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二|小道人一著饒?zhí)煜拢逋瘍删肿⒔K身(一)
詞云:
百年伉儷是前緣,天意巧周全。試看人世,禽魚草木,各有蟬聯(lián)。
從來材藝稱奇絕,必自種姻野文君琴思,仲姬畫手,匹美雙傳。
——詞寄《眼兒媚》。
自古道:物各有偶。才子佳人,天生匹配,最是人世上的佳話。看官且聽小子說:山東兗州府巨野縣有個秾芳亭,乃是地方居民秋收之時,祭賽田祖先農(nóng)、公舉社會聚飲的去處。向來亭上有一扁額,大書三字在上,相傳是唐顏魯公之筆,失去已久,眾人無敢再寫。一日正值社會之期,鄉(xiāng)里父老相商道:“此亭徒有其名,不存其扁。只因向是木扁,所以損壞。今若立一通石碑在亭中,別請當今名筆寫此三字在內(nèi),可垂永久。”此時只有一個秀才,姓王名維翰,是晉時王羲之一派子孫,慣寫顏字,書名大盛。父老具禮相求,道其本意。維翰欣然相從,約定社會之日,就來赴會,即當舉筆。父老礱石端正。
到于是日,合鄉(xiāng)村男婦兒童,無不畢赴,同觀社火。你道如何叫得社火?凡一應(yīng)吹簫打鼓、踢球放彈、夠攔傀儡、五花爨弄諸般戲具,盡皆施呈,卻像獻來與神道觀玩的意思,其實只是人扶人興,大家笑耍取樂而已。所以王孫公子,盡有攜酒挾伎特來觀看的。直待諸戲盡完,賽神禮畢,大眾齊散,止留下主會幾個父老,亭中同分神福,享其祭余,盡醉方休。此是歷年故事。此日只為邀請王維翰秀才書石,特接著上廳行首謝天香在會上相陪飲酒。不想王秀才別被朋友留住,一時未至。父老雖是設(shè)著酒席,未敢自飲,呆呆等待。謝天香便問道:“禮事已畢,為何遲留不飲?”眾父老道:“專等王秀才來。”謝天香道:“那個王秀才?”父老道:“便是有名會寫字的王維翰秀才。”謝天香道:“我也久聞其名,可惜不曾會面。今日社酒卻等他做甚?”父老道:“他許下在石碑上寫秾芳亭三字。今已磨墨停當在此,只等他來動筆罷然后飲酒。”謝天香道:“既是他還未來,等我學(xué)寫個兒耍耍何如?”父老道:“大姐又能寫染?”謝天香道:“不敢說能,粗學(xué)涂抹而已。請過大筆一用,取一回笑話,等王秀才來時,抹去了再寫不妨。”父老道:“俺們那里有大筆?憑著王秀才帶來用的。”謝天香看見瓦盆里墨濃,不覺動了揮灑之興,卻恨沒有大筆應(yīng)手。心生一計,伸手在袖中摸出一條軟紗汗巾來,將角兒團簇得如法,拿到瓦盆邊蘸了濃墨,向石上一揮,早寫就了“秾芳”二字,正待寫“亭”字起,聽得鸞鈴響,一人指道:“兀的不是王秀才來也!”
謝天香就住手不寫,抬眼看時,果然王秀才騎了高頭駿馬,瞬息來到亭前,從容下馬到亭中來。眾父老迎著,以次相見。謝天香末后見禮,王秀才看了謝天香容貌,謝天香看了王秀才儀表,兩相企羨,自不必說。王秀才看見碑上已有“秾芳”二大字,墨尚未干,稱贊道:“此二字筆勢非凡,有恁樣高手在此,何待小生操筆?卻為何不寫完了?”父老道:“久等秀才不到,此間謝大姐先試寫一番看看。剛寫到兩字,恰好秀才來了,所以住手。”謝天香道:“妾身不揣,閑在此間作耍取笑,有污秀才尊目。”王秀才道:“此書顏骨柳筋,無一筆不合法,不可再易,就請寫完罷了。”父老不肯道:“專仰秀才大名,是必要煩妙筆一番!”謝天香也謙遜道:“賤妾偶爾戲耍,豈可當真!”王秀才道:“若要抹去二字,真是可惜!倘若小生寫來,未必有如此妙絕,悔之何及?恐怕難為父老每盛心推許,容小生續(xù)成罷了。只問適間大姐所用何筆?就請借用一用,若另換一管,鋒端不同了。”謝天香道:“適間無筆,乃賤妾用汗巾角蘸墨寫的。”王秀才道:“也好,也好!就借來試一試。”謝天香把汗巾遞與王秀才。王秀才接在手中,向瓦盆中一蘸,寫個“亭”字續(xù)上去。看來筆法儼如一手寫成,毫無二樣。父老內(nèi)中也有斯文在行的,大加贊賞道:“怎的兩人寫來恰似出于一手?真是才子佳人,可稱雙絕!”王秀才與謝天香俱各心里喜歡,兩下留意。父老一面就命勒石匠把三字刻將起來,一面就請王秀才坐了首席,謝天香陪坐,大家盡歡吃酒。席間,王秀才與謝天香講論字法,兩人多是青春美貌,自然投機。父老每多是有年紀歷過多少事體過的,有什么不解意處?見兩人情投意合,就攛掇兩個成其夫婦,后來竟諧老終身。這是兩下會寫字的成了一對的話。
看來,天下有一種絕技,必有一個同聲同氣的在那里湊得。在夫妻里面,更為希罕。自古書畫琴棋,謂之文房四藝。只這王、謝兩人,便是書家一對夫妻了。若論畫家,只有原時魏國公趙子昂與夫人管氏仲姬,兩個多會畫,至今湖州天圣禪寺東西兩壁,每人各畫一壁,一邊山水,一邊竹石,并垂不朽。若論琴家,是那司馬相如與卓文君,只為琴心相通,臨邛夜奔,這是人人曉得的,小子不必再來敷演。如今說一個棋家在棋盤上贏了一個妻子,千里姻緣,天生一對,也是一段希奇的故事,說與看官每聽一聽。有詩為證:世上輸贏一局棋,誰知局內(nèi)有夫妻?坡翁當日曾遺語,勝固欣然敗亦宜!
