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小姐帶長公主來了,說要見您。”
下人在門外躬身回稟,上房的小書齋里,殷兗正在寫著什么。
聽見傳話,他頭也沒抬,“快請進來吧,都是一家人,何必這么多禮。”
下人忙道:“老爺,不是咱們府里那位長公主,是鎮江長公主。長公主今日和顧侯世子一道來的,說是找大公子有事商量。”
殷兗手中的筆一頓,抬起頭來看向仆人,慢慢把筆擱在架子上。
“鎮江長公主要見我,你可聽小姐說所為何事?若是尋常拜望就不必了,她是女客,由小姐和丹陽長公主招待便是,不必來見我。”
仆人想了想,“小姐說是有事來見老爺的,不像是尋常拜望,老爺要見嗎?”
殷兗將書案上的東西收拾起來,慢慢道:“她是長公主,我只是無職舊相,豈敢拒絕?請她進來吧。”
他收拾了東西,朝外走來,“在上房正廳見客。”
“是,老爺。”
殷姬媱領著玉扶進了正廳,只見上首坐著一位滄桑的老者,瘦得只剩一把骨頭,分明大不了顧懷疆幾歲,看起來卻老態龍鐘。
見到玉扶,他扶著拐杖緩緩起身。
到底是做過幾十年丞相的人,姿態沉穩從容,對玉扶這個所謂的長公主并沒有多少敬意。
玉扶順勢上前虛扶了一把,“老丞相不必客氣,您是長輩,坐著說話便是。”
殷兗也不推辭,“那長公主也請坐吧,長公主是貴客,姬媱,還不快親自給長公主烹茶來。”
烹茶這等小事一向是下人做的,相府往來并不是沒有身份貴重的人,殷兗也從未讓殷姬媱這個小姐親自烹茶過。
這哪里是敬重玉扶的身份,分明是想支開自己。
殷姬媱還指望在這里幫玉扶說幾句話,自然不肯輕易離開,“父親,長公主為人隨和,不必另烹茶——”
殷兗目光銳利地掃向她,“還不快去?”
殷姬媱瞧著玉扶臉色,后者朝她微微一點頭,她福身退了出去。
屏退眾人之后,殷兗的神情越發疏離,“不知長公主特意來見老夫,所為何事?”
他開門見山,玉扶便直抒胸臆,“昨夜宮中之事,想必老丞相也聽說了。陛下年歲尚輕,偶有荒唐想法還需老臣勸諫,不知老丞相可有勸諫之意?”
殷兗面不改色,“長公主說笑了,老夫早已沒了朝職,如今不過是個普通老者,哪有勸諫陛下的能耐?慢說勸諫陛下,就連昨夜宮中發生什么事,老夫都一概不知。”
他倒推得干凈,可惜殷姬媱早就出賣了他。
玉扶笑了笑,“老丞相何必對我如此警惕?我知道老丞相不可能不知道昨夜宮中的事,如今帝都大約大街小巷都傳遍了,何況老丞相身處帝都權力的中心——相府呢?”
殷兗眸光一閃,沒有開口。
玉扶又道:“老丞相和大將軍一向不睦,我是大將軍的養女,老丞相不肯說實話也是應該的。只是老丞相雖不相信大將軍,大將軍卻一直敬您為有才能、有氣魄的丞相。我和大將軍一樣,相信您一片忠君之心,不可能面對陛下的胡為無動于衷。”
殷兗面色略有松動,“顧侯是這樣評價老夫的?”
玉扶據實以答,“是,大將軍對老丞相從未有敵意,反而一直覺得您在任之時,治理朝堂十分妥帖,堪擔大任。”
殷兗這才認真打量玉扶,年初一的大日子,她穿了一身素白曳地長裙,外頭罩了一件玄色披風,清雅素凈。
這樣的裝扮在別人看來忌諱,在殷兗看來卻很舒心,知道她是為先帝守孝的緣故。
一個非先帝血脈的公主,尚且能克制女子天生愛美的心為先帝素服,寧承治卻在宮中大肆宴飲。
他緩緩開口,聲音比方才柔和了些,“聽聞昨夜長公主勸諫陛下宴飲適度,以表對先帝的敬重,又婉言拒絕了陛下立后的旨意。我今日與長公主說幾句實話,不過不是為了顧侯,而是為了長公主待先帝的一片孝心,和不貪慕榮華的氣節。”
殷兗終于松了口,玉扶也松了一口氣。
她道:“既然如此,我便實話與老丞相說了。我是先帝賜婚給顧侯世子的人,子逆父旨是大不敬,陛下此舉實乃對先帝不恭。若老丞相也這樣覺得,可否上書陛下勸諫他改變主意?”
