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若夢 143|404
錢唐的病情終于公布了。 無關緊要的新聞,公布在娛樂板塊很小的一塊。
cyy 的事情又被他舉重若輕地鎮壓下去,有了錢唐的撐腰,那個叫 dan 的工作好像還挺順利。我在病房里看他對蔡林珊好像還是舊情不忘的傻樣子,但蔡林珊顯然對前男友 move了(不好意思啊,剛回國還是想說英語)。她在錢唐面前幾乎沒哭暈過去,這次秀佳沒瞪她,因為秀佳哭得比她更慘烈。
我和錢唐非常尷尬地看著她們哭成一團,互相使了個眼色。
最初,每天都有很多人來探望錢唐。
三教九流,五花八門,各種各樣我曾經見過沒見過的人,各種大牌明星導演各種想到沒想到的土豪,甚至還有幾個京劇劇院老板。幸好探望錢唐的男的絕對比女的多,都帶著各種果籃和鮮花。他們娛樂圈還是挺實誠的,因為很多人直接塞給我紅包,拒絕都沒法拒絕。可惜這種沾著淚水的厚紅包,我是真他媽不想要啊。
還有女的牽著個小孩來看他,讓小孩給他磕了個頭。我很懷疑地上下望著小孩,錢唐卻舉起雙手:性命發誓,跟我半點關系都沒有。
再后來,錢唐就徹底煩了。他開始只見指定的一些人,而我也看到過一次梁細細,她搖搖墜墜地走出病房后直接暈倒了。我撇著嘴,叫護士把她抬走,而走進房間后也沒有問錢唐跟梁細細說了什么。
我倒是充滿好奇地問錢唐,他目前見的是仇人多還是朋友多。而錢唐告訴我,他心胸很不寬廣,不打算主動原諒別人,也不打算向任何人主動道歉。主動見人大多數都是因為移交利益。
你認識那么多人,每次見面都能記得他們的名字嗎?我很無聊地問。
錢唐想了想:其實也會忘,但不會忘得那么快,也不會忘得那么干凈。
我特別喜歡你這個作風。我夸他,特別不要臉的感覺。
錢唐沒說話,臉龐略過一絲微笑,只是他笑容越來越短,越來越快。并不是我自作多情,確實是在只有見到我的時候,錢唐才會露出丁點笑容。大概也便是這種笑容,讓我覺得信任他,而且總還報著那么一絲絲希望。
我也沒有再提起要錢唐給我留個孩子的事情。就像小時候在雷雨夜里睡覺,我只是等待,等待那種明知故犯的危險。潛意識里,我等錢唐主動跟我提起這茬。他現在已經跟那么多人都談了告別了,但是還沒有輪到我。
我想,他應該不會把我忘掉。至少不會忘得那么快,忘得那么干凈。
那天晚上,手機提醒我應該是驚蟄。二月節…… 萬物出乎震,震為雷,故曰驚蟄,是蟄蟲驚而出走矣,之類的。
錢唐在晚上把我趕出病房,他要跟母親進行一掣南方人之間掏心窩的對話。
不行,我不走,我也要聽你說話。我現在的臉皮是越來越厚,立馬就跟他撒嬌,你就讓我也聽會。
錢唐臉色像棉簽頭樣煞白,他對我沒有任何辦法,只好無奈地看著他母親。結果我婆婆立刻轉頭冷冷地跟我說:去接一杯咖啡。
好吧。我只好說。
我拿了硬幣慢吞吞到自動售賣機,投了幾次才投準。比起悲傷,我很難拿捏適度自己的心情。這一天終于來臨了。錢唐終于要找我進行正式談話的那天。
杯子里的黑色咖啡勉強映照我的臉,看不清面孔。
估計最近見明星和導演多了,我開始回憶起自己的那段日子,自己第一次試鏡,那個電影叫《綠珠》對不對?那會也是在黑暗當中,什么都看不見,記不住臺詞,剩下頭頂燈光**地打在臉上。錢唐和其他什么人無聲地躲在黑暗里,沉默地看著我,等著我作出表情和反應。
那會沒日沒夜拍電影的時光,對著各種大型鏡頭,秀佳曾經幫我走位,我上綜藝節目,各種觀眾的掌聲和索要我簽名。現在想起來,可是非常美好的時光呢。雖然當時沒多幸福快樂,當時壓根就沒覺得。
我自己回憶了下自己的崢嶸歲月,錢唐的母親便讓我進去了。她聲音很輕,說:他要見你。
我混混沌沌地把咖啡遞給她,走進房間。錢唐讓我先把門關上,而我很輕很輕地合上門的過程中,透過玻璃發現我婆婆正在外面撐著墻哭,咖啡灑在她米色的衣服上。但我也只是看了看,再關上門,來到他身邊坐下。
平時我都非要和錢唐一起擠在病床上,但這幾天他插得管子越來越多了,護士就不讓我躺了。現在,我又非要撲在錢唐身上。他臉色非常蒼白,但眼睛依舊炯炯有神。
我摸著錢唐骨節突出的手,咬緊著牙關。我靠,我是從來不問他這個病情痛不痛。因為我知道,錢唐怎么回答我都不會滿意。
其實不是痛感的問題,特長生,錢唐耐心跟我扯淡,感覺被拴在一輛公交車尾,不管是否有余力都必須隨著那輛車跑,就像一個拉長的慢鏡頭。你能理解嗎?
