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到花朝碧染叢,枝梢剪綵嫋東風,夜色漸重,錦兮一個人身披斗篷悄悄離開靜澹宮朝最西邊方向走去,不久明月籠進雲裡,照在林間一片陰影,只有頭頂不斷閃爍出點點星光,應和手中一盞薰紅宮燈,路線陡轉,腳步連踩幾串石階後,地勢忽然拔高,沿魚腸小道彎彎曲曲徑直向上。
從高處俯瞰,長安萬間宮闕直聳入雲,五彩琉璃瓦在月色下通透流光,夜風中飄散著禁苑的朦朧花香,侵染得燈影人影都空濛縹緲。啪!無聲黑暗之處陡然亮起兩簇火光,明明滅滅就像夜舟獨行相伴的漁燈,頎長而瘦削的側影也被拉出極長,狀如雕像蒼涼而蕭索,至於完全籠罩在兜帽下的面容卻像神秘叵測的女妖,詭異但充滿誘-惑力。
火焰倏然躥涌,赤色火舌瘋狂而又貪婪的吞噬一切可以燃燒的東西,同時她的背後也涌出燎原之火,暗影沉沉,將孤單一人的側影分割成無數張扭曲的人臉。
亙長彷彿千年。
江河無聲變換,月圓了又缺,難以救贖的不孝後人同木無聲長跪泥地不起,偶爾指尖的輕彈,無人注意那是她內心無窮的掙扎,如置身火海,顫抖著從靈魂深處發出未有人聞的悲傷慟哭。
……
火光漸行漸遠,四周除卻鳥鳴就只剩沙沙聲響,風吹葉動,露冷花瘦,林子裡散發出稀溼的潮氣漸升騰成一層薄薄冷霧,從腳底自下而上蔓延,連身後弦月之光也沾染幾分,照在面上生出刺骨寒意。
“啊!”殺機如冰刃遽起,被打磨十分鋒利的利器劃過眼前的兜帽,錦兮眸中異芒一閃,身體出於本能也立即向後退閃,不料踩到一枚碎石子,腳心不穩,背朝下直剌剌摔在地上。
仰頭再望,見一名蓬頭蓋臉的女子面露兇狠模樣,手拿利器正一步步靠近,也不給錦兮喘息的時間,盯著她咧開嘴,露出一口森然白牙,怪笑道,“嘿嘿嘿!你納命來吧!”手肘一沉,攥著金釵的手掌直襲錦兮的胸口。
適時弦月漲盛,將直面迎來的利器照得真切,純金打造的鳳凰栩栩如生,此刻卻快要變成勾魂奪魄的死亡使者。
“轟咚”一聲巨響!頭頂綻放出一枚巨大的嫣然牡丹,突如其來的巨響令偷襲者渾身一悚,跟著手腕傳來一陣劇痛下意識一鬆,金釵垂直落地發出一聲脆響。
“什麼人?”
鎧甲相撞的金屬聲如潮水四面八方涌出,將這裡團團包圍,接著從隊伍中走過來一名男子,身披褐甲,五官如畫,目光輕掃待看到錦兮時,不禁露出些許驚疑。
他伸出手將錦兮從地上扶起,炯炯雙目精光閃爍,問道:“是你?你怎麼在這兒?”
絲帛覆面的燈火穿過重重盔甲完全罩住錦兮清麗的面容,她的目光平靜而哀寂,沒有半分死裡逃生的欣喜,也沒有任何後怕引發的顫抖,只是緊抿著脣,似一生了根的藤在裴遠心中蔓延,繁雜至記憶深處。
“你?”
裴遠復又喊了一句,卻發現她的視線一直盯向另一處,看著那個神態癲狂,險些殺了自己的人。
扭頭望之,意外的和那人四目直視,已被禁衛軍牢牢禁錮的女子原本只是不安的朝四周看,待看到裴遠的臉時竟劇烈掙扎起來,大喊大叫道:“皇上救我!皇上快救救我!這裡有人要害我!有人要害我!”
“是你?”裴遠十分意外她的出現,甚至忘記收回目光,腦子裡一團亂麻,只覺今日所發生的事竟比他過去幾年所經歷的還要多。
不過文妃不是已經獲罪降爲文嬪,禁足了嗎?按理說不太可能逃過衆人眼睛偷溜出來,況且好端端的又爲何要對錦兮下手?且看她的樣子,總覺得哪裡不太對勁?