殷兗聽到現在才敢確定,玉扶是來請他勸阻陛下立后旨意的。
但凡她有一絲貪圖皇后的權力和榮華,都不會求到自己這個顧侯府的對頭身上,殷兗覺得自己從前對她錯判太多。
他眼中那個來歷不明、暗藏陰謀的女子,竟有這等看淡權位的氣魄!
殷兗捫心自問,他一個五十多歲的人,竟比不過尚未及笄的玉扶,委實令人汗顏。
他思忖片刻,“為人臣者,自當勸諫陛下的不正之舉。可長公主是否找錯人了?老夫如今無權無職,即便上書陛下能聽我的嗎?顧侯在朝中交游廣闊,像是季老大人和內閣眾臣,長公主應該請他們勸諫陛下才是。”
玉扶道:“老丞相身在其中,當知如今最受陛下寵信的臣子是誰。內閣是先帝在位時建立的,如今已經如同虛銜毫無權力,季老大人年事已高,大將軍今日已經進宮勸諫陛下了。倘若老丞相能說動殷丞相一同進諫陛下,朝中一定會有中正的老臣附議,此事便大有可圖!”
殷兗心中一動,陷入深思。
……
顧述白與殷朔在外書房對坐飲茶。
他頭一次來相府,四處打量了一眼,嘴角微翹不知在想什么。
殷朔像是知道他的想法,“世子是否在想,我怎會請你到外書房這等重地來?”
一面說,一面將烹好的茶推到顧述白跟前。
顧述白笑了笑,“別的朝臣來相府不也能進外書房么?譬如,那位吏部尚書柳貞柳大人。”
殷朔深深看他一眼,不想他在自己面前毫不避諱對相府的探查。
顧述白道:“殷丞相何必這樣看著我?要論起對彼此府第的熟悉,還是殷丞相更勝一籌。”
殷朔亦笑,“是啊,這還要多虧顧侯爺的慷慨。從前將相不和,我父親連表面功夫都懶得做,從不邀請顧侯府的人進門。顧侯爺就不同了,每逢邀請朝臣的宴會,都不會少相府一張請帖。多謝顧侯爺的邀請,我才能熟悉侯府的情況。”
“我父親是做表面功夫還是真心希望將相和平共治東靈,你心里清楚。他允許一個設計殺我的人到府門前惺惺作態地請罪,就是希望你能代替老丞相治理好東靈。”
顧述白暗暗警告他,當初在常州府設下毒殺埋伏之事,他們早就知道是殷朔所為,卻任由殷兗頂罪辭官。
殷朔淡淡一笑,時過境遷,他不擔心顧述白現在翻舊賬,“我從未懷疑顧侯爺的忠心。倒是世子——”
“世子今日大駕光臨,不知有何貴干?”
顧述白端起茶盞,殷朔靜靜地等他開口,似乎知道他要說什么。
“旁人都說殷丞相是個最無情的人,不知是真是假?”
殷朔一愣,不知他為何會問這個,“旁人?是姬媱說的罷。無情又如何,有情又如何,世子自詡有情,焉知此情能長?”
“我說的不是自己,是玉扶。”
殷朔的臉色剎那間發生變化,顧述白看在眼里,任他再會偽裝都逃不過真情流露。
哪怕轉瞬即逝。
殷朔盡力維持平常的臉色,“世子是為昨夜宮宴之事來的吧,陛下要立玉扶為后,顧侯府滿門忠義自然不能悖逆圣旨。真是難為世子了,竟能求到我頭上。”
滿門忠義四個字從他口中說出,頗有諷刺味道。
顧述白笑道:“我何須求你?難道殷丞相在大婚之日向玉扶表明心跡,如今卻要眼睜睜看著陛下冊封無動于衷么?”
