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畫”指的是反彈琵琶圖,那么“畫中游”應該是指顧傾城已經身在畫中。那種情況下,“游”倒是未必有心情了,只能說是陷入困局,無法脫出。
《聊齋志異》中有《畫壁》的故事,說的就是某人游玩禪寺、誤入壁畫的傳奇故事。
我相信,顧傾城一定是在某種特殊情況下,身不由己陷入其中的。
“在112窟嗎?”我問。
“不是。”明水袖搖頭,“那只是一個入口,就像一面鏡子。人照鏡子之時,影子雖然在鏡中,但卻不是浮在表面,而是深入內里。那樣的話,人在鏡中,而不是在鏡面。我所闡述的,就是這個道理?!?
不等我追問,她又進一步解釋:“人在畫中游,畫不是平面,而是極為深邃的多維立體結構,可以無限深入。所以,我只說‘人在畫中游’,而無法解釋更多。”
我忽然記起唐詩中的《尋隱者不遇》,詩的后兩句為“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其意境正是明水袖所說的——人在畫中,云深不知。
“這樣說,我們根本無法找回她了?”我問。
明水袖又搖頭:“她有她的人生和追求,如果這就是她要的,我們卻要強行破壞這一切,豈不是幫了倒忙?”
我一時語塞,被明水袖的話繞住。
其實,我們的對話一直在“子非魚安知魚之樂乎”的哲學怪圈中打轉,如同莊子、惠子當日在“濠上之辯”,永遠沒有正確的答案。
“明小姐,你這完全是在詭辯,于事無益?!蔽抑荒艹鲅酝V惯@場討論。
這種談話就像我在萬大師房中遭遇的幻象一樣,情節復雜,條理混亂,看似能夠給人以許多啟迪,但是都浮在空中,無法有機地串聯起來。當這種幻象越來越多的時候,就會將人的思想完全困住,塞得滿滿的,讓人頭昏腦漲,什么都干不了。
只有停下來,清空幻象,重新進行深入思考,才能決定下一步向哪里去。
“我不是詭辯,而是有難以反駁的佐證?!泵魉淦届o地回答。
“有什么證據?在哪里?”我問。
明水袖抬起右手,掌心里托著一只衛星電話。
我沒有多問,把電話接過來。
“顧傾國先生癡迷于宋、明兩代的古董,研究極深,收藏甚廣,超過世界上任何公立博物館。他的話,應該是最值得信任的?!泵魉湔f。
在港島時,我跟顧傾國在某些場合里見過面,但沒有交談過,最多算得上是點頭之交。
他是商場大佬,我是幫派中人,雙方走得過近,本身就觸犯了港島的某些不成文的規矩。所以,即使在顧傾城失蹤的情況下,我也沒想跟他做過多的聯系。
“打給顧先生吧——如果你覺得有必要的話。”明水袖說。
我沉吟了一下,輕輕按亮了屏幕。
通訊記錄中只有一個號碼,標注為“顧傾國先生”。
我撥出了那個號碼,只響了一聲,立刻有人接電話。
“龍少?”電話彼端那男人焦灼而不失禮貌地問。
“顧先生好,我是龍飛?!蔽乙埠苡卸Y貌地回應。
這是我們的第一次通話,顧傾國的聲音一如既往地彬彬有禮:“龍少,我很期待這次通話,因為我知道,很多危險而困難的事,只有你能做得到——”
他停下來,等我的回應。
我平靜地回答:“過獎了,顧先生。”
顧傾國一笑:“龍少,這是港島江湖人物的共識,不要謙虛。”
在港島名媛圈子里,顧傾國是一個永不消失的傳說。他的儒商風度、優雅談吐幾乎無人超越,即使是演藝圈子里的幾位被奉為“天王”級的男星,在其面前都會黯然失色,發不出一點點星光。而且,他所從事的古玩業比起別的大佬們的賭業、船業更具有文化性,是上得了臺面的高檔生意,不僅僅可以賺錢,而且可以揚名,在政經兩界都能拿得出手。可以說,自顧傾國出世,港島名流圈子便牢牢地站住了腳、立下了位,成為別人無法撼動更無法取代的絕對大人物。
我想,如果不是發生了顧傾城突然失蹤事件,顧傾國是絕對不會主動向我伸出橄欖枝的。
“找到她?!鳖檭A國沉吟了一會兒,拋棄繁文縟節,直截了當地說,“我會提供一切幫助?!?
“再給我一些還沒公示過的線索?!蔽乙埠苤苯?。
“好?!鳖檭A國答應,“稍后,我會親自發一份文檔到明小姐的郵箱,她會轉交給你?!?
我毫不猶豫地回應:“好,我會全力以赴?!?
找回顧傾城不是對方的要求,而是我內心的真正需要。只要一息尚存,這件事就一定要繼續下去。
“龍少——”顧傾國欲言又止,稍后才接下去,“一小時后,請回敦煌城中,我們再通話。記住,一小時時間……一小時時間?!?
