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荒冢,古道。
這一切在夕陽下顯得說不出的蕭索,卻又平添了幾分凄美。
古往今來的劍客,為何偏偏喜歡選擇在這樣的情境下決斗?
岳霖楓面對著夕陽,靜立如山,一雙眼睛凝視著遠方,遠方是古道的盡頭,是天邊的夕陽。
他已等待了許久,仍在等待,他的眼睛靜如深淵,沒有一絲焦急之色。
夕陽之下,唯一的一條古道上,忽然露出一個人的腦袋,那人影移動得很慢,朝著岳霖楓的方向而來,岳霖楓目中立刻就發出了光芒。
那人一定就是他等待的人。
那人影漸漸近了,漸漸露出了一副完整的身影,夕陽掛在他的腦后,看來他的人就像是從夕陽中走出來的一般,卻看不清他的樣子。
岳霖楓目光忽然收縮,因為他忽然感覺到了一股奇特而森寒的劍意,這股劍意隔著這么遠的距離竟還能傳到他的身邊。
那人顯然是要在交手之前就在氣勢上勝過他,雖是有意為之,但這卻也是他生平從未遇見過的一股壓力,岳霖楓心中已不禁對那人生出了幾分贊嘆之意。
那人影已更近了,岳霖楓這才看清那人的樣子,面容清矍,目光炯炯有神,須發已然全白,一身嶄新的藍布衣衫,雖然已是蒼老之態,但身子卻像個年輕人一般挺得很直。
夕陽將他的滿頭銀絲染成了一片云霞之色,看來就像是天邊的一朵紅霞落在了他的頭上,顯得既怪異,卻又充滿了吸引力。
然后,岳霖楓就注意到了那老人的手。
那是一雙枯瘦的手,修長而干凈,看上去很干燥,突起的指節顯得這雙手充滿了力量,這雙手就垂落在腰間,卻一動也沒有動過,顯然是一雙很穩定的手。
岳霖楓明白,這正是一雙為劍而生的手,因為它擁有著一個絕頂劍客所需要的一切條件,他自己就擁有一雙這樣的手。
這也是一雙可以化腐朽之劍為神奇之劍的手,任何一柄劍被這樣一雙手握住的時候,就會立刻變得可怕起來,變成無堅不摧的神兵,變成殺人的利器。
然后岳霖楓就注意到了他的劍,劍就懸掛在他左手的腰畔,藏在一把漆黑的劍鞘里,他的右手卻垂落在他右手的腰畔,離他的劍柄還有一些距離,這似乎并不是一個很好習慣,除非他對自拔劍和出手的速度擁有絕對的信心。
這柄劍也許并不能算是一柄很特別的劍,但也許卻是最適合那老人的劍。
劍也像人一樣,每一柄劍都擁有它們各自不同的氣質,一柄與劍客氣質相吻合的劍,再配合與之相得益彰的劍法,才能最大限度地發揮出劍的威力。
一柄新鑄成的利劍,往往也是鋒銳之氣最盛之時,若是握在一個老人的手中,搭配一套攻守平衡的劍法,便難以發揮出這柄劍初生牛犢不怕虎的銳氣。
而一柄歷經滄桑與磨練的劍,就會變得穩定而精練,這時若能由一個同樣經歷過磨練與挫折的劍客施展攻守兼備的劍法,人、劍、劍法三者之間便能相得益彰,發揮出加倍的威力。
一柄年少成名的英雄手中的劍,必定充滿了平凡劍客難以駕馭的傲氣;而一柄充滿悲傷的劍,必定無法與生性豪邁的劍客配合無間。
現在這柄劍,劍柄上的黑漆已剝落得干干凈凈,顯然已經歷過了漫長的歲月磨洗,就像是那老人一樣,沉穩內斂,鋒芒不露。
這必定是那老人為這一戰精心挑選的一柄劍,只有這樣的劍才配得上這老人和他的劍法,將他的劍法發揮到最高境界。
那老人這時已在岳霖楓身前十步之外的地方停下了腳步,靜靜地瞧著岳霖。
岳霖楓忽然又發現,這老人雖然與他相距不過十步之遙,可是他卻反而感覺不到剛才那股奇特的劍意,他明明看見那老人就站在那里,卻偏偏好像感覺不到這個人的存在。
要隨心所欲地收發自己心中的劍意,對于一個絕頂的劍客而言,這也許并不能算是什么神奇之事。
但要將自己的身體與意志完全融入周圍的環境,令人難以察覺,達到一種返虛歸無的境界,只有武學修為已到達巔峰的絕頂高手才能做得到,這份武學修為實在已足令人瞠目結舌了,岳霖楓心中也不禁為之一震。
那老人也在用他那雙的眼睛盯著岳霖楓,將岳霖楓全身的每一個部位都仔細地觀察了一遍,然后他的目光就被岳霖楓身上的這柄劍吸引了。
這柄劍上充滿了令人驚嘆的力量,也充滿了令人為之神迷的吸引力,在這一瞬間,那老人的眼睛已被這柄劍完全吸引住了,就像是一個求知若渴的老學究,忽然發現了一部他從來也不曾讀過的好書。
老人的目光中立刻就流露出了無法掩飾的驚喜之色,他從未想到過,這世上竟有這么樣一柄劍。
這令他忽然想起了另一個人,一個令天下為之側目的人,一柄令天下為之屈服的劍。
那是一柄不世出的霸者之劍,一柄霸絕天下的劍,那柄劍,就如空中的霹靂,如海中的巨浪,充滿了毀天滅地的威力,任何人在這柄劍面前都顯得無可奈何。
但現在這柄劍,則是一柄完全不同的劍,卻又有著令人無法折服與改變的力量,就像是山間的清風,就像溪中的泉流,充滿了靈動而源源不絕的活力,又如林間油油的綠草,如懸崖邊孤獨的松柏,充滿不屈的生命力。
如果說那個人的劍是令天下之劍為之屈服的霸者,那么現在這柄劍就是劍中的傲骨,是崖邊孤傲的松柏,無論在什么樣艱難的環境下,都能游刃有余,都能從容不迫,凌寒獨傲。
但奇怪的是,那老人卻感覺到這柄劍不知為何還并沒有達到它應該企及的巔峰。
究竟是什么樣的原因令它無法再突破界限,是不是為了仇恨?