殷朔的氣勢頓時矮了三分。
玉扶對顧述白無話不說,連這樣私密的事情她都毫無保留地告訴了他,對自己卻不是如此。
想到他們日日同處一個屋檐下,百般親密無間,殷朔便覺得胸膛里有股火要冒出來。
他冷聲道:“我是喜歡玉扶,但你死心吧,我不會幫你改變陛下的心意的。”
殷朔拒絕得如此干脆利落,這是顧述白未曾想到的。
他沉吟片刻,明白了殷朔的心思。
他仇恨顧侯府,同樣知道顧侯府眾人都不希望玉扶被冊封為后,就算圣旨下來也有顧侯府擋在前頭。
殷朔完全可以坐收漁利,等著看顧侯府和寧承治拼個魚死網破。
顧述白冷笑一聲,“看來我太高估你對玉扶的喜歡了,當初玉扶明確告訴你不為妾室不為續弦,你還是為了權位迎娶丹陽公主。這樣廉價的喜歡,的確不值得殷丞相冒觸怒陛下的風險。”
他說罷起身,一副不愿再與殷朔多言的樣子。
殷朔立時站起,“不要以為就你是真心愛玉扶的,從我第一次見到她我就喜歡她,我對她的感情一點都不比你少!只可惜當初收養玉扶的是顧侯府而不是相府,若和她有婚約的是我,我必定拼了性命也不會讓陛下冊封她!”
顧述白的笑中含了點輕蔑之意,“殷丞相何必自欺欺人?若和玉扶有婚約的是你,你同樣舍不得放棄你的官位和權力。所以你注定得不到她,連你已經得到的也守不住,這輩子只能抱著你的權位孤家寡人!”
殷朔克制不住自己,渾身一顫。
他所謂的已經得到的,無非是丹陽公主和殷姬媱,一個對他愛恨交織的妻子,一個被他利用被他苛待的妹妹。
她們……他不在乎。
殷朔忽然笑起來,“世子不必用激將法,你既喜歡玉扶就該做好為她付出一切的準備才是,我是不會為你們去勸阻陛下的。”
“要是我讓你去呢?”
書房外忽然傳來老者微啞的聲音,殷朔一怔,書房大門被推開。
殷兗站在房門外不知道聽了多久,玉扶站在他身后,兩人一前一后走進來。
想到自己方才那些話都被殷兗和玉扶聽見,殷朔惱羞成怒,看向門外的仆人,“老爺和長公主來了為什么不通報?!”
仆人嚇得低頭躬身不敢答應,殷朔拄著手杖,瘦弱蒼老卻威嚴猶在,“不關他的事,是我不讓他通報的。怎么,我在自己府里還使喚不動一個仆人嗎?”
這話頗有對殷朔不滿的意思了,殷朔忙拱手道:“父親,兒子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
“不是這個意思便好,把門關上!”殷兗嚴厲地回頭喝道。
仆人立刻合上門,顧述白詫異于玉扶和殷兗同時出現,看向玉扶,玉扶給了他一個放心的眼神。
兩人目光交流毫無意外地落在殷朔眼中,他面色微動。
殷兗看在眼中,恨鐵不成鋼。
他一向最引以為傲的兒子,竟然也像那些紈绔公子一樣感情用事,對玉扶起了心思。
怪不得當初他瞞著自己在常州埋伏暗殺顧述白,原來不是為自己分憂,而是為玉扶爭風吃醋!
更讓他無法容忍的是……
“朔兒,你為何不肯答應世子的請求?”
殷朔蹙著眉頭,當著玉扶的面,他無法把方才的話再說一遍。
他為難地看著殷兗,不知道他今日是怎么回事,竟然當著外人的面給自己難堪,尤其是顧侯府的人。
對,一定是玉扶和殷兗說了什么!
“你不必看長公主,你只告訴為父,為何不愿答應世子的請求?”
殷朔硬著頭皮道:“父親不是一向不喜歡顧侯府么,為何今日希望兒子幫助他們?”
殷兗把手杖在地磚上敲得分明,“這是私怨,怎可大于國事?陛下要冊封已聘之女為后,君奪臣妻,這是要受后代史書詬病的大罪!你身為丞相,怎可不勸諫陛下?”
論起身為人臣的職責本分,殷兗從來沒有疏忽,他和殷朔到底是不一樣的人。
殷朔面對自己父親的責難,萬分為難。
他知道只要自己退一步,許多事便會前功盡棄,他退不得。
哪怕是殷兗這個親生父親讓他退,他也不能。
他拱手,沉聲道:“父親,請恕兒子不能從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