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歷13年，3月9日，1703時。

新大陸，遺棄之城。

蒙蒙細(xì)雨遮掩了天地間細(xì)微的聲響。

露著腳趾的靴子，輕輕踩在廢墟瓦礫間的水洼里。腳步細(xì)微，謹(jǐn)慎，盡量不發(fā)出一點(diǎn)聲響。手里提著打磨得光滑鋒利的鋼釬，鋼釬上斑駁血跡，被雨水沖刷。

腳步，停下。

細(xì)雨聲里傳來孤寂的鐵器聲，街角的路牌被風(fēng)吹動，來回敲打著差不多銹爛的鐵桿。一扇木窗扇，有一聲沒一聲打著窗外的木柵欄。此外，隔了一條街的灌木叢邊，似乎有兩只惡心的食腐獸在為爭奪一根骨頭而互相低吼、撕咬。

天空，幾只紅眼烏鴉飛過池塘，縮著肩膀，落到不長一片葉子的枯樹上。

聽了聽風(fēng)，腳步再次移動。

冷風(fēng)吹著他的長袍，發(fā)出微小的聲響。他不得不停下來，單腿屈膝跪下，鋼釬橫放在腿邊，小心撕破襤褸的長袍下擺，將它固定在自己的大腿上。另一只腿，如法炮制。

耳朵動了動，他將自己的另一只腿也跪了下去。兩只手按在地上，一只手握著他的鋼釬，他貼著雜草叢生的臺階根部緩緩向前爬了一段距離，輕輕撥開雜草，露出一只眼睛。

兩只身形高大的捕食者腳步遲緩地走過雜草叢生的街心，在他們身后，還有一個捕食者。他病態(tài)的面目蒼白詭異，三分像狼，七分像人，左眼眼皮耷拉到嘴角，好像被雨水沖毀的泥偶半殘品。他上身光著，下身穿著一件破破爛爛的褲子，赤著腳，渾身是毛，毛色灰黑。三分像人，七分像狼。或者說，稱呼他是狼人也不為過。狼人手里倒拖著一個血淋淋的尸體，也許是人，也許不是。

三個狼型捕食者走進(jìn)了一間沒有屋頂?shù)拈T后。在瓦礫堆上，他們分食了他們的獵物。草綠色的污血沾滿了他們的手與嘴巴，他們吃得很香，很享受。那是一只蜥蜴型捕食者，失去生命力的長舌頭垂出遍布細(xì)碎牙齒的嘴角。

細(xì)雨匯聚的溪流，很快就流淌著一絲絲血污，流出門外。

不知道是從哪里得來的經(jīng)驗，總之，他覺得蜥蜴型捕食者總算成雙結(jié)對，三個狼型捕食者遲早也會在別人肚子里變成糞便。

此路不通。他沿著來路悄悄退回，另外選擇一條道路。

原路退回，他試著站起身來，身體瞬間僵直。

保持著挺腰將起未起的姿勢，這個人手里提著他的鋼釬，雕塑一樣僵直在那里。大腦仿佛撕裂開來，這種令人幾乎昏厥的疼痛，只有在他遇到那個特殊情況的時候，才會變得無法控制。他恨不得一頭栽進(jìn)水洼里，嘶喊打滾來舒緩疼痛，但他不能那樣做。

強(qiáng)烈的存在感從天空傳來。如果天氣好，他可以從地面上看見一雙翅膀投影在廢墟上的巨大陰影。但現(xiàn)在，他只能聽?wèi){耳朵與感覺來判斷——它飛過了他的頭頂，它沒有看到他，它飛遠(yuǎn)了。

慢慢放松了緊繃的肌肉，他重新單膝跪回水洼里。水洼，蕩漾著若有若無的灰綠色。

長長出了一口氣，渾身大汗淋漓，他抬起頭來，仰望著天空的灰色的雨。在那里，只有一個朦朧恐怖的惡魔暗影，飛出了他的視界。隨著這個惡魔暗影的遠(yuǎn)去，頭腦里的撕裂感逐漸隱去。

他不明白，他為什么會對這個長著翅膀的惡魔異常恐懼。

很多事，他都記不起來——這件事，只不過是其中一個。最重要的一個，他竟然忘記了自己的名字，他不知道自己是誰，更不知道他為什么會在這里。

這里是地獄。

如果需要一個定語，那么就是人間——人間地獄。

地獄里的大多數(shù)人，管沉默無語的他叫木頭，而不善言語的小花的發(fā)音則是樹。盡管本質(zhì)上是一樣，但樹喜歡這個名

字。所以，他管自己叫樹。

樹彎著腰前行，在經(jīng)過一堵斷墻時，低頭向堆滿廢棄鋼鐵的柏油馬路對面迅速張望了一眼。透過蒙蒙雨幕，隱約可以看見一只瘸了腿的黑色紐波利頓犬，正從一輛報廢的鐵皮后轉(zhuǎn)來，一瘸一拐踱過滿是彈坑的馬路。