“將軍!這……”禁衛軍士兵也是第一次看見這樣的文嬪,是抓還是放一時陷入難題。
裴遠皺了皺眉,心知此事不在自己處置能力範圍內,開口道:“你們先將文嬪好生看管,我這就稟告皇上,讓皇上裁定。”
說完他頭一轉,對錦兮道:“走吧,這裡只有你一人在場,所以也只有你能將事情說清楚。”目之所及,印象深刻的還是她臉上嵌著的一雙幽深黑眸,脊樑挺直,從眼底至全身正源源不斷散發出一股寒意,竟比那當空弦月還要清冷,流水迢遞。
兩人來到前殿,一五一十將方纔所發生之事和盤托出,至於文嬪疑似癲狂一事裴遠不敢隱瞞,只是在用詞上留了心,生怕一個大意會給後宮前朝引來更大的風波。
因爲早上一事,玉貴妃身體有恙不能出席,今晚的宴會轉由昭陽長公主主持,眼下她正坐在盛帝下面的座位,面露錯愕,擡頭詢問:“皇兄,這……”
文相在聽到文妃一事後身子難以自制的晃了晃,忍不住拱手開口道:“皇上!皇上!老臣乞求皇上念在老臣數十年勞苦功高的份上,讓太醫救救小女吧!皇上……”
身邊的裴遠雖然一直低著頭沒有看到皇上的表情,但眉頭已經皺成一個川字。這個文相,皇上還沒開口,他倒先哭訴起來!表面上是爲文嬪請求醫治,字字句句卻暗指皇上處罰有失,著實叫人難受。
果然盛帝長目一闔 淡淡掃過文相,清冷冷的目光中帶了一絲說不出的寒意,勾脣道:“丞相言重了,一夜夫妻百日恩,文嬪有恙,朕理當派人爲她診治,文相不必如此。”
“多謝皇上!”文相聞言泣淚直下,立即俯首參拜,可一想到文妃這枚棋子已毀,不禁悲從中來,臉上表情倒顯出幾分真實。
昭陽長公主面露不忍,從旁勸道:“文相放心,縱使文嬪犯錯在先,衝著她相伴多年的份上,皇兄也會好好待她的。”
適時盛帝轉過頭,對安陸吩咐道:“安陸,你安排最好的太醫去爲文嬪醫治,務必要將她治好,聽到了嗎?”
“是……奴才遵命。”安陸不敢懈怠,低頭領旨後目光輕落在文相身上一瞬很快收回,半躬身子往外走去。
“此事朕已知曉,裴將軍恪守本職沒有過錯,兩位可以起來了。”盛帝故意沒看文相,對錦兮和裴遠道。
“多謝皇上!”裴遠和錦兮應聲而起,站在一旁。
盛帝目光微閃,拂袖端坐,朗聲對衆人道:“近日宮中不寧,文妃降級在先,貴妃有恙在後,無人主持大事,實非內宮之幸,從即日起命楚陽殿敬嬪代爲主事,擢升敬妃,望愛妃不負朕望,妥善治理後宮。”
被點名的敬嬪乃是盛帝還在做太子時,由先帝親選良娣,算是后妃之中資歷最老的,可惜家世不高,爲人木訥,又不懂諂媚之術討好君心,以至於盛帝繼位後只封作九嬪之一,鮮少侍寢,缺少滋潤的嬌花日復一日失去了原來的光彩,還算清秀的面容日漸蠟黃,乍看之下堪比四十老婦,其實她今年纔剛滿三十。
倘若不是玉貴妃有恙,敬嬪做夢都不會想到會有這麼一刻,欣喜,激動之下差點連規矩都忘了,匆忙起身快步上前,臉上沾染著一層紅暈,倒比剛纔年輕了幾歲。
因爲激動,她的舌頭像打了結,花好長時間才把一句話說完:“謝……臣妾謝皇上恩典,臣妾一定不會辜負皇上厚望!”
