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來,我都在尋找跟反彈琵琶圖有關的線索,以解釋我記憶深處那些模糊的影像。
線索總是有窮盡的,在港島時,我搜集了全球范圍內跟敦煌莫高窟有關的文字和圖片資料,另外還有一些根據反彈琵琶圖改編出來的舞蹈、戲劇、電影、電視劇。到達敦煌的第一年,我則是親臨其境,觀察反彈琵琶圖,并且大量收集與其相關的民間傳說。
三年下來,苦苦尋覓的結果,得到的只是羅列成堆的資料,卻沒有實質性的進展。
那聲音提到辛稼軒的名句,突然給我一種啟迪——“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我要找到,就在最熟悉之處,是嗎?”
三年來,我最熟悉的地方,就是112窟。
“你是——”我張開嘴,即將叫出那聲音所代表的名字。
“不要叫破天機,天機不可泄露。妄泄天機,難免招來殺身之禍。”那聲音說。
“那么,我該怎么做?”我問。
“你又來問我?我不知我是誰,又怎么知道你該怎么做?世間萬物之始,全都無法可依。那么,你怎么做都是錯,怎么做都是對,不是嗎?”那聲音反問。
“我沒有‘煉蠱師之盾’,如何對抗‘煉蠱師之矛’?”我急切地追問。
“矛,不是天生的,盾也不是。矛與盾都是不可知的事物,既然不可知,誰克制誰,亦不可知。你為了兩種不可知的事物、無數種不可知的結果擔憂,有意義嗎?”那聲音再次反問。
我突然頓悟,雙手合十,向著虛空之中鞠躬。
在我看來,“煉蠱師之矛”還沒有發揮它的威力,那么,左豐收所倚仗的,就是“傳說中的巨大的威力”,恐嚇的成分占了大多數。
如果被他的洶洶來勢嚇住,不加抵抗,望風而逃,那就等于中了左豐收的套路。
現在,大家能做的,就是靜待危險來臨,見招破招,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你終于明白了……”那聲音悠悠然遠去。到了最后,四周全都寂然無聲。
組成“煉蠱師之矛”的蠱蟲再多,雙口虺蛇的毒嘴再多,也不可能多得過恒河沙數。同樣道理,敦煌沙漠里的沙子就是最好的反擊手段。只要虺蛇落下,就一定遭到黃沙掩埋,根本發揮不出任何作用。
蠱苗三十六寨屬于南方,長途奔襲,等于是客犯西方庚辛金;敦煌沙漠屬于西方,以逸待勞,等于是迎擊南方丙丁火。
主客之勢分明,敦煌毫不費力地就占據了“三才”中的“地利”,先取得了三分之一的勝機。
“喂,喂,醒醒,醒醒……醒醒,你給我醒醒……”左豐收的臉重新出現在我眼前。
他一只手抓著我,另一只手里握著一支針筒,針管里全都是淡綠色的液體。
我推開他的手,無聲地坐起來。
雖然不知昏迷了多久,但我很清楚,危機并未過去。
“龍飛,你醒了?”左豐收哈哈大笑起來,隨手把針筒放到一邊。
“大地震、大毀滅開始了嗎?”我輕聲問。
“什么大毀滅?我要的是‘金山銀海翡翠宮’,又不是世界末日。你等著,我馬上傳令,命‘煉蠱師之矛’突破壁畫結界,打開傳說中的藏寶庫?!弊筘S收說。
“好,好吧……好,靜等著閣下的奇術表演?!蔽姨撊醯鼗卮?。
“你沒事吧?難道大魔手真的沒向你傳授‘煉蠱師之盾’?”左豐收仍然頗為狐疑。
我背靠石壁,讓自己坐直。
此前左豐收向我說過反彈琵琶圖下面還有兩層壁畫,但沒有揭去首層,一切都是猜測。
“你還要我說多少遍?我根本聽不懂大魔手臨終前說的話。好了,你可以召喚……召喚‘煉蠱師之矛’了?!蔽覐姶蛑窕卮?。
左豐收猛盯了我幾眼,上上下下打量了幾遍,才大步走向洞外。
由于我表現得過于孱弱,他的手下完全放松了警惕,已經不在意我的死活,全都跟著左豐收出了洞窟。
“我懷疑,銅鑼灣龍少已經垮了。”高準躡手躡腳地走過來,雙手按在腰間,一邊是***,一邊是短槍。
他的五官十分秀氣,如果不是在這種場合出現,很多人會誤以為他是普通的職場白領。
“怎么樣?還能撐住嗎?”他伸出右腳,腳尖在我小腿上輕踢了兩下。
“還行?!蔽铱嘈ζ饋?。
論起來,在港島的江湖圈子里,高準是我的后輩。
他剛剛在油麻地嶄露頭角時,我已經成為霹靂堂的中層。等到他重歸顧家門下,我則連升三級,成了雷動天的左膀右臂之一。
此一時彼一時,過去那些輝煌都已經不復存在了。
現在,當我頹然倒地之后,高準臉上的嘲諷之意變得十分明顯。
“我本來應該全力救你,但我還有重任在身,必須先去營救顧小姐。顧先生說了,天大的事都得放下,顧小姐的命比什么都重要。龍少,別怪我見死不救,實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或許,我應該打個電話給霹靂堂雷爺,讓他想想辦法?”高準壞笑著,裝模作樣地取出了電話。
“你有雷爺的電話號碼嗎?你的江湖地位……呵呵,打過去怎么自報家門?報顧先生、顧小姐的名字還是報你高準的名字?如果是前者,你就是假傳圣旨,如果是后者,霹靂堂誰會賣你面子?”我低聲問。
我雖已不在港島,但港島永遠留著我的傳說。
相反,高準打電話過去,只會吃閉門羹,因為雷動天絕對不會給顧家的家臣任何面子,更不會接這個電話。
高準臉上一紅,不由自主的,說話聲音也顫抖起來:“我不需要霹靂堂看得起,我是顧家的家臣……終生效忠于顧先生,替他解決麻煩。我只是好心幫你打個電話,既然龍少不需要,那我就不勉強了。就此別過,后會有期?!?
