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內·道比森,就像所有艾利斯羅圓頂觀測站的工作人員一樣,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回到羅特。這是必要的——一種回家的感覺,重新補充自己的活力泉源。
然而,這次道比森卻比預先排定的時間要提早“上去”(這個用詞通常指從艾利斯羅回到羅特去)。原因是,她接到皮特委員長的召喚。
她坐在皮特的辦公室裡,經過許多年後再次見到他。當然,即使是在從前,她的工作職務中也很少機會能見到他。
然而,他的聲音聽來依然那樣堅強,他的目光依然銳利,並且她感受不到對方的意志因年紀增長而有所減弱。
皮特說道,“我接到你送過來的,關於圓頂觀測站外的事件報告,而且也看過你對一切病情的所做的診斷結論。不過現在,撇開正式的文件,特別是加納的真正狀況如何?這個房間已經做好聲音隔離,你可以自由地說出來。”
道比森不爲所動地說道,“我恐怕在我的報告當中的一切所有描述,應該就足夠忠實與完整了。我們並不清楚加納主任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大腦掃瞄沒有顯示變化,除了那些微不足道的變化,根據我們以往的經驗,那些微小變化很容易就會再度反轉,事實上,也真的是如此。”
“但是真的有某種事情發生過?”
“噢,是的,但就是這點。我們除了稱之爲‘某種事情’外再無法多說什麼了。”
“或許是,某種和瘟疫有關的事?”
“在這件病例中,一點也偵測不到過去曾出現過的癥狀。”
“但在過去瘟疫爆發的日子裡,大腦掃瞄的技術在相對上還非常粗糙。你們現在可能會偵測到以前未見到的癥狀,所以它也有可能是種較爲溫和的瘟疫,有沒有可能呢?”
“可以這麼說,不過我們無法證實這種效應的真正狀況,無論如何,加納現在已經正常了。”
“他好像正常,我想該這麼說,但不能肯定不會有病情復萌的情況。”
“也沒有理由認爲會病情復發。”
有一抹不耐煩的神色掃過委員長的臉上。“你太過輕視這件事了,道比森。你完全知道加納的職位相當重要。圓頂觀測站的情況一直都是不穩定的,因爲我們從來無法知道瘟疫是否會再度流行。加納的價值在於他好像對此免疫,不過現在我們不能再做此想法了。發生了某些事情,我們必須要準備撤換他。”
“那是你的決定,委員長。我身爲醫療人員,無法對人員調職表示意見。”
“不過你要嚴密地觀察他,而且我希望你能將這種可能性謹記在心。”
“我會將那視做我醫療上的義務。”
“很好。既然可能要有人事調動,我也一直在考慮你的狀況。”
“考慮我的狀況?”在尚未自我抑制之前,她還是不禁露出興奮的神色。
“是的,有何不可呢?人們普遍都知道我對殖民艾利斯羅沒有太大興趣。我一向認爲人類應該保有機動的移居能力,而不是再度像奴隸一般,受限於一個巨大的行星。無論如何,如果我們不是爲了將行星當作廣大人口的殖民地,而是爲了巨大的資源場——就像是老太陽系對於月球的方式,我想這種開發方式是相當聰明的。但要是瘟疫陰影懸而不去,我們就無法這樣做,不是嗎?”
“不行,我們不能無視於這件事,委員長。”
“所以我們的首要工作,就是解決這個問題。我們從來沒有解決過。過去瘟疫消沉過相當長一段時間,我們也接受它似乎已經消失的想法——但最近的事件表示危險並未解除。無論加納是否只是受到瘟疫邊際的接觸,他還是遭遇了某種東西,而我要這件事列爲優先考量。自然地,你應該是這項計劃領導人的適當人選。”
“我很樂意接受這項責任。無論是什麼職位,那仍然是我一直以來在努力的方向,但卻有更大的權力可以放手去研究。對於是否該接受成爲艾利斯羅圓頂觀測站的主任,我還是感到有些遲疑。”
“正如你所說,那是我的決定。如果任命下達,我想你不會拒絕接受這項職位吧?”
“不會,委員長。我會倍感榮幸。”
“是的,我確信如此,”皮特冷冷說道。“另外那個女孩發生了什麼事?”
有那麼一會兒,道比森似乎有些困難地讓自己跟上話題的突然轉變。她結結巴巴地重覆著,“那個女孩?”
“是的,那個和加納一起步出圓頂觀測站的女孩,那位將她的防護衣脫掉的女孩。”
“瑪蕾奴·菲捨爾?”
“是的,那是她的全名。她發生了什麼事?”
道比森有點遲疑。“爲什麼提到她,她一點事都沒有,委員長。”
“報告上也是這麼寫。但我現在問你。一點都沒有?”
“從大腦掃瞄或是其它方面都看不出異常。”
“你的意思是在同一時刻,加納穿著E服裝,突然昏迷不醒,而那個女孩,瑪蕾奴·菲捨爾,沒有穿E服裝,卻一點事都沒有?”
