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府的喜宴熱熱鬧鬧辦了一日,昆羽揚作為軍中同僚,也上門賀喜。
她在軍中和將士們都很合得來,軍中漢子粗獷,她天性里也有飛揚血性的一面,故而相處十分融洽。
可喜宴這樣的事,她其實是不想參與的。
東靈的舊俗認為寡婦應該避開喜事,免得給新人帶來晦氣,北璃沒有這樣的習俗,可昆羽揚自己心里有。
她覺得自己晦氣。
一個從小就生活在沒有親情的皇宮的女孩子,一個不受重視的西昆公主,她一生的幸福短暫又倉促。
她既不愿意因為自己給新婚之人帶來厄運,也不想看到新人面上喜氣洋洋的笑容,那些刺目的紅,那些歡聲笑語……
無時無刻不在刺痛她。
她只在進門后喝了一杯水酒,隨后便悄悄躲到了無人之地,想避開前頭的酒酣耳熱。
順著前院的走廊到后院,院中有青翠的松柏,她不自覺朝那處走去。
到了樹下才發現有人站在那里,衣裳的顏色和松柏融為一體,半新不舊的青色,看起來很舒服。
樹下的人聽見腳步聲,轉過頭看見昆羽揚,兩人都有些驚訝。
竟是林軒。
昆羽揚一時有些尷尬,前些日子她還當著軍中將士的面拒絕了他,讓他大失顏面,如今相見未免難為情。
她竟忘了,林軒如今是軍中參將,嚴錚的婚儀他自然會好。
昆羽揚有心想避開,四下一望周圍只有他們兩人,旁人都在前院熱鬧,觥籌交錯間誰會跑到后院清靜之地來?
也只有他們。
林軒先開了口,“你怎么不在前院喝酒,跑到這里來?”
昆羽揚勉強扯了扯嘴角,“你不也是?”
頓時又陷入沉默。
好一會兒,林軒微微一笑,“前頭太熱鬧了,我有些不習慣,就來這里透透氣?!?
其實不是不習慣,是他看到嚴錚的母親送了新娘子一支金簪,和他為昆羽揚挑選的十分相似,一時觸動情腸不忍再看。
昆羽揚沒有追問,只道:“我也差不多?!?
這話聽在林軒耳中,別有深意。
她曾經嫁過人,以西昆公主的身份嫁給東靈皇室子弟,場面自然風光盛大。她為給夫君報仇一時情急中了殷朔的埋伏,可見夫妻感情深厚。
想來她看到眼前情景,會觸景傷情吧?
林軒不禁想到那個男子,那個東靈的平南郡王,率軍鎮壓起義軍時不惜用自己的性命阻擋起義軍前進的步伐,戰死沙場的男子。
那一定是個極其優秀的男子,才會讓昆羽揚念念不忘。
林軒不禁輕笑,昆羽揚十分敏感地察覺到,抬頭看他,“你笑什么?”
“我只是在想,自己真是自不量力?!?
林軒道:“我以為自己努力殺敵掙得前程,就有勇氣可以向你求親?,F在才知道自己多可笑,以你的高貴身份,怎么會看得上那些我用一年的俸祿換回的首飾呢?”
“和這些無關。”
昆羽揚有些別扭地轉過臉,“你覺得我是因為嫌貧愛富,所以才拒絕你嗎?”
林軒搖頭,“不。是我不夠好,不如你心里那個人?!?
哪怕那個人已經死了,他在昆羽揚心底留下的印記卻永遠磨滅不去。
“不,你很好?!?
昆羽揚口氣緩和了許多,盡量不想傷害林軒,“你武藝高強,為人品格正直,你還救了我的命。從一個微不足道的士兵成為參將,你只用了短短幾個月的時間。這對軍中別的士兵而言幾乎是不可能達到的成就,所以你千萬不要妄自菲薄。”
林軒勉強笑道:“那是因為我救了你的命。你身份貴重,我才能因為救了你立下大功,才能被晉為參將?!?
說到底還是因為她,他自己并沒有什么過人之處。
昆羽揚有些心急,“我和你說的話你聽不懂么?你立下軍功成為參將,和我一點關系都沒有。你很好,是拒絕你不是因為你不好,是我心里已經有人了。先來后到,他在我心里已經扎了根,就算再給我一個天人我也不換!”
說到底還是為了寧軒,從頭至尾,都是因為林軒。
昆羽揚是灑脫女子,什么身世背景身家地位,乃至孩子的事她都沒考慮過,她在意的始終是心里那一縷亡魂。
林軒的面色忽然極其難看起來。
他竟有些羨慕寧軒死了,一個死去的人在活人心中的形象不但不會漸漸衰滅,還會因為死亡而永世長存。
在昆羽揚心中,他永遠年輕俊朗,英姿勃勃,待她如珠似玉呵護在掌心,是一個完美的男子,完美的夫君。
——他永遠比不上。
昆羽揚柔聲安慰道:“我知道你的心意,謝謝你愿意照顧我。不過我已經決意一輩子為他守寡了,不再嫁人。我自己可以照顧兩個孩子,就算我在戰場上出了什么事照顧不了他們了,陛下這個義母也會幫我照顧他們的?!?
