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尋無果,若蕓只得忐忑不安的回了朝露宮。
宮里是非多,這信中內容雖不得知,可若蕓猜想其中定有公主的表明心跡詞句,若給人拾了去怕又要生是非,這一下她對公主可無法交代了。
雖抹了百澤給的藥膏,傷口沒先前那樣綿密鮮明的疼,但夜晚寂靜她又心煩意亂,若蕓睡了不多時便覺得絲絲疼痛從膝蓋、手心傳來,讓她輾轉反側干脆起身,兀自走到桌案前點了燈,寫寫畫畫。
起初她因夜不能寐、丟失信件而煩躁不安,執筆添墨字不成句;吳美人恩寵一時卻黯淡收場,她描畫春花卻繪的七零八落。
若蕓干脆丟了筆,翻看案上無聊的書卷,不想字字句句皆不進她心里,瞧見那一筆一劃滿腦子盡是那日他替她提筆捉刀的情形,這下手中的書看來看去滿目皆成殤。
她苦笑,又扔了書卷,將臉埋進雙手,這一按手心吃痛她又不得不放開。
“原來如此。”若蕓喃喃自語,終于嘆息一聲,頹然趴著。
她前事盡忘三載,在楚府受表妹欺凌,以為這就是人生所痛,卻不想更痛的卻是想念,淡而無味、行而不察,卻避無可避,在平淡安穩的表象下能借著二三事讓她豁然知曉什么是相思之痛。
可即便知曉又如何?
即便她能當場迎著榮錦桓的質問、實話實說,一切都可更改么?
如果可以更改,她一定第一時間告訴爹爹不要做傻事,只要再等等太子便會即位、天頤便會迎來轉機;如果可以更改,她一定在他伸出手的時候毫不猶豫的隨他離開;如果可以更改,她甚至不愿選擇忘卻——如果幾年之后還是這般結局,她寧愿賭上一把,賭終能如愿以償。
可惜哪來的如果……
她如今,連程清璿身在何處、所做何事都不知。就更不知他是否真的恨自己,她竟連怯弱的公主都不如,到頭來竟沒能看清自己、不敢去看,待她看清已然太遲。
見到榮玉蕓拿出那信。她一定是羨慕和嫉妒吧,羨慕她能為情勇敢,嫉妒她未曾嫁娶尚有機會……
若蕓重重的嘆了口氣,雖難過至極,心情卻比先前好了不少,唏噓自己也有今天,會像一個小丫頭一般望眼欲穿,會如后/宮爭斗的妃嬪一般會羨慕嫉妒他人……
若蕓重新鋪開紙,蘸墨舔筆,循著心中所想竟將八律一揮而就。隨后捧著墨跡未干的紙張去到院中,衣袖微掃臥榻便仰面躺下。
她終究是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女子而已,所以,她如此境地,未嘗不合適。
宮燈已暗多時。方池中蓮已盛開、淡蕊幽香,她仰臥看著滿天星斗,記得小時候娘曾同她說,天上的星皆是故人所化,她如今瞧著蒼穹,卻找不出爹娘的星位來,恍惚間爹爹的嚴厲慈愛。娘親的溫柔和順都與清璿的溫和一笑那般,已然隨風離她而去太久太久。
涼風習習,蟲鳴聲聲,她眼下思念爹爹,思念那無憂無慮的日子,也思念那紅楓林中執她的手教她撫琴的他。
若蕓思緒深沉。柔腸百轉后只余嘆息,困倦襲來便闔眼睡去。
火紅的雀鳥在細雨疾飛,穿過濃濃的霧靄便盤旋而上,過了一處陡峭又俯沖而下,鳴叫一聲落在雕花玉欄上。
夜色深沉。露水濃重,一人佇立于樓閣上,面朝遠山細雨,被這一聲鳥叫吸引,他驀然回首,掌心向上伸出手來。
紅鳥撲領翅膀便落到他掌心,抖落一身雨珠,細小的腿上赫然綁了塊油布。
他輕輕解下尚未展開,身后已有著暗色袍、面容清秀的仆從朝他跪拜,道:“尊主,船已備妥。”
“嗯。”程清璿淡淡應聲,打開字條便見油布內又裹著白綢一張,除了雨水打濕的暗處正反皆無字。
他沉默片刻,自袖中取出一瓶藥粉,細細的灑在白箋上,過了不多時,上頭便漸漸顯出工整的極小字跡,末尾赫然蓋著懷王府的印鑒。
他默默讀來面不改色,將綢布翻轉后頭字體卻是狂放灑脫,未蓋印鑒倒是習慣性的點了兩點,似乎書寫的人很是不耐煩。
他莞爾,懷軒墨將要緊的事都稟報于他,百澤倒是只關心著清肅何時回京、何時能有人分了他的事務去,還不忘寫蘇若蕓受罰,他程清璿不管那他于百澤也不管了。
他兀自嘆了口氣,望著黑暗中的煙霧出神,頂上的吊燈被風吹的忽明忽暗。
