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 岳明淵與眾人討論登基大典、國號年號、陳氏余黨,一直到過了晌午才退朝。
這段時日岳明淵運籌帷幄殺伐決斷,籠絡黨羽排除異己, 兼之千里奔襲自沙南趕赴都城, 一舉成事, 終于龍袍加身。
可是坐在御書房的耳閣的岳明淵心里確隱隱有絲惆悵, 滿桌的膳食黑公公一一拿銀針試過, 奉了上來,又絲毫未動的端了下去,確如當時江相爺在太廟之中怒斥的話, “如何堵得住天下萬民悠悠之口!”只是鄉野草民尚好說,只要沒有戰亂雜稅, 誰做皇帝怕都是無心過問的, 但是鏡離建國已有時日, 根基已深,陳景然雖為君苛刻但尚是個明君。不少官員雖表面恭敬, 暗地卻私下勾結成黨對岳明淵持觀望的態度,只待時機一變,相時而動,謀求漁利。
黑公公在一旁立了良久,銅鶴的長喙里吐出縷縷的輕煙, 映的岳明淵的神情有些不清。黑公公悄然向前恭敬的道:“陛下已登大寶, 這原先宮里的太后和妃嬪該當如何處置?”
岳明淵自奏疏里抬起頭, “依著宮里的例子, 該當如何?”黑公公笑著, 似乎在說一件無關緊要之事,“依著原先的規矩, 便是賜死,若圣上皇恩浩蕩,留個全尸便是恩典了!”
岳明淵沉吟片刻道:“那日在太廟之中孤看著陳景然宮里妃嬪不豐,還有幾個是孤的舊識,如今都軟禁了罷,待過幾日安定一些孤再來處置?!?
黑公公喏了一聲,岳明淵接著又問:“先朝太后現如何?”黑公公道:“小臣派人封鎖了陳景然已死消息,只怕這幾日就是沒有消息也察覺有異,送去的膳食都退了回來,聲稱要陳景然去見她,否則便絕食而死。”
岳明淵聽了便道:“多派幾個人手好生看著!衣食起居一如從前,其余便隨她去吧,只是孤登基之前萬萬不能整出一絲一毫差池!”
黑公公躬身應了,便退了出去。
一直到月兔掛中天,韞玉收拾停當準備睡了,只聽有黃門唱到:“圣上駕到!”韞玉旋即走到宮門,款款下拜:“臣妾恭迎圣上!”抬眼看見一個英氣勃勃的男子入的宮來,韞玉有一剎那失神,忽然以為來人是陳景然,只是轉眼之間便想到,那人再也不回來了,酸楚之意倏然而來,接著便自強壓了下去。
岳明淵扶起韞玉,見她腮凝新荔,身量依舊是清瘦,如扶風弱柳一般立于那里,心里一時萬般滋味涌上心頭。
岳明淵攜著韞玉的手在桌邊坐了,目不轉睛的看了韞玉片刻方道:“江小姐對昨日之事是否深感意外,小生料想江小姐跟著陳景然也有些時日,于情于理小生這般作為終極是傷了小姐,只是請小姐見諒?!闭f完竟起身向韞玉抱拳躬身。
韞玉見他未稱自己是“孤”,這小生之稱一如當年,居然向自己行禮,心下生出幾分感慨,急忙扶了,隨后坐在那里半響無語。
岳明淵亦沒有出聲,兩人只坐在那里,聽著蟲鳴風聲,不經意見,岳明淵扭轉過頭,發現韞玉眉間微蹙,杏腮沾了兩行清淚,在燭光映照之下如水晶般玲瓏剔透,突然惜香憐玉之情溢滿心頭。
韞玉聽見一聲長長深沉的嘆息,接著一只長滿老繭的粗糙的手伸過來,用力在她面上抹了幾把,低低的道:“別哭了,小生亦有不得已的苦衷。”
誰料聽了這話,江韞玉趴伏在桌上哭的更狠了,竭力壓了聲音,依舊是抽抽嗒嗒不止,隱約聽見幾聲嗚咽。
這一句話是多么的熟悉,那些讓自己刻意忘記了的,多少次曾在午夜夢回之時婉轉浮現的往事,居然就輕易的讓這句話勾了起來,就連這個人說話的口氣語音,都那么與之相像。
岳明淵走過來,輕輕撫著她的肩頭和烏鴉鴉的發,慢慢道:“小姐為何如此感傷?”韞玉半響起身,眼睛已經哭成桃子般紅腫,嘶啞著嗓子說:“我只是想起了從前一些事情,曾經有個故人亦同我說過此話?!?
岳明淵沉吟片刻,自懷里取出一張紙片,默默的擱置在桌上道:“小姐可是想起了這個故人?”
韞玉一壁用帕子拭淚,一壁看了過去,臉色頓時變了,桌上放的,正是江韞玉當年女扮男裝為李國華贏了那張拜帖后,去李國華墳前焚燒的那張,只是當時似乎聽見有人接近,走的匆忙,將那燒了一半的殘帖隨意丟棄在墳頭,沒想居然出現在岳明淵手中。
突然想起李國華的身世和前日看到岳明淵手中的驚鯢劍,心里剎那間電光火石一般明白了。起身整了整衣飾,端正肅拜:“江韞玉見過毗鯢國大皇子!”