“那你自己呢?”
林軒朝她逼近一步,“你只想孩子有人照顧就夠了,那你自己誰來照顧?”
昆羽揚深吸一口氣,梗著脖子,下巴抬成凌厲的弧度,“我堂堂女將,不需要人照顧?!?
這話從她嘴里說出來真是欠揍。
她大概不知道自己有多美,不知道自己雖然穿著一身和男兒無異的戎裝,腰身姿態卻美不勝收。
她也不知道她落淚的時候有多楚楚動人,多讓人想保護。
她還那么年輕,卻想把自己過成枯木死灰。
他道:“沒有哪個女子不需要人照顧?!?
他急切地想保護她,反而讓她會錯了意,“是嗎?可能你從前沒見過,以后你就會看到了。”
她大步走開,只留給他一個抓不住的背影……
北璃一片盛世太平景象,據說,今年京中成婚的青年男女格外多。
都說山河未定何以為家,京城的百姓看到街頭巷尾幾乎日日都有迎親的隊伍,心底都有同樣的默契。
國家太平,百姓安矣。
“朕有時候覺得,國家太過安寧也不好?!?
御書房,玉扶放下手中的奏折,諷刺地說了一句。
眾臣有些不解地看著她,玉扶把手覆上那封奏折,屈指在上頭敲了敲,“有言官彈劾戶部尚書薛璧及其手下幾個侍郎,貪污受賄,為去歲列朝的進士們舉薦更高的職位。據說一個六品的官職,就要五萬兩銀子?!?
她說罷輕笑一聲,“國庫銀糧充足自然是好事,可糧食多了,蛀蟲也多了?!?
這個薛璧眾人都不陌生,說起來也是朝中老臣了,先帝朝留下來的人。
他貪污國帛也不是什么新聞,不過這件事早在玉扶登基的一開始就解決了,她手下留情輕饒了薛璧,薛璧對她感恩戴德,自此兢兢業業再也不敢胡為。
沒想到所謂的洗心革面,不過是從明面上的貪污轉到了暗里,他不敢對國庫下手,便對去歲的進士,那些朝中新臣子下手。
玉扶重用這些新人是朝野皆知的事情,重用的準則只在乎能力和品性。
有些家底豐厚但是才能稍遜的進士難免生出歪心思,想靠著家中財力在朝中獲得一席之地,如此便助長了薛璧之流的氣焰。
天云破道:“這個薛璧陛下登基之初就該處置了,只是當時朝局尚不穩定,陛下希望他留下繼續主持戶部的工作,我們才沒有動作。如今他變本加厲,正是該重重懲罰以儆效尤的時候?!?
玉扶道:“重重懲罰是自然的。他枉負朕對他網開一面的情意,貪污受賄倒罷了,將朕最看重的朝中新人染上官場濁氣,這才是朕最氣惱的事。只是,此事遠遠不止處置一個薛璧那么簡單?!?
她說著看向張九闕。
張九闕身為吏部尚書兼三公之一的太保,身份已不同往日,在玉扶面前謹慎持重的態度卻絲毫不改。
一看玉扶看著他,他連忙拱手,“薛璧貪污受賄為朝中新晉官員提供職位調動,而職位調動是由我吏部管轄的,想來和我吏部也逃不開關系。臣雖不知具體是何人,但既然是吏部的事,臣責無旁貸!”
玉扶點點頭,面色好看了許多,“太保不必太過自責,朕沒有責怪你的意思。只是吏部到底是你管轄,由你來調查吏部到底何人與薛璧勾結,最穩妥不過?!?
幸好陛下沒有懷疑他。
張九闕松了一口氣,背脊越發挺直,“是,臣回去即刻就辦!”
“那薛璧和戶部幾位侍郎怎么辦?”
立刻有大臣想到這一點,甚是頭疼。
一個尚書幾個侍郎,這等于整個戶部都攪進了貪污受賄這件事里,把他們都抓起來容易,那戶部的事情由誰來做?
戰亂之時兵部為六部中最要緊的一處,而安穩之時戶部才是最要緊的一處。一旦戶部事務產生混亂,對北璃朝堂乃至整個國家都有危害。
玉扶道:“朕的朝堂若真是個忠臣當道的朝堂,就不會只有戶部一個蛀蟲,諸位大人說是嗎?若果真如此,朕不信戶部找不出一個清白的人來。這件事交給大理寺來審查,對于證據確鑿的薛璧及其黨羽一律關押毫不留情。至于證據不足和持身清白的,朕另有處置?!?