我張了張嘴,周圍那么靜,除了嗓子眼里有什么拼命往上拱。想哭,但是我不能哭,這點事還不值得哭,懂嗎?我這種性格,絕對不會因為任何災難哭,因為能撐住,我不能被打敗。我只會為了美好的東西流眼淚。懂嗎?我絕對不能哭。
于是我咬緊牙關,用目光表示自己聽明白了。
錢唐注視了我片刻,問:你現在是被那只貓附身了,只知道瞪人?
哼啊。我只好從嗓子眼里低聲□□了一下,知道自己一張嘴絕對會哭。
你不理解,你從來沒有這種體驗。他苦笑著嘆了口氣,你怎么能明白被拴在公交車尾的感覺。
我知道啊,我突然間又能開口說話了,剛上西中那會有個摸底考試,我不知道要考試,什么題都不會。在考場上旁邊大家都在狂寫,我就是這種感覺。
哦,我也記得,你交了白卷。錢唐再微微一笑,當時,我很奇怪整個學校只有你一人走出來。
都怪你!你當時都不認識我,還非要主動跟我說話,要采訪我!整天就知道勾勾搭搭的!你個傻逼!
錢唐平靜地說:都是我的錯,以后不敢了。
呵……我想冷笑一聲,但張嘴就立馬覺得喉嚨里東西要跳出來,于是我趕緊咬緊牙關,把錢唐的手輕輕貼在臉頰,倔強地一個字都不回答。
聽我說,特長生,錢唐說,聲調非常溫和,世間聚散離合,大多掃興而歸。但我這輩子,確實擅長判斷什么時候應該結束。這就像看場電影落幕——我大概看過兩萬部電影,我告訴過你我看過兩萬部電影嗎,特長生?
我現在也感覺我有一種浮夸的貧嘴,因為我立馬就悲憤接下去:有啊,你天天都在跟我炫耀你看過多少本書,看過多少部電影!
他忍不住又微微笑了:正偎翠依紅,應記浮生若夢。若一朝情冷,愿君隨緣珍重這臺詞是出自什么電影,記得你也在我旁邊。
好像是個港片吧。
我已經記不清楚。比起好電影,通常是糟糕電影中的一句好臺詞更令人印象深刻。
沒準。
錢唐點點頭,他終于說:我已經跟母親商量過,現在想簡單告訴你遺囑內容。你在聽我說話嗎,春風?
我這時已經扭過臉不去看他,只緊緊地盯著旁邊的加濕器。因為我知道來了,我靠我靠我靠啊。該來的對話還是會來的。真恨錢唐。真希望老天能讓他閉嘴。真希望老天能趕緊救救我,讓我能繼續能聽他說這些話。
她年紀在這里,物質上的東西沒缺過。那么我名下所有不動產,股份,保險,以及現金,都會全部屬于你,任你自由意向來自由處置——除了 cyy,我轉給你的是有表決權的 a 股。到時候會由我母親找合適的人選,會為你轉換成普通股。如果你想參與經營,也可以,但要憑借你自己的能力或者運氣……頓了頓,他低聲說,你這性子得多吃虧,但我還有余力,自然也就不能讓你為柴米油鹽皺眉。所以,我送你的東西,你愿意收下嗎?
說實在的,我特想繼續有骨氣的跟錢唐吵架,至少也該換個表情再跟他斗斗嘴。反正他生病了,壓根說不過我。可是現在,我面部的肌肉全部僵硬凍住了。我只能再重新盯著錢唐的臉,不敢少看他一眼,我生怕失去他,我真的好害怕啊現在!怎么辦,誰能來救救我呢?
特長生,你是這段時間里,唯一一個沒在我面前哭的女人。錢唐嘆一口氣(也可能是他困難地吸了口氣),這很了不起。但已經到了這個時候,春風,如果只說我愛你,對你不公平。我不想違心說別的,我只能讓你留在我身邊,讓你陪我一會。好嗎?
好的。
那么,你愿不愿意收下我的財產?他再耐心地問,特長生,你該不會想拒絕我,嗯?