話說圍棋一種,乃是先天河圖之數(shù):三百六十一著,合著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黑白分陰陽以象兩儀,立四角以按四象。其中有千變?nèi)f化、神鬼莫測之機。仙家每每好此,所以有王質(zhì)爛柯之說。相傳是帝堯所置,以教其子丹朱。此亦荒唐之談,難道唐虞以前連神仙也不下棋?況且這家技藝不是尋常教得會的。若是天性相近,一下手曉得走道兒,便有非常仙著著出來,一日高似一日,直到絕頂方休。也有品格所限,只差得一子兩子地步,再上進不得了。至于本質(zhì)下劣,就是奢遮的國手師父指教他秘密幾多年,只到得自家本等,高也高不多些兒。真所謂棋力酒量恰像個前生分定,非人力所能增減也。
宋時,蔡州大呂村有個村童,姓周名國能,從幼便好下棋。父母送他在村學(xué)堂讀書,得空就與同伴每畫個盤兒,拾取兩色磚瓦塊做子賭勝。出學(xué)堂來,見村中老人家每動手下棋,即袖著手兒站在旁邊,呆呆地廝看。或時看到鬧處,不覺心癢,口里漏出著把來指手畫腳教人,定是尋常想不到的妙著。自此日著日高,是村中有名會下棋的高手,先前曾饒過國能幾子的,后來多反受國能饒了,還下不得兩平。遍村走將來,并無一個對手,此時年才十五六歲,棋名已著一鄉(xiāng)。鄉(xiāng)人見國能小小年紀手段高得庵稱,盡傳他在田畔拾棗,遇著兩個道士打扮的在草地上對坐安枰下棋,他在旁邊蹲著觀看,道士覷著笑道:“此子亦好棋乎?可教以人間常勢。”遂就枰上指示他攻守殺奪、救應(yīng)防拒之法。也是他天緣所到,說來就解,一一領(lǐng)略不忘。道士說:“自此可無敵于天下矣!”笑別而去。此后果然下出來的迥出人上,必定所遇是仙長,得了仙訣過來的。有的說是這小伙子調(diào)喉,無過是他天性近這一家,又且耽在里頭,所以轉(zhuǎn)造轉(zhuǎn)高,極窮了秘妙,卻又撰出見神見鬼的天話哄著愚人。這也是強口人不肯信伏的常態(tài)。總來不必辨其有無,卻是棋高無敵是個實的了。
因為棋名既出,又兼年小希罕,便有官員士夫、王孫公子與他往來。又有那不伏氣甘折本的小二哥與他賭賽,十兩五兩輸與他的。國能漸漸手頭饒裕,禮度熟嫻,性格高傲,變盡了村童氣質(zhì),弄做個斯文模樣。父母見他年長,要替他娶妻。國能就心里望頭大了,對父母說道:“我家門戶低微,目下取得妻來,不過是農(nóng)家之女,村妝陋質(zhì)不是我的對頭。兒既有此絕藝,便當挾此出游江湖間,料不須帶著盤費走。或者不拘那里天緣有在,等待依心像意尋個對得我來的好女兒為妻,方了平生之愿。”父母見他說得話大,便就住了手。
過不多幾日,只見國能另換了一身衣服,來別了父母出游。父母一眼看去,險些不認得了。你道他怎生打扮:頭戴包巾,腳蹬方履。身上穿淺地深緣的藍服,腰間系一墜兩股的黃絳。若非葛稚川侍煉藥的丹童,便是董雙成同思凡的道侶。說這國能葛巾野服,扮做了道童模樣,父母吃了一驚,問道:“兒如此打扮,意欲何為?”國能笑道:“兒欲從此云游四方,遍尋一個好妻子,來做一對耳。”父母道:“這是你的志氣,也難阻你。只是得手便回,莫貪了別處歡樂,忘了故鄉(xiāng)。”國能道:“這個怎敢!”是日是個黃道吉日,拜別了父母,即便登程,從此自稱小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