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手中的香插好,拜了三拜,高強起身出了祠堂,向身旁的陳規道:“元則,這忠烈祠須得好生建造,殉國將士務必人人有靈。置十戶為灑掃之人,給田四頃,永世蠲免其賦。”
冬季來臨,出征的大軍陸續回程,現下一半在黃龍府過冬,一半已經回轉遼陽府周圍去了,與此路大軍同行的還有此役被擄劫的降順諸部,他們將在遼水上下的新辟土地上安家落戶,成為大宋遼東的新編齊民。
自胡里改山歸途,高強一直是用兩只腳走回來的,與他相伴的便是裝殮著史文恭遺體的棺木----拉棺木的卻是二三十名女真壯丁,而且每日輪換,人力皆由投降的各部金人提供。高強安排此舉,一是為了讓完顏部在遼東聲名掃地,二是要安撫已經對金國殺紅了眼的宋軍將士,要知道這么快就開始與金人講和,即便以高強在軍中的權威,亦不免有些反對的聲浪----當兵的思維很簡單,可不懂什么外交戰場,他們只覺得殺光金人就天下太平了。
回到黃龍府,高強第一道令便是號令遼東全境解甲。這道令傳遍遼東諸部,包括蕭干的鐵驪部、金國殘部斜也和粘罕,還有趁著宋金交戰奪取了保州港口的高麗國,皆須即刻停止軍事行動,違者即為大宋之敵,誅之者皆有功。
這道令隨著宋軍犁庭掃穴,大敗金國的消息傳遍遼東全土。聞者無不膽寒。能夠深入女真境中取得大勝,這是從來沒有人能做到地事,尤其是前幾年女真人舉兵擊遼,建立起了赫赫威名。如今卻敗得如此凄慘,一年之中在宋軍手上丟了兩個狼主,連祖居之地也保不住,怎叫人不懼?
是以此令既出,所到之處諸軍解甲。自遼國天祚末年以來的遼東大地,終于出現了全面和平的景象。與之相對的,高強亦傳訊遼東諸國各部,皆命遣使來到黃龍府。商議會盟之事。雖遠自高麗王城開京,亦皆有使者來到,新立地鐵驪國國主蕭干更是親身駕臨黃龍府。
冬雪既降,這北地也就沒什么事好作,兼之打了一年的仗,宋軍這里也亟須休整,反正黃龍府經過幾個月的建設,也粗具規模,高強也就因陋就簡。住著便好。只有一處,即便是在隆冬動土,他卻也事必躬親,務必要做得處處周到,便是現下剛剛建成的遼東忠烈祠。
今日方始將遼東殉國將士的靈位放到忠烈祠中。遼東陣歿最高等級地將領史文恭之靈位。高強是親手奉到祠堂中落安,其余將士的靈位則皆由其生前同袍安放。有了燕京憫忠寺安放平燕一役殉國將士靈位的經驗。這處遼東忠烈祠的建設和管理皆井井有條。
陳規見高強吩咐了,便應了,方道:“相公,今日得了消息,遼國將有使臣來此,共商會盟之事。”高強組織這次會盟,為地是安定東北各國各部之間地秩序,遼國自然也在其中,一早便遣了使者去傳訊,邀請遼國參與其事。
高強哦了一聲,也不在意,問道:“可知何人為使?”
“這人相公是識得的,便是蕭特末。”陳規看了看手中的情報,又加了一句:“石三爺從遼國中京傳訊,說道耶律大石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重獲遼主信重,此番遼國遣使前來會盟,恐未必安分守己。”
高強眉毛一揚,冷笑道:“不安分守己?難道還想向我索討故地不成!到嘴的肉,我可不會吐出來的!這個耶律大石,真是麻煩。”
他大步出了忠烈祠,不一會便到了帥府中,當有人前來稟報,說道鐵驪國國主蕭干求見。高強想了想,如今蕭干今非昔比,也是一國之主,在他預定的遼東諸勢力版圖上有他一席之地,雖然彼此間還有些宿怨,也不好過于輕慢于他,便即吩咐開了中門,出外相迎。
哪知蕭干卻全無排場,兩三騎隨從跟著,自己乘著馬就來到府前,望見高強親身出迎,他慌忙下了馬,搶步上前道:“不敢勞相公大駕出迎,蕭干這廂有禮!”說著作勢要拜。
高強伸手扶著,心里好不別扭,在燕京一役就是輕信蕭干,結果盧溝河邊枉自送了許多將士性命。此仇尚且未報,如今礙著遼東大局,又動他不得,算起來自己在蕭干這里竟是沒占到什么便宜,叫他如何氣順?