敬嬪雖顯木訥,但要論這方面經驗絕對不比玉貴妃少,昔年盛帝尚未和先皇后成親之前太子宮便一直由她主事,久無過錯,後來書儀皇后尚在世時也經常向她討教,頗有幾分敬重,故才求皇上賜她一個“敬”字封號,想來歲月悠悠,一晃都過去這麼些年,盛帝心裡不由苦味摻甜,難以訴說。
“皇兄?”昭陽長公主一直在旁邊觀察盛帝,看到他眼神漸深,不禁出口輕喚,將他的思緒拉回。
盛帝眼底掠出一抹憾色,輕咳一聲以掩飾方纔的出神,接著擡手示意敬嬪起身,眼睛順勢落在還在地上跪著的文相身上,假裝訝問道:“文相怎麼還跪著呢?快請起,地上涼染上風寒可不好。”
“謝皇上……”文相在心底苦笑卻不敢表露出來,手掌撐地緩緩將身子撐起後轉身退回到自己座位,背脊流過一陣陣寒流。
盛帝雙眼微瞇復又睜開,視線在那人身披的斗篷上停駐,搖曳奪目的燭光將她的影子投在階下青磚之上,巍細猶如楊柳之姿,淺淺笑開道:“既然來了琴師不妨就彈奏一曲,讓在場賓客一飽耳福如何?”
錦兮聞言擡頭,目中隱有浮冰遊動,手指攥緊袖口,頷首賠罪道:“皇上!今夜裴錦受到驚嚇略感不適,勉強彈奏只會有失水準影響衆位雅興,故懇請皇上準許裴錦先行告退。”
“哼!不愧是天下第一,琴師好大的架子!”陳瓔珞發出一聲驕縱的嗤笑,諷刺十足。
謝朝雨從這暗涌浮動中覺察出什麼,忙打圓場道:“皇上,易地而處,任何人遭遇這種事情都會感覺害怕,恐懼難平,皇上又何必強人所難?再者朝雨雖技不如人,卻也懂得曲由心生的道理,憂,懼,恐,怖所編成的樂曲正如琴師所言,非但起不了助興作用,反而適得齊反,有損煞佳節美景。若是皇上想聽,不妨等琴師身子好些?”
又是這個謝朝雨,三番兩次和自己作對,陳瓔珞氣惱地回瞪她幾眼,對方不以爲意,閃亮的一雙明眸裹著笑意轉而對錦兮示好,可惜她並沒有迴應,陳瓔珞看在眼裡,得意的笑出聲。
還未進宮,那些人就已經開始了,舒婕妤收回目光,擡袖用以掩住嘴角一抹冷笑,裝作疑惑又似不經意道:“謝小姐說的極是,若是換成我只怕連話都說不出,哪像琴師還能穩穩的站在這裡回話?不過嬪妾倒有幾分好奇,你說文嬪偷偷跑出來也就算了,怎麼偏偏撞見的是裴琴師你?那麼偏僻的地方都能遇見,運氣著實不一般……我勸琴師你呀,趕緊拜拜菩薩,求菩薩多保佑纔是!”
這個疑問裴遠壓在心底一直都沒有問出口,如今被別人一語道出彷彿一顆種子忽然在心底生了根發出芽一下子冒到嗓子眼,咚……咚……傳來心臟跳動的聲音。
如此一提,文相也頓時想起文妃出事前曾派人送給自己一封信,內容正是讓他調查裴錦。可惜後面發生一連串事情耽擱下來,險些快要被他忘之腦後。出於政治上的嗅覺,文相越來越覺得這個裴錦不簡單,再一想到最近的傳聞,霍得將頭偏轉到一邊,看見原本中途離開的人竟不知何時又重新回到位子上。
幽闕仍舊著一襲暗青色窄袍,金線浮雲滾邊,肩寬腰窄,玉帶束腰,顯得十分利落且貴氣,千萬燈火從他背後射過來,勾勒得他周身線條英挺不凡,烏木般的黑色瞳孔盛滿迷人的華光,眉清凌傲如遠山,竟然和這位裴家小姐有著驚人的相似。
似是覺察到有人在盯著自己,幽闕目光微動往這邊看,和這樣一雙寒光盪漾似海深邃的雙眸交鋒,文相自認不是對手,率先低下頭用飲盡杯中殘酒來掩飾,可那人卻緊抿了脣,盯著階下衆人從眸底迸發出一抹森然戾氣。
政治是細緻的流沙,一旦深入腹地便退無可退,進如狂風暴席讓人無法抵擋,退如金烏入海只留下一抹血色墨暈。沒有規則,圓滑善變,成爲安王這是幽闕必須接受的條件,承受懷疑、接受試探,然後不在乎,不理會,不認同,交出自己的心被這些細紗一點點打磨。
