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肅殺爲序
“爹爹,對…對不起。”低頭不敢正視那雙布上血絲的眼睛,寒兒語聲怯怯,膨脹的壓抑在屋中衍生,像被撐開而破碎的夢。
“怎會這樣!”天淵皺眉,屋中早已無傲兒蹤影,若不是他解開寒兒穴道,只怕小子還處昏迷之中。
“寒…寒兒不知。”父親方出屋未多時,凌霜傲便逃脫,寒兒懊喪不已,他甚至連自我如何倒下皆不知。
便是想追亦無用,身爲逆殺頭領,凌霜傲的隱蔽技藝與警覺性天下少有人能及。“寒兒,方纔情況如何,與爲父說來。”傲兒慘遭太湖怪醫折磨,身受重傷竟能衝開天冥指所封穴道,於此想來太過駭人。
“您方出門去,傲兒哥哥便醒來。我想同他說幾句話,可是他並不搭理我,而後他表情突然有些痛苦,我便走近去瞧。但是方一近身,他便出招對我。寒兒躲不過,只覺全身麻痹,氣悶眩暈,不知覺間昏了過去。之後…就是這樣。”
天淵蹲下身子,手掌撫上寒兒的頭,寒兒的眸中有一抹渾濁,“若當真如是,亦怨不得你,若怪,便怪爲父大意。我如此想留下他,可是他的心並不在這啊。”強行的束縛永遠換不迴心甘情願的留下,就像籠中的畫眉,聲聲切切,世人耳中如此動聽如歌聲,卻不過是它嚮往天空的悲鳴。
“不,也不怪爹爹,是霜傲哥哥的武功太過高強。”寒兒搖頭說道。
“可是,寒兒可知道?爲父方纔封住傲兒穴道所用,乃是天冥指中最後一式‘縛神’,便是爲父完好時身中,若想衝破亦非簡單之事,何況是帶傷的傲兒。”天淵表情嚴肅,他不該懷疑,可是他看到寒兒的雙目不再清澈,從那一刻,紙便包住火。
寒兒不自覺後退兩步,“那…那這是爲什麼……”
“寒兒,如果你母親授你的彈指神功是爲了讓你學會欺騙,那麼爲父此時便廢了你,讓你從此學不了武。”目光凌厲如刀,天淵的心卻痛了。如果善良如寒兒亦學會了欺騙,那麼讓他情何以堪,又有何地能顧他自容?
“不要!”寒兒驚恐叫道。
“天淵,別嚇到孩子。”
是顏兒,推門而入。方在門口,便感覺屋中氣氛冷凝,又聞寒兒惶恐之聲,未見便知定然是天淵動怒了。
“不是叫你先歸屋歇息嗎?”天淵嚴肅不改,今日寒兒不能給一個答覆,便是顏兒阻攔亦無用。
“我…我想來陪陪你。”顏兒溫婉說道,可是那抹溫婉,霎時在天淵的冷凝之中融化。
“我有話要問寒兒。”今日之事必不能矇混而了,立身充滿欺騙的冷情江湖已是淒涼了半顆心,然若是至親皆不能再信任,那麼他又該何去何從?
“爹爹,不要廢掉寒兒的武功,求您!”寒兒恐慌而又沮喪,他如此想同父親並肩而戰,可是怎會墜入這般境地。
“說,爲何放走傲兒。”言語之中有抑制的憤怒,天淵的語聲之中壓迫性的平靜,似萬箭已待發。
顏兒將寒兒護在身後,生怕動怒的天淵會做出傷害寒兒之事。她親眼見過,那日邪魂幫瞬間滅亡的慘象,便是漫天血雨爲引、滿地殘屍爲證,亦勾勒不出當時十分之一的瘋狂與殘酷。於今雖事不至此,可是寒兒身子的顫抖與眼神之中無聲的祈求,還是迫使她不得不擋在寒兒身前——儘管她更知道,寒兒應當給天淵一個說法。
“不說嗎?”天淵動了一步,顏兒的冷汗流下。
“寒兒,快將實情與你父親說。天淵,你先冷靜,寒兒這樣緊張,如何說得出話來!”顏兒亦希望寒兒開口,若否,她如何勸得下天淵的責罰?
“好,我容你思考,看你又能編出怎樣的謊言繼續欺瞞。”天淵負手背身,雙目微閉,長舒氣息,他的寒兒,幾時曾騙過他,那個桃花林中無瑕的孩子莫非亦難逃江湖侵染,而被紅塵帶壞?身爲人父,他是如此失敗,給也給不了最起碼的關懷,還有,他深沉刻骨的愛。
突而,靜默。
如蕭瑟的夜,是爲肅殺提的序。
這一刻的寒兒,鼓足了勇氣,走出了母親的身後。這種庇護怎會長久,而他又能仰仗這種庇護逃多久?
他不需要,他不言語。
他跪下,低頭,有倔強的淚,未流。
沉默。
出口。
“爹爹,對不起,寒兒騙了您,霜傲哥哥的穴道是寒兒以彈指功解開的。”
天淵轉首,這般他已想到,他想不到的是——
“爲什麼?”