他的語氣沒有改變,但我卻從他三次重復“一小時”這個關鍵詞,立刻尋到了端倪。
從反賊坑到敦煌城的車程為半小時甚至更多一點,那么我留在反賊坑的時間就只有二十多分鐘了。
反向推理,我必須在二十分鐘內離開這里,才能及時趕回敦煌城。
“聽懂了?!蔽覜]有刻意地去確認,而是淡定如常地回答。
現代化的通訊技術雖然方便快捷,但卻極容易泄密,通話時的數字信息流隨時都有可能被人截獲,遭到即時破譯,內容便毫無遮掩。所以,遇到重大秘密事件,通話時必須使用“隱語”,為破譯者增加難度。
我堅信,顧傾國說的“一小時”就是隱語,其背后含義是提醒我“二十分鐘必須離開反賊坑”。
危險來臨的時候,任何聰明人都會有所反應,正如古代武者所說的“金風未動蟬先覺”。
“顧先生,一小時后再聯絡。”我說。
“呵呵。”顧傾國笑了兩聲,主動掛斷了電話。
他聽到我重提“一小時”,一定也明白了我的心思。
與智者交談,就是如此簡單。任何話都不需要說得太直白,點到即止就可以了。
我把電話交給明水袖的時候,很明顯,她的眼中充滿了某種困惑。
“好了?!蔽艺f。
“顧先生似乎沒有說太多關于顧小姐的事,現在事情緊急,下一步如何去做呢?”明水袖問。
我搖頭:“線索并不多,但唯一值得欣慰的是,顧先生說,他會發一個文檔到你的郵箱。文檔到了,請轉交給我?!?
明水袖松了口氣:“好,好。”
在112窟初見,明水袖給我留下的印象十分奇特。她自述是亡明公主,但除了那些斷斷續續的自述,沒有任何其它材料能夠佐證她說的內容,只能籠統地認為這是“輪回轉世、前世記憶”里的某種奇特現象。
那么,真實答案又是怎樣呢?
在沒人證明“子非魚安知魚之樂”的時候,一切都是未知,一切都無定論,只能歸結為自說自話,不足以認定為實情。
明水袖的經歷與十九世紀末的“沙皇公主流亡案”有異曲同工之處,那時世界各地出現了太多太多“沙皇公主”,都說是在國內遭到迫害,不得已才帶著侍從流亡全球,雖然身邊沒錢,卻有大量金銀財寶留在了沙俄國內,一旦得勢翻身,將能買得下全球。
這些所謂的“沙皇公主”最后都被歸為國際騙子,因為她們展示出來的所有血統證據都被推翻,毫無可信度,其“沙皇御賜血書鐵券”上的血被化驗出來,是百分之百的雞血。
我真心希望明水袖不是那樣的,否則,一定會傷了雷動天的心。
“龍先生,你在想什么?”明水袖問。
我苦笑搖頭:“我在想,顧小姐或許已經不在人世了——”
這句話當然只是在試探對方,因為我堅決相信,像顧傾城那樣的人,一定會被別人更善于保護自己,即使身陷惡劣環境,其求生能力也遠遠超過普通江湖人物。
“是嗎?”明水袖大驚失色,掩面長嘆。
表面看,她是極度悲慟、極度震愕的,但我從她掩面的動作分析,卻是過于夸張,明顯是在演戲。更可怕的是,她的悲情背后,竟然隱藏著某種更深層次的喜悅。
綜合分析,明水袖的內心世界定然十分復雜,暫時無法探知。
“回去,看看文檔傳過來沒有。”我說。
“好,好?!泵魉渎氏绒D身,匆匆向回走。
“輪回轉世、前世記憶”現象一定是存在的,不僅僅在藏邊,就算在各大洲的其它國家,也屢見不鮮。
人類對于自身的了解極為膚淺,一旦某個事件超過了自然現象,變成了“超自然現象”,那么就沒法拿從前的物理規律來加以解釋,陷入茫然無知的境地。
我判斷,明水袖自稱為“亡明公主”這件事一定另有隱情。同時,我又覺得,在雷動天、顧傾國、顧傾城這三人中間,存在某種不為人知的協議,發生在敦煌的一切事情,都掌控在他們手中——除了顧傾城的失蹤以外。
顧傾城失蹤是個真正的意外,這一點從顧傾國電話里的語氣就能聽得出來。
“刀——”我忽然發現,明水袖的左側袖子里有一件東西時隱時現。那是一把長約五寸的小刀,反貼在她的左腕到肘部位置。
這種“袖中刀”十分犀利,能夠充分發揮“一寸短一寸險”的優勢,猝然發難,十分難防。
“或許,她就是能夠突然給人‘背后一刀’的關鍵人物了。”如此一想,我背后的汗毛陡地豎起,深深地打了個冷顫。
顧傾城與明水袖雙雙出現,難道前者就一點都沒察覺后者的虎狼之心嗎?
“山雨欲來,風起了。”我暗自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