但在硬如珍珠的內心最深處始終埋藏一份無人可知的柔軟,不容許被踐踏,被傷害,哪怕是前功盡棄,哪怕是身首異處。
黑暗裡,幽闕的手指已經握緊成拳,憤怒的火焰正一點點燒燬這片流沙,至於遠處那抹殘輝始終是洋溢在他臉上最溫暖的笑容。
“皇上!其中內情,請皇上先寬恕裴錦之罪,裴錦纔敢說!”錦兮清冷的聲音瞬間將那道殘輝冷卻,幻化成頭頂高懸的弦月,獨自漫過洶涌之河,剝離出最後一顆火種。
如此遠離了如蒸烤炙的煎熬,盛帝終於聽見來源於命運的一聲喟嘆,星辰之上的軌跡還在運行,而他已不敢再次攤開手,稍顯遲疑,凝視不語。
“看在玉瑤的面上,你儘管直說,朕恕你無罪。”半晌,盛帝才輕啓薄脣。
“是!”錦兮似乎被什麼所觸動,眉宇間忽而盈滿了求而不得的苦澀,一貫清冷的聲線流露幾分脆弱,如雨打霜花,一鞭鞭,引起了在座諸位心間的陣陣漣漪與顫悸。“皇上明鑑,裴錦雖是出身名門,無奈命裡無福,破祖傷父,雖有幸蒙得貴妃娘娘垂憐,依舊自認爲不祥之人,不敢與人來往,更不敢同人說……今日乃裴錦生辰……幼時凡我生辰,家中定會慶祝,今年裴錦孤身在此,不想有例外,故一人獨慶,足矣。”
“慶祝生辰在屋子裡過不就好了,琴師你爲何非要前往西苑?”陳瓔珞眼裡依舊充滿不信,繼續問道。
裴遠嘴角微張,有什麼話想說卻在嘴邊轉了一圈又咽了回去,錦兮看在眼裡,緩緩低下頭,眼波脆弱似打破一地的琉璃,“陳小姐不知,裴錦幼時所居恰在宮牆西方,一人向西也只因……思家心切。”
一句思家心切仿若萬箭穿心,在幽闕心底狠狠插出幾個大窟窿,忍不住雙手一拍,將金絲楠木做成桌案硬生生拍出一道裂紋,駭得原本還咄咄逼人的陳瓔珞不敢再多嘴。
“夠了!裴姑娘自小身世孤苦自然比不得你們這些高門嬌女,眼下裴貴妃剛生了病,你們就巴巴上來欺負,是不是太過分了點……嗯?難不成以後裴姑娘想去哪兒都要提前知會你們一聲不成?”
幾乎沒有人能夠承受這樣一雙冷眸,裹挾著冰河決堤迸發出的徹骨涼意,如山壓頂,如水淹身,幾乎令人透不過氣來。
畏於安王之勢,在場一衆均不敢上前挑釁,默默承受之餘,只能將全部系望寄託在盛帝身上,畢竟臣子再橫也不敢和皇上叫板。
盛帝薄脣半揚,瞇著眼接受來自各方的求救目光,一點點匯聚成眸中最深沉的墨色,捲過風光旖旎的蓮燈豔色,再添了點鋪陳於夜色之中最閃亮的星辰之輝,直直激-射向前命中那人心中最爲珍視的柔軟不可褻瀆之地,驀然開口道:“原來今日是琴師你的生辰,哎……你看玉瑤不在,都沒人提醒朕,害朕險些釀成大錯!子先吶,難道連你也忘記了嗎?你這個兄長是怎麼當的?”
語氣清淡,對裴遠頗有幾分責怪的意味,實際卻是對他的一記敲醒,他應該牢牢記住錦兮現在的身份,而不是一味保全裴家。
裴遠覺得一股寒流正順著脊背涌上頭頂,雖然冰冷卻意外將他腦中雜亂的念頭全部摒棄,回想白日裡發生過的一幕幕畫面,再看身旁錦兮悲傷已無,略帶譏誚的眼神,瞬間化作無數無形的針刺痛了眼球,挑破了血肉,喉中隱隱泛出腥甜味。
他忍著痛,拱手認錯道:“是!皇上教訓的是,裴遠有罪!請皇上責罰!”
“罰就不必了,只盼望裴將軍日後能牢牢記住,莫辜負……纔是”辜負盛帝?還是辜負錦兮?盛帝說的含糊,脣瓣微勾,渲染出三分佛偈難辨的晦深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