只有一條路:忍,忍受身體的麻、脹、痛、癢,不斷挑戰自己身體的承受極限。
如是,他總算熬過了一個晚上。
第二天夜間,老僧又督促著契此坐禪。契此說自己手腳不停地忙乎了一個白天,身體早已疲乏了,想好好睡一覺。那老僧說:“棺材里的人睡得最舒服,你既然貪睡,為什么不直接到那里邊去?”
契此不服:“修行是長時期的事,也不在乎一天兩天。我今夜實在困極了,明天晚上補回來行不行?”
老僧人冷冷一笑,道:“人哪,就怕自己說過的話不算話。”
契此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追問道:“你是在說我?我說過什么話?”
“你不是對閑曠禪師說過,生命就在呼吸之間,一口氣上不來,就一命嗚呼了。”
契此大吃一驚:“咦,我跟師父說這話時,沒有第三人在場,你怎么知道?”
老僧高深莫測地一笑,說:“我怎么知道的并不重要,關鍵是你怎樣做。你一定知道彌勒菩薩吧?”
“當然知道。他雖然是菩薩,但他是一生補處菩薩,是釋迦牟尼的接班人,娑婆世界的下一任主佛,所以稱他為‘當來下生彌勒尊佛’。”
“那么,你是否知道,彌勒菩薩發心修行,比釋迦牟尼佛早整整四十大劫,為什么成佛反而要晚呢?”
契此莫名其妙地臉紅了。
無名老僧接著說:“彌勒發心很早,并且曾經與過去最為著名的燃燈佛等多位如來同為文殊的弟子。然而,由于他懈怠放逸,不如釋迦牟尼精進,所以反被超越了。你要明白,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老僧明明是說彌勒,可是契此卻羞愧得兩腮發燒,滿頭大汗。他二話不說,盤起腿子上了座。
契此何曾練過不倒單的功夫,再加上昨夜未曾合眼,白天又干了一天活,憑著一股子精神上的勇猛力堅持坐到下半夜。此后,他腦袋里的瞌睡蟲便再也控制不住了,全都跑了出來,困得他上下眼皮不停打架,嘴里哈欠連天,眼淚鼻涕一起流了下來……
于是,他前仰后合,左右搖擺,不時地打起盹來。他未知未覺,而那躺在床上的老僧卻先知先覺,每當契此剛剛要迷糊,他手中的禪杖便砰然落下,敲得契此的光頭乒乓作響……
契此的坐禪,進步神速,僅僅過了四五個晚上,便已經克服了昏沉與掉舉②兩大障礙,進入了猶如澄潭秋月、靈明不昧的禪定狀態。心安住在這種空凈的境界里,一種祥和的愉悅油然而生,所以,不但不會感到疲勞,反而更加精神百倍。原來需要苦苦熬煎的漫漫長夜,此時不過是片刻之間。吃過晚飯之后,契此就開始打坐,等他在禪定中感覺到小便憋得難受時,已經過了午夜時分。整整三個時辰,在他的印象里,不過是盤腿、放腿的一個過程而已。
他到東司方便之后,回到自己的小屋。那老僧已經躺在床上睡著了。契此已經不再需要他的監督,因為坐禪入定,已經成了他最大的樂趣,最高級的享受。他在跏趺坐之前,不禁掃了呼呼大睡的老僧一眼,心中不禁生起一念:哼,你還是前輩呢,如此放逸!
也不知道是不是睡著了的老僧神奇地察覺到了契此的心理,他翻了個身,仰面朝天,打起呼嚕來:
“哼——呼——哼——呼——”
契此的耳邊滾動著一連串的驚雷,老僧的鼾聲如同連綿不斷的雷聲,打擾得他難以靜坐下去。因為無法入定,契此的情緒就無法平靜下來,感覺越來越煩躁;精神越躁動,心情越煩惱,以至于心中不禁嗔恨起來,直想把一只臭鞋扣在老僧呼嚕連天的嘴巴上。
這時候,連屋內的老鼠也來添亂。東跑西竄,撕咬打架,攪擾得契此心煩意亂,焦躁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