“寒兒知錯,可是寒兒不能說!”莫大堅決,他若說了,便等同於背棄了對另一個人的承諾。他,或者他們,皆是如此良苦用心過。
“不能說?”天淵冷哼,眉目不減冷峻。
“是,您便是廢去寒兒這點微不足道的武功,寒兒亦不能說,而且,寒兒欺騙了您,應當接受懲罰。”寒兒不再顫抖,並非是不再害怕。只爲他若心決,便會如父親般牢不可破。
“這便是你想說的?”
“寒兒只能說這些。爹爹,請您相信,在這個世上,您是寒兒至親之人,寒兒絕…絕不會……”這一句,他哽咽不能完整,不知爲什麼,忍住的眼淚竟會流。
而天淵怎會不知道?
寒兒是他一手拉扯大的親生骨肉,他甚至能從寒兒眸中稍縱的渾濁便不加質疑的將謊言看破,雖不知兩個孩子之間做了何種約定,竟要一個不惜帶傷遠走,一個甘願欺瞞受罰,但天淵始終相信,寒兒絕不會有分毫惡意。
“天淵,寒兒還小,犯錯是難免之事。”顏兒在旁附聲,只求天淵暫且饒過寒兒。
“孃親,我不要你爲我求情,這是我與爹爹之間的事,我……”
“放肆!”天淵含怒,“下次再敢對你母親不敬,休怪爲父罰你!”
“寒兒不敢。”強提的精神瞬時崩塌,方擡起的腦袋又耷下。
“不敢?你心中想法我怎會不知!”若是連同自我的小家皆團結不了,縱然拿到紅春花與金陽草配出了極樂天的解藥,又如何能團結得了各大門派共抗黑道?或許有些成見,並不會隨著時間而消,顏兒付出的千般好,寒兒卻似感覺不到。
“我……”寒兒擡頭欲辯,卻對上父親的眼睛,一時又支吾不敢言。
“你就在此反省,爲你今日所犯下的錯!顏兒,隨我來。”
天淵言罷,已走到屋外。顏兒回首再看寒兒一眼,幼小的身軀跪在地上不言不語似與世界隔絕。顏兒輕嘆,收回眸中憐愛,隨天淵而去。
“顏兒,日後我再管教寒兒之時,你還是不要插手爲好。”天淵說道,面容之上有一抹無法掩飾的憔悴。
“知道了,天淵。可是方纔你的話實在太重了,寒兒畢竟還是個孩子,犯錯是難免之事。”顏兒挽起天淵的手臂,聲音喃喃。
“曾經桃花林中不諳世事的孩子,我不希望一涉足江湖,便失掉了誠實。無論怎樣,他皆不該說謊。”寒兒那雙不會說謊的眼睛已經出賣了一切,天淵又怎會被矇騙?
“傲兒的離開使你心情不好,但是傲兒竟能說服寒兒助其脫逃,這其中定然有著我們揣摩不透的約定。”顏兒輕嘆,寒兒此舉,無疑觸怒了天淵,然寒兒不是無知的孩子,他那樣不惜以欺騙來掩飾,又有怎樣的隱情呢?
“或許方纔是我失態了。”天淵低語,莫說是寒兒,便是他處身在江湖之中亦難能一成不變,桃花林中心性淡隱的林淵,又幾時曾如今日般躁動過?
“就讓寒兒一直跪在屋子中嗎?”顏兒試探問道。
“你好心爲他求情,他還出言不敬,理應受些懲罰。”正值雨水節氣,天淵深吸口氣,空氣中有淡淡的花香,將他心中鬱結多少緩解。
“我不怪他,再說這一切,本是我虧欠於他。”顏兒將頭側倚在天淵的肩膀上,有暖暖的味道徜徉。
“如果這些皆是命運的必然,我們又如何能執拗過?顏兒,記住,你並不虧欠寒兒什麼。”天淵認真說道,鼻息間飄揚顏兒的髮香。
“如果這些皆是命運的必然,那麼天淵你又爲何不肯放過自己呢?對於傲兒,你又幾時虧欠於他?”天淵總將傲兒的墮落歸罪於自我,可是世事變遷分離別散,誰又能一直寸步不離的陪在誰的身邊?
“我……”天淵不知該說些什麼。或許,顏兒說得對,可是,那又怎樣?放不下就是放不下,就算明知傲兒是有著黑色翅膀的鳳凰,可還是想把他留下。
就這麼簡單。
“天淵,明日就啓程了,傲兒不在我們身邊,免去路途顛簸未嘗不是好事,你就別太在意了。”顏兒說道,纖手撫上天淵的胸口,心中情愫暗涌,這一刻,竟懷念起天淵的吻。
“下一次,我要把他的心留下。”擡頭望天,雲舒雲卷。江南烏衣小鎮,美得像幅畫。雨水一到,雨量增升,被雨洗過的小鎮會是怎樣乾淨無瑕,他們這羣江湖客或已看不到。而他們,早該離開。這裡,不需要江湖。沒有他們的出現,青石橋安然,楚衛藍亦不會中了傳世之舞再被逝去的情傷捉弄。儘管這是南音早已布好的羅網,但是不可置否,他們走到哪裡,哪裡便有腥風血雨,如江湖,如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