“尊主,何時啟程?”仆從跪的久了,望著他頎長的身影終于忍不住開口。
“怎么?怕這次離開扶蘇久了,長老又會生事?”程清璿目光微轉,這問題程清雯也問了,還引起眾多人不安是真。
侍從忙垂首,沉默以對。
程清璿面色忽冷,轉身道:“他們不敢。”
“是。”侍從恭敬答道,“屬下這就去準備。”
“不忙。”程清璿出聲阻止他的離開,吩咐道,“讓夏朱月再等一兩月,這回先逆流而上,取道豐州。”
“尊主?”侍從面露驚訝,但見他面色沉沉,只得點頭從命。
待他匆匆下了樓閣,程清璿緩緩踱步閣中,不多時便帶著字條而出,照例在外頭裹了細薄又密織的油綢,喚來紅雀綁在它腳爪之上,又放下一碟吃食。
待他放開手,紅雀立刻挨到碟子邊,邊啄邊舒展著翅膀。
程清璿伸手輕撫,濕粘的羽毛在掌溫之下逐漸干透。
雨勢漸歇,隨著一聲雀鳴,紅雀似劃過的花火,迅速的消失在夜幕中。
程清璿嘆息一聲,伸手擰了擰眉心,眸中一抹悲色轉瞬即逝,看向虛無的眼中又覆上了散不去的淡漠。
若蕓半夜未眠,等真睡著了便深夢不止。
夢雖亂卻沉,他曾和衣而坐伴她入夢,她分明覺著能夠到他,伸手去摸著床邊,既觸不到微笑又夠不到溫暖,反復之下她本郁郁,卻覺得周身寒涼不再、甚至有溫熱相陪,她便睡了踏實。
明知道窗外鳥兒叫了又散,可她下意識覺得唯在夢中才能高枕無憂,遲遲不愿起身。
她翻覆醒來兩次,總覺著哪里不對,眉頭一皺霍然坐起,卻見自己不是睡在院中的榻上,而是睡在內寢的床上,身上蓋著曾披著的外衫。
她一扭頭,只見一道明黃的身影擋在廳內,讓她不得直視窗欞,可乍看之下卻比白晝的日光更耀眼。
再一看,曉紅規規矩矩的站在內寢一角,噤若寒蟬,見她醒了忙朝她使眼色。
若蕓一個激靈終于嚇醒了,忙滑下床跪在地,忍著膝上的疼痛顫聲道:“皇上……”
榮錦桓并未著帝王正裝,而是一襲簡單的暗紋白綢衫、著了明黃的紗衣在外,頭發束了一部分在玉冠之中、其余皆隨意垂散,斜靠在椅中半瞇著,似是怕熱扇著折扇,見她呼喚,便坐直身,勾出一絲笑容道:“醒了?”
若蕓見他俊秀又威嚴的容顏,回想起榮錦桓對自己的質問,回想起他失落的眼神,又記得他因吳美人而發怒,不由心生涼意:他此刻前來,莫不是心情不好,要將她問罪的?
她想著,忙低頭叩首:“不知皇上大駕,臣妾罪該萬死。”
榮錦桓才起身欲走近,瞧她才醒便這般恭敬又縮著,跨出的步子硬生生收住,盯著她的發頂半晌,才嘆息一聲,看向別處道:“看來,朕昨日是嚇著你了。”
若蕓聞言一呆,抬首便見他略帶惆悵的望著內室屏風,頓時不明所以,忙對著曉紅看了看院中,又看了看床鋪。
曉紅見狀,忙著急的搖頭,又瞅了眼榮錦桓,比了個睡覺的動作。
若蕓頓時覺得汗毛倒數,她不是給曉紅她們抬進來的,而且皇上在曉紅她們未起時候便來了,那是榮錦桓將她挪進屋的?而且他至少呆了小半天了!
若蕓臉色忽白,瞧著榮錦桓黯淡的神色,幾乎下意識的想站起飛奔出門。
“醒了便用早膳吧。”榮錦桓像是知道她視線般忽然轉身,卻朝曉紅看了一眼。
曉紅忙賠了個笑,行禮道:“奴婢這就去傳。”
若蕓的臉色隨著曉紅離開的腳步一點點沉下去,再看榮錦桓,他已然上前扶她起來,又踱步坐到桌邊,朝她招手。
若蕓慢吞吞的坐在離他最遠的位置上,腦中亂哄哄,完全不明白他忽冷忽熱為哪般。
她不出聲,榮錦桓便也不吭氣,一掃先前的帝王威儀,隨意的坐著,兀自搖著折扇,儼然一副風流倜儻的公子模樣。
曉紅才帶人端著早膳過來,若蕓已然端坐坐出一身冷汗,可榮錦桓大手一揮,曉紅便只得在她期盼的目光中告退。
若蕓別無他法,只好拿了調羹慢悠悠的在粥碗里劃出弧線,興許是昨日沒怎么吃東西,眼下聞著粥香倒是真餓了。
榮錦桓見她戒備之色明顯的掛在臉上,面露苦笑,搖頭道:“你如今這般怕我,竟是朕咎由自取。”說罷便長長的嘆息。
若蕓埋頭吃粥,榮錦桓的目光在她身上轉了圈卻陡然轉冷,瞧著她垂下的左手,忽然問道:“手上的傷如何來的?”r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