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伸手把黃蕓牽引到桌前,便講起了薄情宮的行事準則。
她說的多數蘇聽風已經有所猜測,而且很多方面蘇聽風猜測到的內容比刑姑姑說的還要深,所以他聽見之后,只站在門外聽了一會兒,便走開了,把地方留給了兩人。
正好整個時候,阿夏走了過來,臉蛋兒紅撲撲地說道:“我要出門買點東西,蘇公子要不要一同前去?”
蘇聽風想了想,覺得自己也可以出去買點必要的材料之類的物品,于是就點點頭,應了下來。
待到到了街市上,蘇聽風發現阿夏買的都是一些糧食雜貨,日常用品,只是量都不多,還以為她是為自己一行人買的。
而后他就知道了不是。
買完了東西,阿夏說道:“我要去個地方,蘇公子是自個兒回去還是跟我一起去?”
雖然是這樣說,但是她的眼睛卻死死盯著蘇聽風,眉頭微微皺起,一付“請答應我這終生的請求”的模樣。蘇聽風看見她這要哭不哭,還要故作輕松讓嘴角憋出三分笑弧的樣子,終究還是沒有拒絕,說道:“既然一同出來了,還是一同回去吧。”
阿夏明顯露出松了一口氣的神情,說道:“我去的地方,路稍微有點遠,要騎馬。不過,景色很好的哦,公子可以去看看。”
這樣說著,她帶了蘇聽風找了一家車馬行,說了半晌的話,便從對方那里租到了兩匹劣馬,然后牽了一匹給蘇聽風。
她說遠,去的地方果然不近。兩人騎了小半個時辰的馬,翻過了好幾個似是有路又仿佛沒有路的山岙,才終于到了地頭。
最后一個山頭翻過,蘇聽風的眼前出現了一個被群山所包圍的小小村落。
他們所在山頭地勢較高,從這一邊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散落在村落之中,零零散散的小房子。乍眼望去,果然如同阿夏所說一般,是個極其美麗的地方。
但是,從房子的破舊程度和村人們的穿著上看起來,卻也極為貧困。
蘇聽風以為阿夏要進村去訪舊,卻不料對方叮囑了蘇聽風要避著人,就帶他偷偷摸摸走了一條小道。
這條小道,甚至不能說是道路,只是還能勉強行走的山林縫隙而已。
阿夏彎彎繞繞地,多走了好大的一個圈子,才走到了村尾一個老舊的院子里。院子后面沒有人,她跳進去把抱著的袋子放了下來,然后就快速地閃了出來。
蘇聽風問道:“這戶人家有什么特別嗎?”
阿夏卻只是沖他笑笑,沒有說話。
她特意跑這么遠,仿佛只是為了把一袋子的米面糧食放進那樣一個破落院子之中。
等兩人重新回到山道上,卻隱隱約約聽到遠方傳來模模糊糊孩子游戲的聲音。阿夏猛然抬頭,才發現自己因為一時失神,竟然把蘇聽風帶錯了路。
他們走的,并不是回去的道路。
而在阿夏和蘇聽風站立的這個位置,正好可以看見林中有一片草地上,幾個孩子正在大聲笑鬧玩耍。
阿夏睜大了眼睛,突然就愣愣地盯住了那個方向,慢慢地攥緊了拳頭,開始發起了呆。
蘇聽風往著那個方向望去,發現就只是幾個年紀不大,模樣平常的普通山里孩子。
直到有個男孩子意外地抬起頭,對著他們所在的地方望來。
那一瞬間,蘇聽風覺得男孩似乎和他們目光相接了。
然后他猛然扔下了所有的伙伴,竭盡全力地向著阿夏與蘇聽風所在的方向跑了過來。阿夏被嚇了一大跳,然后露出了驚慌的神態,退后幾步就想逃跑。蘇聽風嘆了一口氣,拉住了她的手臂,就帶著她轉到了樹后,然后帶著她上了一棵還算粗壯的松柏。
男孩子不管身后玩伴的呼喊,發了瘋一樣地跑到了山坡上,一頭鉆進了樹林之中。但是當他來到蘇聽風和阿夏站過的地方時,卻已經找不到兩人的身影。
男孩子卻不肯死心,沖著樹林開口就大聲叫了起來:“二姐,是你嗎!?二姐,你回來了嗎?”
他聲音里帶著些許哭腔,聲音都帶著幾分顫抖,一次一次地大叫道:“二姐,你出來見見我啊。我好想好想你。我又長高了,你知道嗎?說不定已經比你高了。”
“二姐你為什么都不回來見我們呢?你過得好嗎?你是不是過得不好?你是不是恨我們?二姐我好想你……你出來見見我吧!”
阿夏捂住了嘴,拼命地不讓哭聲泄露出來。從蘇聽風這邊看過去,她的臉上已然是濕糊糊一片,連眼睫毛都黏在了一起。
男孩叫了半天,沒見到有任何動靜,就開始不死心地往樹林之中鉆去。他身邊的小伙伴們叫不住他,最后也只好跟著他一起往樹林里走。
等人聲漸漸地遠了,蘇聽風才開口問道:“那是你弟弟?”