既然李國華并非本名,想必岳明淵亦不會是他的真名了。
岳明淵笑的淡然悠遠,亦有幾分無奈,“小生早就知道,江小姐是個心思靈透之人?!闭f罷便雙手扶起江韞玉。
略略一頓便正色對江韞玉道:“小生就是毗鯢國蕭敬。即是如此,小姐應當明白為何小生設計殺害陳景然了,小生除了身負復國大任,但先前對陳景然鎮守西南,幾次出兵賣命已經,只是陳景然忌憚小生手中有兵,多多防范,這次征討沙南扁只,若非小生之前得了些密報,怕是早死于陳景然的陰謀之下了!”
韞玉聽了此言,也知陳景然行事作風一向如此,當下只微微頷首,表示認同。
岳明淵接著說:“江小姐與舍弟即使有這么一段淵源,如今小生初登大寶,這后宮之事勞煩小姐費心了。當初小姐亦是與小生有過文定之禮的,小生也曾聽聞小姐為了小生在相國寺住了半年之久,抗旨不遵,不肯入宮。小生承蒙小姐厚待至此,感激不盡,如若小姐能再次接納小生,還是請小姐繼續掌了這東宮之印!”
岳明淵面上表情誠懇,言辭懇切,但是韞玉想起自己腹中的孩子,雖整日用布束著,也即將難以掩藏。陳景然終究是他的父親啊,至于以蕭敬身份出現的岳明淵,韞玉并無三分信任。當下裝作沉思了片刻的樣子方說:“賤妾已是蒲柳之姿,這東宮之主非同一般,還請圣上另則賢明!”
蕭敬正要開口說幾句,突然看見瑤敏穿了一件睡袍揉著眼睛進來道:“母妃,瑤敏覺得有些饑了。”唬的韞玉急忙過去摟住她道:“你如何過來的,要是饑了只管讓宮女們去準備些吃食?!爆幟艨粗y玉奶聲奶氣的說:“女兒起來后不見菊頌,恰巧看見母妃宮里亮著燭火,女兒就過來了!”
此時看見菊頌和采珊兩人急匆匆的趕到韞玉這里,看見瑤敏長舒一口氣,向韞玉匆匆一福道:“奴婢兩人突然有些內急,回來后便不見了帝姬,看見娘娘這里亮著燈想著許是帝姬到了娘娘這里,幸好尋到帝姬,請娘娘治奴婢失職之罪!”
江韞玉看見岳明淵看瑤敏的眼神,心下叫了一聲不好,也不多說,將瑤敏往兩人懷里一送,悄聲道:“你們速速帶帝姬去別處!”話音未落,聽見岳明淵一聲喝喊:“等下!”
江韞玉轉身,看見岳明淵擰著眉一步步向瑤敏走來,急忙對菊頌采珊道:“你們這兩個沒有規矩的,還不速速見過圣上!”
接著走過去,不動聲色的挽住岳明淵的手臂道:“圣上,這兩個奴婢跟了我有些時日了,還請圣上寬宏大量,莫計較她們對圣上不尊之罪!”菊頌和采珊也是個伶俐的,急忙向前一步,叩首道:“奴婢不知圣上在此,請圣上贖罪!”
誰料岳明淵一把將手臂從韞玉手里扯開,對這兩個奴婢看都未看一眼,徑自向瑤敏身邊走去。
瑤敏有些害怕,退了幾步,抵到墻上,再也退不動了,驚恐的看著岳明淵向她步步逼近。
菊頌和采珊一看如此情形,曉得岳明淵怕是要對瑤敏不利,一時也不顧身份,急忙起身護住瑤敏。菊頌笑著對岳明淵說:“帝姬驚擾了圣上,奴婢這就帶帝姬下去!”說完拉著瑤敏就要離去。
“唰”的一聲,一把劍橫在她們的面前,雖不是驚鯢,卻也劍鋒幽冷,刺人眼目。岳明淵看著韞玉冷冷的說:“我知你與陳景然成親之后并無生育,這個孽子可是陳景然其他妃嬪所生?”
韞玉張嘴要說什么,岳明淵斷喝住道:“你只管說是,還是不是!”
江韞玉無奈,半響點頭到:“是!”
岳明淵聽了此言,手腕發力,揮劍欺身向前,轉眼之間把閃亮亮的寶劍轉眼就要刺入瑤敏胸膛,突然聽見韞玉大喊了一聲“不!”
岳明淵只覺得持劍的那只手被江韞玉生生拉了下來。扭過頭去,看見韞玉噗通一聲跪了下來,泣不成聲的道:“她的母親亦是被陳景然的母親和發妻活活逼死,如此才在我宮中養著,可憐她小小年紀便再見不到生母,如此說來,和陳景然雖是骨肉,卻未曾護她周全,亦是仇恨不泯,求圣上看在她是一位帝姬,將來不會對圣上皇位不利的份上,就放過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