道比森聳聳肩。“一點都沒有,我只能說這麼多了。”
“你不會感到奇怪嗎?”
“她一直都是個奇怪的年輕女士。她的大腦掃瞄——”
“我知道她的大腦掃瞄。我也知道她的特殊能力。你曾經注意到嗎?”
“噢,當然。”
“而她的能力如何地讓你大吃一驚?在某種機會下讀出你的內心?”
“不,委員長。那是不可能的。精神感應只不過是幻想傳說的產物。事實上,我倒希望那是讀心術,因爲那還不致於那麼危險。因爲思考可以受到自己的控制。”
“爲什麼你認爲她比讀心術更加危險?”
“很明顯地,她解讀肢體語言,而那並不是我們所能控制的。每一個小動作都會說話。”她有些惱怒地說道,皮特並不會忽略她內在的情緒起伏。
他說道,“你自己曾經歷過這種事情嗎?”
“當然有。”道比森表情嚴肅。“在那年輕女士身邊,經常因她的洞察力習慣,而感到一些不自在。”
“是的,發生什麼事呢?”
“沒什麼大不了的,只是感到厭煩罷了。”道比森紅著臉緊閉雙脣,彷彿想起抗拒那位質詢者的回憶。不過只有一會兒。她幾乎是低聲地說道,“在我檢查過了圓頂觀測站主任加納之後,瑪蕾奴問我他怎麼了。我告訴她並不嚴重,應該可以很快地完全復元。
“她回答,‘你爲什麼感到失望?’
“我愣了一會兒說道,‘我並不失望。我很高興。’
“她說,‘但你真的感到失望。非常明顯。你覺得不耐煩。’
“這是我第一次受到這樣無禮的話,我只想要反擊她。‘爲什麼我要覺得不耐煩?什麼原因?’
“她用那雙黑沉沉的大眼睛,靜靜地盯著我看。然後她說,‘好像關於是席爾瓦叔叔——’”
皮特打斷她的話。“席爾瓦叔叔?那是他們的關係嗎?”
“不,我想那只是她的暱稱而已。她說,‘好像是關於席爾瓦叔叔的事,而我猜你是想取代他圓頂觀測站主任的位置。’
“聽她這麼說,我氣得掉頭就走。”
皮特說道,“你對她的宣稱感受如何?”
“自然地,我十分生氣。”
“因爲她誹謗你?還是她說中了?”
“呃,以某種觀點——”
“不,不。不要規避,醫師。她說錯了還是說對了?你是否對加納的復元情況表現失望而引起那女孩的注意,或是說這整件事只是她無聊的幻想?”
道比森的話好像難以出口。“她察覺到某些存在的事。”她不服氣地看著皮特。“我只是個普通人,也會有些衝動的想法。而你自己現在也可能提供我職位升遷的機會,這意謂你認爲我有資格。”
“我確定你的心裡遭到了中傷——應該就是如此。”皮特不帶幽默地說道。“不過想想——你有這樣一位特別的年輕女士,表現奇異,無論在大腦掃瞄或行爲舉止都相當特別——另外,她似乎沒有受到瘟疫的影響。很顯然地,在她的神經模式與她的瘟疫抗拒之間,應該具有某種關聯。她有沒有可能用來作爲研究瘟疫的工具呢?”
“我不敢說。我認爲那是值得考慮的。”
“該不該試試呢?”
“或許吧,不過要怎麼做?”
皮特平靜地說道,“就讓她儘可能地曝露在艾利斯羅的影響之下。”
道比森深思地說道,“那一直是她想要做的事,而加納主任似乎也同意。”
“很好。那麼你就爲她做醫療上的協助。”
“我瞭解。而要是這位女士得到瘟疫呢?”
“我們必須記住,解決問題本身比起單一個人的福利更爲重要。我們可能贏得一個世界,爲了這個理由我們可能要付出殘酷但卻必要的代價。”
“而如果瑪蕾奴整個人格毀壞,但卻無法幫助我們瞭解或反擊瘟疫呢?”
皮特說道,“我們必須面對風險。畢竟,也有可能她完全不受感染,而這種不被感染的原因要好好地研究,那可能對瘟疫的研究上是項巨大突破。若是這樣,那麼我們就只贏不輸了。”
之後當道比森回到她羅特的房間時,皮特自己一人再度獨處,確認自己是瑪蕾奴·菲捨爾的敵人。真正的勝利是瑪蕾奴的人格摧毀,而瘟疫問題仍然無解。否則未來某一天,這女孩可能會生下和她一樣麻煩的年輕人;否則大部分的人口將要被束縛在一顆不方便的星球上,就如同地球一樣麻煩。
審慎的席爾瓦·加納,憂心的尤金妮亞·茵席格那,以及不耐的瑪蕾奴·菲捨爾,三人坐在圓頂觀測站中。
茵席格那說道,“聽好,瑪蕾奴,絕對不要直接盯著涅米西斯看,我想你應該注意到紅外線,不過那也是因爲涅米西斯是個擁有著溫和日焰的恆星。每隔一段時間在它的表面會突然產生烈爆,並放出白色光輝。它只會持續一到兩分鐘,不過那就足以傷害你的視網膜,而且,你還無法知道會有什麼事發生。”
加納說道,“難道天文學家就不能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嗎?”
