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那點兒錢,哪裡賠得起?”“賒賬買賣咋啦,咋就賠錢啦?鬆不日和楠吉德不是把羊都送來了麼?”“這次是送來了,可誰敢保證下次、下下次還能送來?我們也看到這草原買賣確實利大,可是一分利,一分險,要不人家八大皇商爲甚不做?”“那是他們沒肚渣子!”王相卿大聲道,“老趙,利難尋,險可避,爲了這麼點兒風險,就不要那白花花的銀子了,你就不後悔?”“對,你有肚渣子!”韓六十三嚷道,“你光棍漢一個,折騰得起,就自個兒折騰去,別再拉上我們這些拖家?guī)Э诘摹!薄摆w大哥,”王相卿不理韓六十三,只管盯著趙大有,“你就再聽我一次,成麼?”“相卿兄弟,”趙大有搖了搖頭,“這回,我真不能聽你的了。你倒說說,這一年來大夥兒哪件事兒不是聽你的,挑貨去烏里雅蘇臺、賒貨給布仁,不都按你說的辦麼。可如今,來回跑了好幾千裡的路,兄弟們辛苦不說,到頭來一分錢都沒掙下。
這,這我們還咋聽啊……”“好,”王相卿把目光轉向衆(zhòng)人,緩緩點了點頭,“既然你們都認定賒賬買賣做不了,非要走,我也不攔著,但我話說在前頭,等布仁大哥把羊趕來了,你們一隻也甭想要!”“不要就不要!”李金來輕蔑道,“王二疤子,我敢跟你打賭,布仁的羊就來不了!他要是來一隻,我就再跟你一起幹!”“李大桿子,”王相卿冷笑一聲,“你還敢跟我賭,沒輸夠是不?”“少翻那些舊賬!這次,我贏定了!”“好,這可是你說的,到時候,別哭著求我再讓你入夥!”“哼!”李金來一揮手,衆(zhòng)人打開羊圈,把羊轟出來,趕著走了。王相卿怒目而視。“大掌櫃,”趙大有走了幾步,又回過頭,“要是你真能等到布仁的羊,等回了歸化,咱再一起做啊。多保重。”“不送!”王相卿恨恨道,便去給毛蛋鬆綁。“相卿哥,咱們咋辦呀?”這天晚上在蒙古包裡,毛蛋哭著問道。“咋辦……”王相卿未說話,倒先連聲咳嗽,自從李金來等人搶羊走了後,他的身子就開始不大舒服,“還是等!等布仁大哥,等他的羊!”“可要是布仁大哥真不來了呢。”“不來我也等!”王相卿吼道,“我就是要讓他們看到我趕著兩千只羊回去!讓他們看到我能做成這賒賬買賣!我,我要讓他們都知道,我王二疤子打賭從來不輸!……”“二哥。”一個人輕輕拍了拍王相卿的肩膀,他擡頭一看,正是張傑。“三弟!”王相卿激動地抓住張傑,“你可回來啦!布仁大哥呢?他是不是趕著羊,馬上就過來?”張傑滿臉沮喪地躲避著王相卿的目光。“咋?”王相卿一怔,“布仁呢?你說啊!”“我,”張傑擡起頭,“我沒找到布仁大哥。”王相卿愣住了,慢慢鬆開抓著張傑的手。“我跑遍了烏里雅蘇臺以西的草原,”張傑繼續(xù)道,“問了經過的每一個蒙古包,可沒有一戶人家說見過布仁他們,也沒人知道他們去哪兒了……”王相卿只管發(fā)呆,像是根本沒在聽張傑說什麼。“對了二哥,”張傑反應過來,“我咋沒看著其他人啊,大哥呢?李大桿子呢?老趙呢?”王相卿不語。“二哥?”“張傑哥,”毛蛋哭起來,“他們,他們不幹了,搶了羊走啦!”“甚?!”張傑大吃一驚,“二哥,這是,這是……散夥了?”王相卿還是不語。
“哎呀二哥!”張傑急了,“就算布仁不來,咱們另想法子接著做買賣啊!咋能散夥?連大哥也走啦?你不是說咱們兄弟要學那劉關張,在一塊兒就沒有做不成的事兒嗎?咋能讓他也走了呢?二哥,你糊塗呀……”“咋散夥的?”王相卿開口了,絕望的情緒令他變得怒不可遏,“還不是因爲你!你!”“因爲我?”張傑愣了。“讓你去找布仁,可布仁呢?羊呢?沒有羊,人家能不走嗎?!”王相卿把火氣全撒到了張傑身上。“我這不是沒找著嘛!”張傑也惱了,“這麼大的草原,哪是說找著就能找著的……”“咋就找不著?”王相卿吼道,“你不是'三條舌頭'嗎?你不是在這大草原上混了十幾年嗎?想找還能找不著?哼,也不知道這些天去幹啥了!”“二哥!”張傑大怒,“你甚意思,是說我沒去找布仁?出去這些天,我跑了多少路?睡了幾個安穩(wěn)覺,你知道嗎?我爲了哪個?還不是爲了你、爲了大盛魁。
