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府衙大門前的一條街道上,擠滿了人,中間是一群或哭、或呆滯的女子,她們五官精致、皮膚白皙,身上披綢裹緞,原本都是光鮮、華麗的富貴人兒。
但此刻,她們的綢緞衣衫早就凌亂不堪,裙擺上還沾了不少泥點子和黑腳印,保養極好的烏黑長發也亂成了一團,看起來異常狼狽。
然而身體的狼狽還不是最讓人絕望的,精神的摧殘才是真正要命的。
曾幾何時,她們都是高高在上的千金小姐、萬金太太,不管是在京城還是在揚州,走到大街上,那都是世人敬仰的存在。
如今卻被打落凡塵、碾入塵埃,被一群她們從來都沒有拿正眼瞧過的賤民恣意取笑、圍觀,乃至公開競價拍賣!
沒錯,就是當街競價拍賣,人群中已經有一些肥頭大耳、形容猥瑣的人起哄喊價了。
“……喲,這可是堂堂侯府的小姐呀,雖然只是個庶出的,那也是金尊玉貴長大的精致人兒,睡起來,可比青樓的頭牌還要過癮啊!”
“五百兩,我出五百兩,娘的,不就是睡個頭牌的價錢嘛,老子這點兒錢還出得起!”
“八百兩!你個棺材鋪的錢胖子,發死人財的吝嗇鬼,這點兒身家還敢跟小爺搶……”
“八百五十兩!娘的,我也嘗嘗侯府千金的滋味兒!”
“……”
人群中,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臉色慘白的瑟瑟發抖,低著頭,根本不敢看四周的人,可耳邊叫嚷的聲音讓她只覺得恨不得立時死過去。
人群外不遠處的一個小巷子口,一輛馬車停靠在路邊。
馬車的車窗簾子被掀開了,露出幾個小小的腦袋,正密切的看著。
“……沒錯,那些確實是平西侯嫡幼子楚晉的女眷和奴婢……”
馬車里。陸離坐在窗邊,掃了窗外一眼,便淡淡的說道。他的表情雖然淡淡的,但眼中卻閃過一抹惋惜和兔死狐悲的悲哀。
謝向晚聽出陸離話語中的感情。她定定的看著不遠處的那群可憐女子,輕聲問道:“你認得她們?”
雖是問句,語氣卻甚是篤定。
陸離收回目光,頭靠在車廂壁上,閉上眼睛,聲音極輕的說:“我姑母家的表姐嫁入了平西侯府,是平西侯世子嫡次子的娘子,平西侯府被奪爵抄家后,表姐便被姑母接回了娘家……”
頓了頓,陸離又道:“外頭正在被競買的那個姑娘。是我表姐夫的堂妹,小字阿歡,今年才跟著楚晉來揚州赴任……之前在京城的時候,也是京中有名的才女……如今卻……唉!”
“呀,真可憐!”
謝嘉思的女兒宋月睜大了眼睛。看了看不遠處的‘盛況’,再看看一臉落寞的陸離,抿了抿嘴,滿是同情的說道。
“是呀,明明是千金小姐,轉眼卻變成了當街發賣的賤奴……嘖嘖,可憐哪!”
萬華年嘖嘖有聲的附和著。只是如果語氣不是那么的幸災樂禍就更完美了。
一邊說著,萬華年還一邊不懷好意的看著謝向晚,低聲道:“妙善,既然那位楚小姐是陸家的親戚,咱們家也不缺這點兒錢,索性做件好事。把她買下來吧。雖說在謝家也是為奴為婢,可總好過被那些上不得臺面的腌臜東西作踐吧?!”
為了能讓謝向晚答應,萬華年很聰明的拉上了謝向安:“阿安,外頭的姐姐很可憐,對不對。咱們是不是該幫幫她?”
陸離聽了這話,也猛地睜開了眼睛,目光灼灼的看向謝向晚。
謝向晚卻沒有理睬車內的其它人,而是含笑看著弟弟,“阿安,你怎么說?”
她想看看自己這兩年的教育到底成不成功。她希望弟弟善良、有底線,但卻不希望他沒有原則的一味當好人。
三歲看大、五歲看老,謝向安已經三歲了,她必須從小給弟弟樹立一個正確的價值觀。
謝向安抬眼看了看窗外,那邊的人群還在鼓噪,不過卻看不到中間那位小姐的身影,估計是被眼前的一幕嚇暈了,或是干脆被人拉了下去,空氣中只隱隱傳來幾個猥瑣男子的笑罵聲。
想了想,謝向安思忖著措辭,小聲說道:“那位姐姐確實可憐。但是阿姐您也說了,世間可憐的人太多了,你我不是菩薩,能就得了一個,卻救不了所有可憐人——”
救人也要分情況的,周家姐姐還有陳知府這樣的姻親愿意出手相助,謝家收留她們也就收留了,可這位楚小姐家卻,唉,沒聽陸大哥說嘛,他家的表姐家寧肯被人罵冷血、落井下石也要脫離楚家,足見他們家的情況真的很危險呢。
“哎呀,阿安,你怎么能這么說?”