我被逼得沒辦法,最后只能含糊地嗷了一聲。
他果然滿意地點點頭。這時我也稍稍松了口氣,因為我想接下去這事談完了。那么無論談什么,總不會再這樣難受了吧。然而,老子還是想錯了。
我想說的話已經全說完了,但你還有什么想問我,或者有什么想對我提的要求嗎?
我坐著不動,錢唐的目光掃過我,他鼓勵我:比如說,特長生,你不想問問怎么要我孩子的事情?
都到了這個關頭了,錢唐只剩下呼吸的能力,依舊是情緒收斂到那么好的斯文模樣,然后就敢這么平平淡淡地讓我對他提要求,還有要孩子:每當他主動跟你提出條件的時候,你還有徹底放棄的資格。但當錢唐主動問你有什么要求,只說明他自己心意已決,此刻只是想通知你:你的一舉一動,他已經看透和算好了。既然敢大大方方說出來,必然還有后著。
錢唐的臉色特別差,但我看了半天,依舊半點喜怒也瞧不出來。雖然心中十分明白他的算計,但知道自己依舊處在弱勢地位。我現在對他提任何要求,以錢唐的精明,肯定有密不透風的腹稿。
我吸一口氣,老實地搖搖頭:沒有。
什么都沒有嗎?
沒有。但我可以對你做一個保證。
他面色不變,抬頭看我,輕聲說:哦?是什么?
我,我會,我會保護你。我會……我會永遠保護你,我的聲音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沙啞了,每個字都像扯碎喉嚨才發出來,只要我李春風還活著,只要我還在世界上呼吸著,我就會保護和你沾邊的一切。你的 cyy,你的公司,你的親人,所有你曾經堅持的一切,你以前想保護的人,你所有想做到的事情,我都會幫你守護它,完成它。我,我不當律師啦,我會接管 cyy。我也不會要你的孩子啦,因為我知道你一直都把很多東西看得比孩子更重要。你聰明得要命,所以很難信得過旁人,但你可以相信我。因為我們之間不僅僅是孩子,我不是那種只想靠生你孩子活下去的無聊女人,我是你的男朋友,記得嗎?我會保護你,我會……我會努力保護你珍惜的東西,做到你的高度,我們都不要活得那么俗氣——
我只感覺喉嚨里的東西正在邦邦邦地敲擊我,但我硬是頂住了喉嚨里的眼淚,緩慢說完。因為,我只想向錢唐表示——我正式向他表示,他不需要擔心我。我要他對我放心。
錢唐認真聽完,除了手微微顫抖了一下,也只是迅速閉上眼睛。
他低聲說:我相信你。
接著錢唐迅速說了兩句話,我的臉色立刻再灰敗下來。剛才咽下去的眼淚從胸腔發出最后的攻擊,非要讓我當場委屈地哭出聲來不可。
錢唐第一句話是:你還需要對我做兩個保證,第一,你不準來參加我的葬禮。
我還在愣怔中,他又說:第二,你不準住進我們曾經的房子。
為什么?
我要你答應我。錢唐重新睜開眼睛,我終于看到他眼睛正懷著深深地傷痛,凝視我,他輕聲說,春風。否則,你也不必在我床前守著。
這哪兒是求,活生生的威脅啊。但我還是了解錢唐的,他什么時候是開玩笑,什么時候是動真格,我都聽得出來。而為了能留在他身邊,我毫不猶豫地撒謊說:那好。
他這才滿意地點點頭,順便捏捏我的手。這動作大概是無意識的,但這是我們的習慣親熱信號。以前,每當我去拉他的手,錢唐都會心不在焉地吻我下。這次,我終于忍住俯過身親了下他的臉。
錢唐想躲但是沒躲開,而我爬**小心翼翼地躺在他旁邊。我以為他還要再對我說什么,或者再囑咐什么,錢唐沒有再開口,只是望著我。而我也看進他的眼睛,這個人,無論說什么做什么假裝什么算計什么,無論惱怒高興失望動感情,他那眼睛里永遠都有一樣東西,藏在最深的地方。
那種東西叫做驕傲。
即便落于人后,為勢低頭,虛與委蛇,面對任何除了等待和煎熬的艱難時刻,即使他這個人馬上就要徹底消失,那種東西也絕對不會磨滅。錢唐在我心中,一直就是個很坦蕩,很有力量的人,遇到再大打擊也不會一蹶不振,任何事情也無法改變這個鋼鐵般的事實。而我這樣懂他,我這么愛他,是因為我自己也是這樣的一個人。
我們從來都不會被任何破玩意兒所打敗。
到了最后的時刻,錢唐終于開口又叫了聲我的名字:春風,謝謝你。
這是他清醒時的最后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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