眾臣互相看了看,一個戶部貪污案,現下已經扯進來戶部和吏部兩大朝廷重要機構,也不知大理寺審查的結果會是如何。
若果真查明戶部沒有一個清白之人,只怕陛下連其余各部也都要懷疑了吧?
果真如此,薛璧便是攪亂朝堂的千古罪人了。
眾臣退散之后,只有顧述白留了下來。
北璃的先代大周,也和中原歷史上其他國家一樣有后宮不得干政的制度,自圣文皇后沈風斕起,徹底廢除。
顧述白首先是朝中武將,而后才是她的王夫,自然更加不必避諱朝政。
事實上,玉扶一直將自己身為皇帝的政務和他分享,時常和他商議,彼此互有補益。
這回也是一樣。
“薛璧這件事,你怎么看?”
顧述白道:“或許如你所說,自從東靈和西昆連綿的大戰獲勝之后,朝中的局勢太平順了,以至于有些人又生了異心。處置薛璧倒不難,只是他手下的那些人,是嚴懲還是輕罰都馬虎不得?!?
玉扶道:“若只是輕罰他們,旁人只會覺得我更加鎮服不了戶部的貪腐之風。從前寬恕薛璧時我就告訴過他,若將來敢再犯決不輕饒,如今是我履行承諾的時候了。何況,眼下的北璃政通人和,不像當初那樣需要我畏首畏尾保持朝中安穩?!?
顧述白頷首,“你說的有理。嚴懲戶部一眾貪腐官員,也算殺雞儆猴,讓朝中官員居安思危不敢再犯這種錯誤。當務之急是為戶部找到合適的掌門人,你心里可有人選?”
薛璧在戶部尚書這個位置坐了太久,整個戶部由他把控著,底下的人干不干凈一時還很難說。
玉扶心里有幾個合適的人選,想了想又搖頭道:“科舉之后我留意安排了一些新人進去,他們學的不錯,就是不知道這次有沒有跟著薛璧貪污受賄。外則戶部那幾個侍郎里,是有一兩個才能上可以代替薛璧的人選,只怕品性……”
若他們也參與了這次的貪污受賄案,才能再卓著也無用。
顧述白忽道:“還有一件更要緊的事,我們差點忽略了?!?
“什么事?”
“要讓那些通過去歲的科舉新晉的朝臣知道,行賄換來的官位,沒有自己的真本事是長久不得的。那些通過對薛璧行賄獲得好位置的人,也應該得到相應的懲罰?!?
玉扶思忖片刻道:“你說的對,只是這樣一來,牽涉的范圍更加大了?!?
雖然那些新晉的官員在朝中資歷不深,所居的職位多半也不高,可勝在人數多,幾乎朝中所有機構都有。
顧述白道:“武舉的進士倒不擔心,兵部的主事之人還算穩妥,想來薛璧的手再怎么樣也插不到軍中,主要在于文舉的那些人?!?
玉扶深吸一口氣,“顧不得了,就算牽連甚廣也必須連根拔起,這種貪污受賄的風氣決不能有絲毫縱容!我登基之后不僅全面提高了軍中將士的待遇,對于朝中大臣更是如此,如今他們的俸祿比先帝在位時要高出整整一倍,一個普通的六七品小官的俸祿,至少夠養活一家十余口人。我已仁至義盡,他們豈敢?”
她的態度十分果決,北璃政通人和,九州大陸安穩平順,這是她果決的底氣。
顧述白笑了笑,“既然你已決定,我必全力配合。三弟和黎明他們都是去歲科舉的進士,我也認識不少人。讓我們去調查這件事,一定很快給你結果。”
玉扶的小臉鼓了鼓,忽然變了副神情,像只小貓似的鉆到他懷里,“你怎么知道我正想拜托你這件事?”
大理寺忙著調查戶部還來不及,吏部有張九闕主持也只算勉勉強強,畢竟調查不是他的強項。再要大范圍調查那些新科進士,一時沒有得力的人手。
也就只有顧述白,無論什么事交給他玉扶都能放心。
顧述白調侃道:“如今又沒有戰事,我一個武將在朝中吃閑飯不好。為了不讓人說我是陛下圜養的小白臉,我自然得主動找些事情做?!?
他不辭辛苦,還不讓玉扶感激,只說是他自己為維護名譽找事做。
玉扶心里卻清楚得很。
他幾番戰役立下大功,如今在朝中的聲望絲毫不遜色于歐陽將軍,誰敢質疑他是小白臉?
她不禁起了玩心,在他面上親了一口,“明明可以靠臉吃飯,為什么還要這么優秀?你還讓不讓普天下的男子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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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靠優秀吃飯的是王夫,靠臉吃飯的是啥?
ps:再次重申假期三天每天一更,大家都好好過假期哈,不要問我為啥更少了,因為我和大家一樣想放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