萬華年偷眼看了看陸離,見他眉頭微蹙,似是不滿意謝向安的說辭,心中一喜,故作生氣的訓誡道:“道理不是這么講的。是,咱們確實救不了所有人,可能救一個便救一個呀,這可是行善積德的好事呢。”
說著,又把矛頭對準謝向晚,“妙善,你可是揚州聞名的觀音童女呀,遇到這樣的慘事,怎能坐視不理,好歹也要伸一把手呀。”
謝向晚見弟弟不受外人影響的堅持己見,心中很是滿意,她將目光對準萬華年,輕笑道:“瞧表姑說的,大周朝繁榮鼎盛,揚州城在陳知府的整理下又一派欣欣向榮,哪里會有什么慘事?”
她好看的桃花眼似笑非笑,表情很是柔和,但吐出的話語卻讓在座的人心驚不已:“且平西侯府被抄,乃是他們犯了國法,圣人依法懲處罷了。楚晉的女眷被發賣,亦是圣人的旨意,表姑卻說這是慘事,您是覺得圣人的裁決不仁,還是覺得陳知府辦事不利?!”
轟~
這頂帽子太大了,就算給萬華年一百個膽子她也不敢接呀。
雖然她很想在心上人(陸離)面前表現一下善良、大度,可這并不意味著她愿意給自己惹上麻煩呀。
吞了吞口水,萬華年干笑兩聲。道:“妙善說笑了,我、我就是覺得楚小姐挺可憐的,卻忘了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那什么,妙善你說得對。楚家會落得如此下場,是他們罪有應得。”
陸離的臉上卻露出一副別有所思的表情,方才謝向晚那番話,表面是在言語擠兌萬華年,實則是在暗示什么。
等等,是了,圣人這段時間接連抄了一個國公和三個侯爺的家,但四家的處置并不相同。
細究起來,平西侯府的下場是最凄慘的,闔府男丁全部被判斬刑。女眷更是以如此羞辱的方式當街發賣。
相較于全家流放的輔國公和建安侯、靖南侯,平西侯府幾乎是被滅了門。
如此明顯的兩樣對待,卻是為了什么?
圣人會拿這一公三侯開刀,陸離也想到了原因。
官方原因自然是國庫欠銀案牽扯出的或瀆職、或謀逆等大罪,但真正的原因卻是他們四家都曾經掌過軍權。且即便交了印、卸了軍職,也與各大衛所有些千絲萬縷的關系。
尤其是平西侯,仗著當年跟隨先帝平定西北叛亂的戰功,與一些衛所的舊部關系密切。他為人很是倨傲,平日里就在今上面前擺老臣的架子。
今上脾氣好,又念著平西侯確有戰功,這些年來對他很是寬容。就算平西侯說了什么‘若沒有老子,胡奴早就打進關來’之類的狂悖之語,當今圣人也是一笑了之。
這次的國庫欠銀案更是如此,成國公歸還庫銀后,便又有幾家勛爵人家陸陸續續的歸還了欠款,當然還有更多的人在觀望。平西侯便是其中之一,他甚至公開罵成國公不成器、沒有乃祖之風(成國公的先祖是跟著太祖一起造反的土匪頭子,不得不說這位平西侯真的很能找死)。
雖沒有明著怪成國公府率先還錢、進而將大家逼入困境的舉動,但話里話外都透著這樣的意思。
隨后,大理寺查出了二十多年前的一樁舊案。其中便牽扯到了輔國公。
那時皇帝還沒有下旨懲辦輔國公,但京城的權貴們卻似明白了什么,紛紛砸鍋賣鐵、賣宅賣田也要歸還欠款。
唯有平西侯,覺得自己跟那些只知道躲在父蔭下混吃等死的紈绔不同,他是同輩勛爵中為數不多上過戰場,用鮮血立過戰功的人,大周這江山能穩固,還多虧了他出生入死的賣命輔佐呢,他不就是借了國庫點兒銀子嘛,圣人斷不會把他怎樣。
圣人真若拿他平西侯開刀,天下的悠悠之口也繞不過他呀。
有了這份篤定,哪怕家里的幾個兒子輪番勸,平西侯也不肯聽,有時被妻子、兒女們說得煩了,他還跑到一些交好的權貴人家,鼓動他們先不要還錢。
法不責眾嘛,他還就不信了,一輩子好脾氣的皇帝,會為了點兒錢,把他們這些國公、侯爺們全都殺了。
慘烈的事實告訴平西侯,在皇權面前,什么都是假的。
戰功、情義、還有血脈親情,統統都抵不上皇宮里那位的一句話。
堂堂平西侯府,煊赫七八十年的大家族,幾乎是一夜之間便被清空了,楚家的姻親們第一時間與楚家做了切割,全都不肯沾楚家的事兒。
就這樣,平西侯府在京城的男丁全部被斬首,女眷也都悉數沒入奴籍,而京外的楚家人也被當地的官府依律收押,男丁被押解進京,女眷則被當地發賣。
楚晉一家也沒有例外。
聽了謝向晚的話,又看了看窗外熱鬧的場景,陸離長長的嘆了口氣,道:“走吧,沒什么好看的!”
京城風起云涌,京外也是陰云密布,看來,一場大變就在眼前呀,他離家三四個月了,也該回去了……
ps:一更,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