在他身右側(cè)不遠(yuǎn)處，就有一個大水池。

那個水池的來歷他不是很清楚，也許是戰(zhàn)火摧毀城市之后才有的，也許不是。那不是他所在意，他只在意一件事——在這里可以獲得食物，填飽他和小花的肚皮。當(dāng)然，還有避難所里的其他人——小花發(fā)現(xiàn)了他，然后避難所收留了他。

這是他的狩獵場。說得形象一點(diǎn)，就是賭場，以命來賭博食物的地方。

那只明顯受到了“綠水”感染的狗，此刻列入了他的獵物名單。當(dāng)然，也不排除他是它的獵物。徘徊在城市廢墟中的生物都很危險，尤其是受到感染的生物。就象這只已經(jīng)喪失了視覺與嗅覺感官的紐波利頓犬，它的聽覺簡直比一顆指向性聲控地雷還要敏銳。不要說一根繡花針掉到地上，就是一絲頭發(fā)落地，它都會察覺。

我是石頭，瓦礫，一根沒有生命的木頭。對，我沒有呼吸，也不會眨眼，哪怕那只會走的狗肉把我當(dāng)成電線桿，在我身上撒尿，我也不會動。風(fēng)吹我不動，雨澆我不動，雷劈我我也不動。我是樹，我不會動。

樹站在感染狗的必經(jīng)路線上，一動不動。

感染狗走得很慢，但那只是表面的假象。相距樹二十米遠(yuǎn)，他就已經(jīng)聞到一股夾雜著比燒焦了頭發(fā)的還要難聞十倍的腥臭。他不得不在他的自我催眠中多加了一條，我沒有鼻子。

森白的狗牙閃著寒光，明顯已經(jīng)超出犬牙的定義。確切說，是獠牙。即便張著嘴，一任涎水淋漓到地，下頜上那兩顆長得駭人的獠牙也幾乎遮住了眼睛。反正感染狗的眼睛已經(jīng)被那可怕的綠水剝奪了視覺能力，擋著也就擋著，它不在意。反倒是它變異獠牙，可以輕而易舉撕開任何它想撕開的物體。

這無疑是感染狗最致命的武器，也是樹選擇伏擊的理由。

他是人，一個同樣受到了“綠水”感染的人。不知是幸，還是不幸。他喪失的是記憶，卻擁有了一份意外回贈——當(dāng)他專注于危險的時候，時間在他眼里通常會放慢二分之一。樹并不知道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他本人能夠在這個充滿死亡陷阱的城市廢墟中生存下來，靠的無疑就是這份能力。

現(xiàn)在，他需要利用這份能力，殺掉這只感染狗，帶回避難所去。

小花一定等急了。樹忍不住想，出來都一天了，她也一定餓壞了吧。他心里不禁生出一份擔(dān)心。小花最好不要亂跑，變成捕食者的美食。對于那些邪惡、丑陋的捕食者們來說，小花的腦髓簡直就是無價的珍寶。

感染狗經(jīng)過他身邊的時候，明顯停頓了一下，似乎感覺到了樹的存在。

樹在第一時間察覺哪里出現(xiàn)了問題，并強(qiáng)行停止了心跳。血液象蛆蟲一樣在血管里緩慢蠕動，耳邊聽不到半點(diǎn)血流的聲音。同時，樹還慶幸自己選擇了雨天狩獵，雨水帶走了他體表的溫度，唯一無法掩飾的是他右手緊握的武器。

那是一截排水溝的鋼筋，被他拆下來，制成了狩獵工具。他用了一個月的時間，把圓柱形鋼筋打磨成三棱狀，雖然粗糙，但稱手。既可以當(dāng)刺，又可以當(dāng)?shù)丁＿@口刀刺上面飲了無數(shù)感染生物的血，不可避免帶了一股殺氣。