老人的目中忍不住流露出了一絲惋惜之色,也不知瞧了多久,他忽然盯著岳霖楓的眼睛,緩緩道:“你就是岳霖楓?”
岳霖楓沒有回答,也不必回答。
老人道:“岳霖楓果然沒有讓我失望,的確是一個值得我出劍的對手。”
岳霖楓道:“但你卻讓我失望了。”
老人道:“哦?”
岳霖楓道:“劍心無邪,貴乎中正,一個人的心中若起了邪念,那他無論劍法如何精妙,也已不配論劍。”
老人道:“你認為我已不配論劍?”
岳霖楓冷冷相視,卻不說話。
不說話,其實也是一種表達,而且往往是最傷人的方式。
但那老人顯然沒有這么容易被傷到,他又道:“因為我的心已不正?”
岳霖楓冷冷地盯著他,忽然道:“你難道忘了你做過的事?”
那老人似乎怔了怔,卻見岳霖楓的目中已有掩不住的怒色涌起,就不禁更奇怪了。
這年輕人為何會對自己說出這番奇怪的話,又為何似對自己頗有不滿?
他忽然道:“我做了什么?”
岳霖楓道:“派人襲擊我不成,又將他們全數滅口,這件事難道不是你所為?”
老人怔住,忽然道:“就是今天的事?”
岳霖楓道:“今天早晨。”
老人忽然笑了,他的笑容很奇怪,笑容中帶著一種說不出的傲氣和不屑,道:“你認為我會做出這樣的事?”
岳霖楓道:“除了你,還有誰能夠在那么短的時間內同時殺掉他們?”
老人道:“他們都是死于同一種劍法?”
岳霖楓道:“而且都是眉心中劍。”
老人目光忽然收縮,過了許久,忽然長吸了一口氣,道:“這件事我雖然不能告訴你是誰所為,但卻能保證絕非我所授意。”
岳霖楓盯著他看了許久,忽然點了點頭。
老人也在盯著他,道:“你肯信我?”
岳霖楓道:“我若不信,便不會來。”
老人目中似乎露出了滿意之色,道:“現在我已忍不住開始佩服你了。”
岳霖楓靜靜聽著。
老人繼續道:“因為要信任一個仇敵遠比信任一個朋友要艱難得多。”
岳霖楓盯著老人,緩緩道:“蕭未已也同樣值得令人敬佩。”
那老人卻嘆了口氣,道:“我已很久沒有聽人再說起這個名字了。”
這個老人竟是三十年前就已名滿天下的“江南第一劍客”蕭未已,但他豈非早已死在了十多年前的那場滅門慘案之中,又怎么會再出現在這里?
岳霖楓盯著他道:“但我卻想不到你還會再出現,因為十三年前我就已親眼見過蕭未已的尸體。”
蕭未已面不改色,道:“那只不過是個替死鬼。
岳霖楓道:“替死鬼?”
蕭未已點了點頭,道:“不錯。”
岳霖楓目光變得鋒利了起來,道:“你怎么會知道?”
蕭未已目中忽然掠過一絲沉痛之色,道:“因為這件事的幕后主謀就是我。”
岳霖楓不禁吃了一驚,怔怔地瞧著蕭未已,過了許久,忍不住道:“你為何要這么做?”
蕭未已道:“為了領悟劍道。”
他頓了頓,又接著道:“這是我追求劍道的唯一罣礙,所以非除不可。”
岳霖楓靜靜地盯著蕭未已看了許久,目光又漸漸變得平靜了下來,他明白蕭未已的追求和痛苦,雖然他無法接受這樣極端的方式。
蕭未已也在盯著岳霖楓,道:“這秘密,我本來永遠也不愿再提起。”
岳霖楓沉默著。
蕭未已道:“你是一個難得的對手,我并不希望這一戰留有遺憾。”
岳霖楓沉默了許久,緩緩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蕭未已又接著道:“但我看得出你的心并沒有靜,我不希望你受這件事的影響,所以才將這秘密告訴了你,只希望你能全力與我一戰。”
岳霖楓盯著蕭未已,目中忍不住露出了一種尊敬之意,作為一名劍客和對手,他無法不尊敬這個老人。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最后一抹夕陽余輝已消逝在天邊,天色忽然變得昏暗了起來,兩條人影靜靜對立,已沒有人再說話,話的盡頭就是決斗的開始,天地間忽然升起了一股肅殺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