見到他羞愧的模樣,我頓時于心不忍,后悔自己不該逞一時之口快。
身為“家臣”,地位已經低人一等,走到哪里都被貼上“顧家家臣”的標簽,終生無法揭掉。更何況,港島油麻地、尖沙咀、旺角三區很多瞧不起高準的人,都不說他是“家臣”,而是叫他“顧家家奴”。
一個人無法選擇自己的家庭出身,必須全盤承接著來自父輩的所有好壞饋贈。
“家臣”不是高準的錯,而是歷史沿革的產物,不該被傳為笑柄。
“高準,抱歉。如果見到顧小姐,請一定轉達我的問候和歉意。我希望她任何時候都平安,那就不需要別人牽掛著了?!蔽姨固故幨幍卣f。
我沒能及時趕往反賊坑救援顧傾城,這是實際情況,也是我對顧傾城最大的虧欠。如果高準能及時援手,我內心只有“感謝”二字。
高準向我拱手:“這話一定帶到——我剛才一直有個疑問,龍少,你在昏迷之中為何一直在背誦梵語經文?左豐收已經把你背誦的全都錄下來了,不知道以后會不會引起**煩?”
左豐收是個謹慎的人,我做什么,一舉一動都會落在他眼中。
“我會小心應付,你到了反賊坑那邊,也務必保重。敦煌的情況不比港島油、尖、旺,地方大,人口構成復雜,政治意識形態也是另一種類型。所以,任何時候都應該遵循法律規定,不要做引起警方注意的事?!蔽以俅味谒?。
港島幫派行事還是保留了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江湖習氣,這一點在大陸肯定是不被允許的。
我在敦煌三年,觀察思考良多,已經看到了兩地世情的不同。
入鄉隨俗,這是聰明人務必堅守的行事準則。
以我對高準的理解,他行事原本就很激進,現在為了顧傾國、顧傾城做事,尤其是事關顧傾城的安危,一定會在很多關鍵時刻做出不理智的事來,非但不能助力顧傾城,反而會給后者帶來更大的麻煩。
“謝謝龍少,我都記住了?!备邷氏蛭揖瞎\摯地道謝。
在港島,我的人品有口皆碑,相信高準不會不知道,也肯定能理解我說這些話的良苦用心。
“好,勝利后再見?!蔽艺f。
“龍少,你多保重,后會有期,勝利再見。”高準回應。
我點點頭,高準就一言不發地折身隱入暗處。
顧家的事業能夠發展到今天,顧傾國功不可沒。他是個有實力、有手段、有野心的人,連雷動天都深感敬佩。所以說,他不會放任自己的妹妹在敦煌出事,一定有后續計劃,確保顧傾城的安全。
至于明水袖,我至今不知道顧傾國的態度,也就無從判斷后者的想法。
高準的出現,讓我松了口氣,因為這是一個很不錯的年輕人。
這個年代,“忠、義”已經成了稀缺品,即使在尊奉關二爺的江湖道上,很多人也只是將這兩個字當作招牌,至于招牌后面藏的是什么小心思,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高準極忠,這也是港島江湖的共識。
“高準去了反賊坑,定會讓頹勢出現轉機?!蔽因榍p腿,換了個稍微舒服的倚靠姿勢。
外面,風聲依舊,但左豐收及其手下的呼喝聲卻聽不到了。
“真正能夠消滅‘煉蠱師之矛’的,只有萬里黃沙。”我深知這一點。
蠱術界也有“一寸長、一寸強;一寸短、一寸險”的原則,即蠱蟲體積越大,其力量越強,毒性越差,防御起來越容易,反之則完全不同。
槳蘭舟說過,“煉蠱師之矛”是由無數雙口蠱蟲集合而成,當它們聚在一起時,因其體積巨大,所以能夠想出辦法對付,比如捕撈網、**、*****之類。一旦蠱蟲分散開來,任何人力都將鞭長莫及。
“殺了左豐收,也許是唯一可行的辦法了。”這是我在絕望之中找到的唯一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