心中這口氣不順,說起話來便免不了皮里陽秋:“蕭大王言重了,如今大王是一國之主,稱孤道寡,高某只是大宋一員臣子,守邊之臣而已,怎當得蕭大王之禮?”
蕭干臉色絲毫不變,與高強打了兩句哈哈,又拉過后面一個貴人打扮者向高強引薦,乃是其兄別里剌,蕭干當日自金國叛出之后,鐵驪部便是由這別里剌率領,作為女真國的扈從參戰。后來蕭干再次歸金,亦是憑著別里剌的實力再起為將,兄弟倆可謂是親密無間。
高強對此人幾乎是一無所知,客套了兩句,見蕭干不見一些兒尷尬,好似當日沒有任何不愉快發生一樣,心道:“若要與你爭這些表面風光,倒顯得我小氣了。說不得,會盟之時,也要你為當日之事付出些代價。”當即滿面春風,引導二人與幾名鐵驪部從人入內。
帥帳中安排了座椅和酒食,給遠來的蕭干接風,席間大家虛偽客套,說起當年在燕京街頭相逢地舊事,竟是一片融融洽洽。過得片刻,蕭干又說起他與金國交戰的經過,原來他率部回到鐵驪部中,匯合了別里剌部兵之后,便即沿著鴨子河向東,掃蕩先期渡河北遷的金國部落。而后遇到了斜也部金兵,兩下交戰數次,互有勝負,卻都不曾傷了元氣。待高強解甲令傳出。兩下便各自后退息戰。
聽上去是無所成就,實際上根據高強地情報,蕭干出手迅速,掠取的女真各部人口頗多,牲畜不計其數。自身地損失卻微乎其微,其戰果比宋軍還要來得實惠些,其地盤已經沿著鴨子河向下游拓展了超過三百里,比之明火執仗地高麗國。這廝才是遼東之役最成功地趁火打劫者。
一面笑瞇瞇地聽著。心里更加堅定了要讓蕭干出血地決定,高強待蕭干告一段落,方笑道:“蕭大王深明大義,起義兵助我軍作戰,實堪嘉賞,待我朝官家旨意到,少不得有一番厚賜。只是如今遼東諸部大會黃龍府,乃是為了會盟之事,蕭大王久在遼東。歷事三朝,諒必熟知遼東之情,可有以教我?”終究是忍不住,暗刺了蕭干一句。
蕭干恍若不聞,仍舊是客套一番。推說諸事皆憑高強作主。竟是不置一詞。
對著這樣的人,高強只覺得是老鼠拉烏龜。無從下手,恨得后槽牙都癢癢,有心要揮舞大棒加以懲戒,又礙著正要會盟諸部,也不好妄興無名之師,否則這會盟頂個什么用?
當時有人來報,說道遼國使者到來,高強心中一動,望了望蕭干,見他似要出言告辭,當即笑道:“卻是巧了,如今遼國用事諸臣,亦皆當年曾與蕭大王共事者,今日亦非計較公事,蕭大王何妨共席一見?”也不等蕭干點頭,便吩咐請了進來。
不一會,蕭特末共幾名隨員邁步進來,高強降階相迎,兩人攜手進了帥帳,蕭特末一眼看到蕭干起身站在一旁,臉上登時一僵,理也不理他,便即坐了另外一邊。
問候兩家皇帝、恭喜宋軍大勝之類的場面話說過,蕭特末便進入正題,亦問起高強此次會盟之事。高強故意嘆了口氣,道:“十余年來,遼東兵亂不息,先是連年大災,盜匪橫行,黎民流離失所,而后北有女真興兵,南有渤海高永昌作亂,待遼東歸宋之后,又有金國犯界,算起來這十余年來,遼東竟是無一年無戰事!兵兇戰危,自是百姓受苦,官府苦于轉餉,父老填于溝壑,村鎮成墟,坊市無人,本相自到遼東以來,目睹遼東連年被兵之慘狀,心實不忍。”
換了口氣,見兩邊諸人都是默不作聲,他又道:“遼東地廣人疏,田土肥沃,雖在北土,亦可容許多人口生計。之所以征戰不休,我意皆由諸國諸部之間多有誤會叢生,凡事無章紀可循,故而生事生變,至乎非動刀兵不可。今幸而賴官家英明祖宗威靈,將士用命,已破了金國,如蕭大王、高麗等國皆愿解甲休兵,我意正好趁此時機,定一個章程,大家會盟相與共守,以后各安本位,同享太平,豈不是好?”