阿夏擦著眼淚,輕輕地“嗯”了一聲。
“你很想見家人吧,為什么到門口了卻不去看他們?”
卻聽阿夏雖然聲音還哽咽著,語氣卻堅定地說道:“我的人生已經與他們不一樣了,未來會走的道路也是永遠不會再有交集。見了還不如不見,徒給他們惹上麻煩。”
蘇聽風停頓了一下,猜想是外人知曉她是薄情宮中人會給父母惹來麻煩。半晌,他才開口問道:“你既然有家人,為什么卻入了薄情宮?有什么緣由嗎?”
阿夏抬起頭,眼中還帶著哭泣過后的碎碎水光,好一會兒,才語聲艱難地說道:“我是被薄情宮買走的。”
“買走?”
“那一年,我父親上山打獵,一不小心從山上摔了下來,折了腿。我們家窮,沒有錢可以請郎中,但是若沒了父親,娘親和兄弟姐妹幾個大約都活不下去。所以最后大家就商量著,把我賣了人牙子。那時候正好宮主與幾位姑姑經過燕門鎮,就把我和其他幾位姐妹都買了下來,帶到了薄情宮。”阿夏坐在枝頭,眼角含著淚珠,神情似是悲傷又像懷念地緩緩說道。
蘇聽風問道:“你家里幾個兄弟姐妹?”
“大哥,大姐,我是老三,下面還有二弟,三妹和三弟。”阿夏看了蘇聽風一眼,明白了他的意思,開口主動為他解釋道,“大哥是長子,將來是家里的頂梁柱,自然不用說。大姐年長,已經能幫家里做不少事情,而下面的弟妹又都還太過年幼,人牙子不收,也賣不上價,我是最合適的。”
蘇聽風聽她聲音平靜,不由得有些好奇,開口問道:“你不恨嗎?”
無論如何在課堂上聽過多少次這個時代的風俗,蘇聽風覺得他永遠不會明白。作為一個獨立的,有智慧的個體,被人當做貨物一樣來售賣,生命和自尊都掌控在他人手里,當事人是怎么忍受下去的。
在內心深處,他其實也和唐星羅……或者所有生活在那個星空時代的人一樣,把尊嚴和自由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即使沒有唐星羅那樣偏激,蘇聽風在內心深處,其實也同樣覺得。
如果有一天他遇見這樣的事情,便是用盡全力拼個魚死網破,也絕不會容忍像是這樣的侮辱。
聽到蘇聽風的提問,阿夏頓時沉默了半晌,才開口說道:“也許那時是恨的吧。特別是娘最后甩開我的手,把我推給牙婆的時候。我覺得我一輩子都忘不了那一幕景象。被人像是豬羊一樣關在小小的房子里面,只有被客人挑選時才能走出來,看一眼外面的天空。那時候我覺得自己簡直快要瘋了,我不止一次地想過:為什么是我?即使爹娘跟我說過許多次他們的不得已,但是對我來說都沒有區別。事實是,所有人,只有我被遺棄了。”
“那你現在呢?你說‘那時是恨的吧’,現在已經不恨了嗎?”
阿夏應了一聲:“嗯,不恨了。是宮主救了我。”她的淚水半干,阿夏自己伸出手指抹了一把,露出一個眼神非常堅定的笑容,“我不知道應該怎么說明白這件事——我覺得也許那時候我被任何人買走我都有可能因為不幸而恨他們。所以我很慶幸,買走我的宮主,并不止是因為能夠溫飽……大概是她也讓我知道了,原來人不應該只為了溫飽而活著……原來……我們可以做的事情竟然那么多。”
阿夏笑著說道:“我已經不可能再回來這里了,雖然還會擔心他們過得好不好,但是我卻再也不可能像大姐一樣,每天操持家務,等到了年紀嫁一個莊稼漢子,過一輩子為了溫飽而忙碌,懵懂未知的日子。我們走吧。”
阿夏這樣說著,已然收拾好了看到弟弟時那失控的情緒和眼淚,攀著樹枝主動跳下了樹。蘇聽風也跟著她跳了下去。
結果下午回到居所,蘇聽風就發現刑姑姑買回來了一批人。
這批人多數是十到十六七的孩子或者少年少女,人數十分之多,幾乎讓蘇聽風懷疑刑姑姑把人牙子的家都給掏空了。而他們之中的大部分,都面色發黃身形瘦弱。
蘇聽風驚訝地問道:“這些都要帶去薄情宮嗎?”
阿夏驚訝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搖了搖頭,說道:“除了黃蕓,其他人都會留在燕門鎮和附近幾個城鎮,一邊幫忙照顧店鋪一邊識字習武。這其中只有學得特別好并且心性也合適的人,才會在下一次宮選的時候,被帶到薄情宮,成為正式弟子。其他的人只會像是正常的奴仆雜役一般照顧店鋪。他們永遠也不會知道薄情宮的存在,只要在這邊照顧好生意就行了。”
蘇聽風聽了,半晌,才問道:“這些規矩,是你們宮主定下的?”
阿夏愣了一下,然后回答道:“是絕公子。宮主不常管這些雜務,這些事情都是絕公子在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