你呢?住在蒙古包裡,有吃有喝,連他媽這幾個人都管不住!”“那你來管啊!”王相卿的無賴勁兒又上來了,“換成你照樣是個散夥!”“我管?你是大掌櫃,我是大掌櫃?哼!要沒本事,就別當!”“不服我當大掌櫃是吧?不願跟我混了是吧?好啊,那就滾吧!大盛魁他媽的不缺你這賊忽拉!”一陣靜得有些可怕的沉默,張傑才緩緩站起身,冷冷地看了王相卿一眼,“這可是你說的。”甩下這一句,他扭頭便出去了。“相卿哥!張傑哥走了!快追啊!……張傑哥!”見王相卿還愣著不動,毛蛋哭喊著追了出去。“老三!”王相卿這才跳了起來。蒙古包外,一騎飛馳而去,一大一小兩個人影焦急地望著。“老三……”王相卿剛喊出這一聲,又是咳嗽不止,等他緩過來,張傑騎的馬已然消失在了夜色之中。王相卿愣愣地站著,兩行熱淚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
突然,他一頭栽倒在地……“相卿哥!”王相卿再醒過來時,已是躺在了一架緩慢前行的牛車上,身上還蓋著好幾層羊皮。“相卿哥,”趕車的正是毛蛋,“我用你平時給我的那些銀子,弄了這架車,人家也教我咋趕了。你躺好,我?guī)戕挌w化去!”王相卿微微一笑。“到了後,咱們先去鳳姐店裡吧,再給你請個大夫,你這身子可燙咧……”“不!”王相卿掙扎道,“毛蛋,不去鳳娘客棧,回榮祥聚。”“可是……”“聽哥的!”等終於回到榮祥聚客棧的小客房時,王相卿渾身的感覺已經開始由熱變冷了。“哥!”毛蛋又哭起來,“你就讓我去找鳳姐和秦大爺吧!”“毛蛋,”王相卿笑了笑,說話也變得艱難了,“不要去,你別怕,哥,哥身子骨硬咧,能挺過去……”毛蛋哭得更厲害了。“哎,你這娃子,別哭了,讓哥難受……你非要找,也不要找,鳳娘和師傅,替我把,把香玉找來,把她找來,哥就好了。”“哎!”毛蛋蹦起來,“哥,你等著,我這就去找香玉小姐!”毛蛋走了後,王相卿的意識漸漸模糊起來,隱約中,他覺得有人推門進來,走到他躺的炕邊,一隻手還伸到了他的鼻子上。“唉,沒救了,”一個聲音道,“你說這後生,真是個討吃鬼,死哪兒不好,偏偏死在咱店裡!”“掌櫃子,”另一個聲音道,“我看趕緊把他扔到孤魂灘算了,晦氣!”“好。”就這樣,王相卿又被人擡上了車,拉走了。他什麼也不知道,唯有耳邊響著一曲淒涼的小調:“千年的黃河滾泥沙,走了一茬又一茬。大黑河水浪翻花,走了大人走娃娃。娃娃走成了朽老漢,再走也是個窮光蛋……”歌聲停止了,換成了一陣陣熱鬧的敲鑼打鼓。王相卿也不再躺在車上,而是來到了一條寬闊的大街,眼前是一個氣派的門臉,掛一金字招牌,上書“大盛魁商號”!史大學和張傑分站在大門兩側,樂呵呵地望著他。這時有人喊他的名字,回頭一看,原來是姐姐菊花,一身綾羅綢緞,旁邊坐著姐夫杜志康,面前的案幾上擺著精美的文房四寶,他們臉上都是欣慰的笑容。
外甥順娃子也高興得直喊“舅舅”,手上還捧著一大堆平日裡最想吃的油炸糕。忽然大盛魁商號和姐姐一家都不見了,他已是在一座張燈結綵的大宅子裡,迷迷糊糊地進了一個房間,牀上坐著一位鳳冠霞帔的新娘子,他上前輕輕掀起蓋頭,是香玉……“相卿!相卿!你醒醒!”聲聲呼喚之中,王相卿緩緩睜開眼,看到了淚流滿面的香玉。“香玉……真的,真的是你!”“是我!”香玉哭道,“相卿,我可找到你啦!快,起來,別在地上躺著,我?guī)慊厝ァ!薄安挥昧耍蓖跸嗲溥@才發(fā)現(xiàn)他原來是在一個荒灘上,“香玉,你,你走吧,我,最後能見你一眼……知足了……”“不,不,你不會死的,不會!”香玉用盡全身氣力,想把王相卿扶起來,結果自己摔倒在地。“香玉,你……”王相卿擺擺手,想說什麼,卻沒有說出來,又閉上了眼。“相卿!”香玉哭喊道,“你不能死!我一定要帶你回去!我還等你來提親,等著你來娶我。我要嫁給你!這輩子,我只要嫁給你!……啊?下雪了!相卿,你看,下雪了……”歸化今年入冬的第一場雪,紛紛揚揚地覆蓋在依偎著的二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