感染狗雖然眼瞎鼻聾，但生來就有的動物本能告訴它，危險就在身邊。

它圍著樹轉(zhuǎn)了一圈，在它的感覺里，那似乎只是一截燃燒過后的木頭，所以，它沒有把填飽胃口的希望寄托在這根“爛木頭”上面，而是掉頭離開。

就在樹以為感染狗放松了警惕的時候

，樹沒來由感到心臟劇烈跳動一下。

就一下。

幾乎是出于本能，樹的身體做出了相應(yīng)的反應(yīng)。

時間，在他眼里被分成兩個段落。而他，就是那個閱讀時間的人。

時間段落一：感染狗以一個回身的動作迷惑了它的獵物，然后又以一個迅雷不及掩耳的回咬定格在樹的眼里。

時間段落二：樹雙腳離開地面，跳到了感染狗的背上。而他手中的三棱鋼釬幾乎整根沒進(jìn)感染狗的后脊。

“嗚——！”一聲悲鳴，響徹漫天冷雨。

廢墟深處，幾只變異烏鴉驚起，穿過凄凄冷雨，繚亂在破敗的樓群上空。

樹沒有去理睬那幾只變異烏鴉，他麻利地分解了感染狗，只取下了兩條后腿，用鋼釬穿在一起，然后以最快的速度離去。不似來時的小心翼翼，而是狂奔，不顧一切的狂奔。

很快，他狂奔的身影在雨幕里遠(yuǎn)去，不見。

在他離開的身后，無數(shù)只閃動著噬血光芒的眼睛出現(xiàn)。

很快，感染狗剩下的部分也被風(fēng)卷殘云，只剩一灘血跡。

【【【【

發(fā)梢還在往下滴水，蚯蚓一樣順著脖子往下淌。

寬大的長袍濕濕地粘在身上，就好象貼了一張皮，這讓人渾身都不舒服。肩膀依靠在冰冷的混凝土洞壁上，樹歪著脖子，用力拽了一下衣領(lǐng)口，試圖擺脫這份令人窒息的束縛。可甬道里陰寒的風(fēng)，卻從他敞開的衣領(lǐng)鉆進(jìn)去。

樹打了個寒戰(zhàn)，揉了揉鼻子。噴嚏已經(jīng)抵達(dá)他鼻子尖，可到底還是被他揉了回去。

空氣潮濕，散發(fā)著惡心的腐爛霉味，避難所里一地狼藉，遍布隨手拋棄的垃圾。

一個瘦小孱弱的身影，立在甬道的陰影里。黑暗里一雙眼閃亮著，小花一句話也不說，向樹伸出了毛茸茸的手指。微笑著，樹對小花張開了一只手臂。

吱的一聲，小花雀躍地?fù)溥M(jìn)了樹的懷抱，攀上了樹的肩頭，跳著腳吱吱叫了幾聲。

六七雙腳挪動，陸續(xù)走出庇護(hù)的陰影，無聲地將樹圍在中間。他們中間有老人，有孩子，還有一個傷兵。他腰間挎著一把黃泉軍的制式能量手槍，只可惜彈匣里連百分之一的能量都沒有了——用來唬人還湊合，用來防身還不如一根木棍。

兩條穿在鋼釬上的狗腿，引起人群一陣興奮。

“生火嗎？”

“生火吧！”

“不！我們不能那么做！”

“為什么不！再這樣下去，我們遲早也會變成茹毛飲血的野獸！”

“就跟那些該死的捕食者一樣！”

“不要吵，讓樹來決定！”

“好吧，到里面去，去底層。”樹說，“還有你，小花。”

關(guān)于如何處置食物的討論，告一段落。但小花執(zhí)意抓緊樹的長袍，楚楚可憐縮在樹的懷里。樹想起了什么，他從懷里摸出了一只白色的風(fēng)信子，為小花戴在了耳朵上。

沒人知道這只小猴子為什么會喜歡戴花，但她是雌性，毫無疑問。

樹主動留在了避難所入口處，傷兵作為另一個瞭哨，坐到了樹的對面。傷兵的氣色并不怎么好——無論誰斷了一條腿，而且還沒有得到足夠的救治，都不會太好。但他的思維很活躍，他盯著樹的目光里，閃爍著許多疑問和答案。

“我一直在想，你到底是誰。”傷兵的年紀(jì)就像他濃密的胡子那樣一大把，眼角夾雜著智慧的皺紋，“你有沒有想過，你就是黎明軍一直在尋找的那個人？”

樹沒有回答。

他望著避難所入口外狹小的洞天，手里摸著瑟瑟發(fā)抖的小花，陷入他自己的沉思。

樹……沉沉睡去的小花，用她含糊不清的口吻發(fā)出囈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