“至少到現在還辦不到。那是自然界中許多混沌現象之一。我們還無法理出星球表面擾流的規律,並且有些人認爲那些規律永遠無法完全理解。它們太過於複雜了。”
“很有趣,”加納說道。
“還不得不將這兒的情況歸功於那些日焰。艾利斯羅接受來自於涅米西斯的能量中,有百分之三是由於那些日焰的結果。”
“聽來好像不算多。”
“事實上,相當多。要是沒有日焰,艾利斯羅會是個冰寒的世界,無法像現在這般容易居住。日焰也同時對羅特造成麻煩,因爲它必須相當迅速地調整對於陽光的利用,並增加它粒子吸收場的強度。”
瑪蕾奴看著他們彼此之間一來一往的交談,“你們還要聊多久?而我就只是坐在這裡發呆等待。”
茵席格那慌忙地說道,“當你到外頭去時,你會去哪裡?”
“只是在附近轉轉罷了。到那條小溪旁,或是其它一些地方。”
“爲什麼?”
“因爲很有趣。看著在開曠的空間中流動的水,你看不到盡頭,不過你知道它又將重新被汲回起點。”
“不過,”茵席格那說道,“那是由於涅米西斯的熱。”
“那無所謂。我是指人類並沒有爲這些東西做了什麼事。除此之外,我只是想站在一旁看著。”
“不要喝那裡的水,”茵席格那嚴厲地說道。
“我沒有這打算。我可以一個小時不喝水。如果我感到餓,口渴——或是其它什麼事情——我會回來的。你太過於庸人自擾了。”
加納露出微笑。“我想你要讓所有圓頂觀測站的一切,都保留在裡頭循環。”
“是的,當然。誰不會這麼想呢?”
加納的笑容更加開闊了。他說道,“你知道,尤金妮亞,我確定住在殖民地裡已經永遠改變人類的習慣。循環系統的需要已經深固在我們的心中了。在地球上,你只是將東西丟掉,認爲它會自行地遵照大自然的循環,然而,有時候卻非如此。”
“加納,”尤金妮亞說道,“你是個夢想家。很有可能人類是在壓力之下養成好習慣,但當壓力解除後壞習慣又立刻回來了。走下坡遠比走上坡容易。那就像熱力學第二定律,而要是我們真的開發艾利斯羅,我預料到最後我們還是會任意拋棄東西的。”
“不,我們不會,”瑪蕾奴說道。
加納禮貌地問道,“爲什麼不會呢,親愛的?”
而瑪蕾奴卻是略有不耐地說道,“因爲我們不會。現在我可以出去了嗎?”
加納看看茵席格那後說道,“我們可能要讓她去做了,尤金妮亞。我們無法永遠束縛住她。此外更要緊的,剛從羅特回來的瑞內·道比森,從瑪蕾奴所有過去的資料分析,她的大腦掃瞄結果一直相當穩定,並認爲瑪蕾奴在艾利斯羅上應該可以毫髮無傷。”
原本正打算走向氣門的瑪蕾奴,突然回過身來。“等一下,席爾瓦叔叔,我幾乎忘記一件事。你必須要小心道比森醫師。”
“爲什麼?她是位優秀的神經生理學者。”
“我不是這意思。上次你到外頭出了狀況時,她感到高興,當你的情況好轉時,她卻感到失望。”
茵席格那訝異地問道,“你爲什麼這樣說?”
“因爲我知道。”
“不過我不瞭解。席爾瓦,你和道比森相處得不好嗎?”
“當然,我們處得很好。從來沒有爭吵過。不過既然瑪蕾奴這麼說——”
“有沒有可能瑪蕾奴說錯了?”
瑪蕾奴立即接口,“但我沒說錯。”
加納說道,“我相信你,瑪蕾奴。”然後他面對茵席格那,“道比森是個有野心的人。如果我發生什麼事,理所當然地她會是我的繼任人選。她在這兒已經有相當豐富的經驗,而且要是瘟疫再度爆發,她會是處理這些事的最佳負責人。更進一步地,她的年紀比我大,不可能有太多時間能夠浪費了。我不能責怪她急於取代我的位置,就算在我昏迷中她曾有過這股念頭。非常可能連她自己都未察覺到心中的念頭。”
“是的,她察覺到了,”瑪蕾奴以不祥的語氣說道。“她知道得很清楚。你要當心些,席爾瓦叔叔。”
“我會的。你準備好了嗎?”
“當然準備好了。”
“那麼就讓我陪你到氣門去吧。你也和我們一起來,尤金妮亞,還有臉色不要那般憂慮。”
最後,瑪蕾奴終於踏上艾利斯羅的地表,第一次未著防護服裝獨自一人。根據地球時間,這一刻是2237年一月十五日下午九點廿分。根據艾利斯羅的時間,現在是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