蕭干還沒說話,蕭特末的臉色已然變了,沉聲道:“高相公雖是美意,只是這遼東之事,可不能是大宋一家說話吧?”
高強笑道:“既云會盟,自須人人得益,自然不能是我大宋一言堂。此番相請諸部大人使者,便是想要共聚一堂彼此情商,尋一個能讓遼東諸國諸部都長治久安地法子出來。譬如大遼國,雖則目下在遼東已無土地,終究是曾掌遼東二十國的大國,此事當亦有大遼在內。”
蕭特末聽得“在遼東已無土地”之語,臉色又是一變,雖然曉得情勢對自己不利,高強亦是個難纏之極的對手,無奈他使命在身,不容退縮,當即抱拳道:“相公之言差矣!何謂我大遼在遼東已無土地?那金國本吾屬國,竊據我國大片土地,今金國既然兵敗,這些田土亦當歸還我國,至于大宋將士戰敗金國,還我疆土,我國自當有以酬謝。”
高強嘿了一聲,果然是奔著這事來的!換了他是遼國主事地大臣,即便明知眼下提出這話來頗有厚著臉皮討飯之嫌,卻也顧不得許多,只因現下實是遼國收回這些土地地唯一機會,如若錯過了,任由大宋安定了遼東的秩序,遼國地勢力便再無伸進遼東的余地了。
如今仗著兩國有盟約。高強又有意以會盟的形式來底定遼東,那么廟堂之爭便比疆場爭雄來得更加重要了,動不動就倚勢壓人,那就太也沒有技術含量了。況且大宋如今雖強,也沒有強到可以憑一國之力掃平萬里北疆的地步,何況高強可不是大宋地皇帝,誰知道后院什么時候起火?遼國便是看準了這一點,料定大宋為了在此次會盟中擺平北疆。勢必要縱橫捭闔一番,遼國從中取事,總好過了兩手空空。
“如今我與金國大戰連場,雖然獲勝。卻也傷筋動骨。況且遼東軍資糧草多半都是跨海運來,縱然有小乙主掌其事,這些東西可也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若是遼東戰火連綿不絕,對于我大宋的負擔亦是極大。眼下遼東是要安定,大宋亦要休息,既有盟約在先,朝廷不會允許與遼國全面開戰,遼國便是認準了此節。才敢來與我爭地。算來遼國雖大,把握局勢如此之精到者,也不過耶律大石一人而已吧?”
高強心中一面盤算,眼睛在帥帳中骨碌亂轉,忽地看到蕭干面無表情。低頭垂眼。好似對于兩人地說話漠不關心,暗道:“你這廝倒打的好算盤。看著遼國來扯我后腿,我便越發奈何你不得么?倒要將你也扯下水來,濕一濕腳。”
便即揚聲道:“說到遼東分野,我大宋立足遼東才只年余,一時也不明了許多,蕭大王歷事三國,久知遼東之事,可有以教我?”
蕭干聞言,頓了一頓,抬起頭來看了看高強,道:“高相公言重,想宋遼皆是大國,其間豈有我小國置喙余地?至于庶務,高相公幕中多有能者,亦不須小王僭越。”
高強既已打定主意拖他下水,自不容他脫身,緊道:“這卻不然,適才蕭駙馬所言欲討還遼東故地,鐵驪王府當年亦為遼屬,否則蕭大王兄弟怎會入遼為官?今遼國有意盡復故地,想必鐵驪王府亦在其中,蕭大王得無一言以對乎?倘若如此,則貴部之事,便盡付我大宋與遼國宰制,如此亦可乎?”看你還能忍到幾時!
別里剌臉色大變,正要拍案而起,蕭干一把扯住,又看了看高強,忽然露出一絲笑容,卻不向高強說話,轉而對蕭特末道:“蕭駙馬適才之言,愚意多有不當處,當年天祚失德,不恤百姓,弄得天怒人怨,遼東民不聊生,北有女真起兵,南則郭藥師歸宋,皆已不愿為遼臣,以大遼之強,一蕞爾女真起兵而遼東皆非所有,可知遼東之不屬契丹亦天意也!今日駙馬雖云欲復故土,然只遼國一己之私欲,卻是逆天之言爾!遼東之事,自當由遼東諸國諸部自決,契丹但請安居本地則可,若欲強入遼東,可知天意難違?遼東一部作亂,契丹幾有覆國之危,若要再行此逆天之事,吾恐上京之禍不遠矣!”
上道,真是上道!高強心中吃驚,蕭干當真是決斷,一見高強有意拖他下水,立時便作出了抉擇,斷然站在大宋一邊,擺出了力拒遼國重回遼東地姿態。如此一來,蕭干等于是為高強作了對抗遼國的急先鋒,便免了高強將他們作為籌碼,來與契丹進行暗地交易。
無怪此人能轉事三國而從容自若,果然如壁虎般割起尾巴來毫不猶豫,大有民初時某名人所言的,“以今日之我向昨日之我開戰”地勇氣!一面腹誹,高強卻也樂得看見蕭特末臉上陣青陣白,蕭干把話說得如此之絕,更上升到天意地高度,等于是徹底否定了契丹對于遼東主張權利地根基,這時代可沒有什么民族自決、國際法,作皇帝立國地都講究個受命于天,天意既不屬遼,那就是說什么都沒用了。
蕭特末也沒料到蕭干的反應如此激烈,他自然看不出高強與蕭干之間的詭異,只知道蕭干本是有意歸遼的,結果卻將地盤讓給了宋軍,自己也率軍對女真作戰,可見已經徹底倒向了大宋一方。此人深知契丹治遼東的歷史,現今又是遼東除了大宋之外兵力最盛的一國,其地又鄰近宋遼雙方,今日他是這般態度,蕭特末便知討不了好去,好在會盟諸國未到,也不急于一時,當下便故作不聞,轉而說些宋遼兩國盟好的空話來,又喝了一會酒,便借故遠來疲憊,謝過了高強的接風酒,告辭去歇息了。
高強送了蕭特末,蕭干亦出言告辭,高強也不多言,送出門外便回。
再過了幾日,南路高麗國與金國國相部地使者皆到,高麗國是判府事元宏為使,金國國相部則是高強的老相識,兀室與高慶裔的老搭檔為使。至此遼東諸大勢力使者皆至,尚有些兀惹部、速頻部等小部落,本是臣事金國的,見金國敗落,亦單獨遣使來與大宋會盟,大小使節二十多起,將臨時建造的四方館擠地滿滿當當。
當日高強設宴,大會諸部使者接風,席間說起會盟之意,乃是要定下個章程,遼東諸部共守,各路使者盡皆默然,誰不知如今大宋兵強,無人能敵,滿萬不可敵地女真都被殺了好幾萬?雖然如此,到底大宋對于遼東來說是新興的勢力,單憑兵威地話也不能建立起牢固的統治,倘若在此次會盟之中能安定諸部,建立起以大宋為核心的遼東新秩序,只怕從此便無人能對大宋在遼東的地位發起挑戰了。
惟其如此,這次會盟便也不是徒具形式,有心要在遼東的新秩序中占據一席之地者,這次會盟便是最后的一次機會了!于是自接風宴席上開始,各路使者暗地里的試探交往便如火如荼地展開,身為此次會盟核心的大宋代表高強自然是重中之重。
只是高強的面也不是那么好見的,通常各部使者都只能見到陳規而已。此時高強所關心的,卻是另一件事,一羽飛鴿向契丹中京,帶去了他給石秀的指示:“如今遼國可是耶律大石用事?此人乃我大患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