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州城,羽國女皇行宮。
申姌閉著雙眼,靠在身后的黃木雕花鳳椅背上,房間里有一股淡淡的清香,是雁行香的味道,中原皇族最喜愛的香料,普通貴族根本連見都沒有見過。她的面前書案上并排攤著兩道奏章,分別出自中軍統帥營和外務府。左邊那封的字跡龍飛鳳舞,遒勁有力,她不用看都知道是寧子藺親自起草的,他的字一向如他的作戰風格,狂放不羈。此時這份奏章略有些無精打采地半卷在一邊,隱約可以看出“龍谷大捷”“斬敵一萬八”“臣等必將”之類零星的字句,正是寧子藺送來的囚龍谷捷報,剛看到這份捷報時,申姌還高興地連聲稱贊,而現在她已經完全冷靜了下來,為帝者喜怒不能太過形于顏色,她一直記著父親對她的教導。
右手邊的那封是外務府剛剛送過來的,羽國的文官體系相對簡單,主要分為內務府,外務府,司禮部,司戶部四個最主要的機構,分別負責皇城及京師附近直屬領地的內政、對外外交或戰事的統籌規劃、祭祀禮儀等重大活動、帝國其他各州府的行政統轄。下面還有些細分,都能統歸到這四大府部,而軍事方面,有另外的體系,名義上直屬于皇帝管轄。
“女皇陛下親鑒:據內務府、司戶部奏報,我朝戰前庫存余糧八十萬石,奉陛下特令,三月調撥五十萬石于北軍軍務處接收,四月續撥二十萬石,實存余糧不足十萬石。又今春寧州、慕州等地干旱欠收,僅征得春糧一百一十萬石,杉棉不足八千庫。應付賑災、俸祿、各地調撥份額后實存余糧亦僅三十萬石,實不足以供大軍常駐所需。北線軍務茲事體大,臣等縱有瞞天之膽亦不敢怠慢疏忽。若推以前情,不出三月,軍中必然斷糧,唯望陛下明察,及早決斷,則臣等幸甚,北軍將士幸甚,大羽百姓幸甚!臣外務府劉愷之叩首,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申姌看著這份毫不拖泥帶水,沒有任何繁文縟節的奏章,心中的憂慮卻在一分分增長。五十萬加二十萬,一共七十萬石,本足夠供羽國在北線的十五萬大軍食用五月有余,然而撥出去的軍糧如同石沉大海,完全填不飽前線將士的肚子。申姌知道有人在暗中扣押甚至貪污這些救命的軍糧,但北軍不似南軍,他們自成體系,上下一體,外人想要插手進去比登天還難,可謂是針插不進,水潑不進,只有寧子藺這樣與曹風齊名的軍中巨頭才有本事站穩腳跟,她這個女皇親往前線,竟然也無法調查出個所以然來。劉愷之顯然是對北軍那幫大佬深有怨氣,“推以前情”,“陛下明察”,哼,我這個皇帝若是決斷有用,又何須你劉長府多言?
“御水,朕近來越來越感覺乏力了,若是在三五年前,曹風還不敢這么明目張膽的亂來,現在倒好,給他幾分顏色,倒要爬到朕的頭上來了!”申姌的聲音中透著深深的疲乏,但那份威嚴仍在。
御水仙子原本坐在下首桌案上低頭沉思,聽申姌這么說,她從桌上跳了下來,走到女皇身后,用那雙舉世無雙的芊芊玉手輕柔地開始按壓她的太陽穴,笑嘻嘻地說道:“陛下不必過于憂慮,在臣看來,眼下雖然情勢不容樂觀,但也不失為一個機會!”
“哦?你是說朕調寧子藺到北軍的這一步棋?”申姌舒服地將頭向御水的胸前靠了靠,碰到了那一團溫熱的柔軟,不禁輕輕一嘆,“你這丫頭發育的越來越好,將來也不知道哪個男人有福享用了。”
“陛下!”御水雖然心思縝密,冰雪聰明,但她也只是個雙十年華的少女,于男女之事雖一竅不通,但亦有所耳聞,“陛下再拿臣開玩笑,臣可就不依了!”
“好好,你繼續說。”申姌笑道。
御水揉了揉通紅的面頰,輕聲道:“陛下以為寧子藺此人如何?”
申姌皺起了眉頭,道:“從表面上看,此人忠于朝廷,長于戰陣廝殺,向來不屑于陰謀詭計,乃是條堂堂漢子。”
“臣卻以為,寧子藺此人,城府頗深,善于掩飾真實的自己。如果說曹風是頭兇惡的豺狼,那么寧子藺就是潛伏的獵豹。”御水道。
“這么說,他其實野心更大,只是沒有表露出來?”
“臣也不敢斷言,其實若是臣只看他從軍后的所有記錄,亦會得出和陛下一樣的結論。臣之所以認為寧子藺掩飾了自己的真正目的,是因為臣前不久無意間得到的一條情報:寧子藺并非他自己所講,是個無親無故的孤兒,他是有一個弟弟的!”御水的聲音逐漸凝重起來,手上的活也漸漸停了下來。
“他還有個弟弟?為何這么多年都沒有見到?”申姌的眼睛睜開了一道縫。
“他的弟弟叫寧子如,從小與寧子藺失散了,直到二十三歲那年才偶然間找到了哥哥,被寧子藺收在帳下做了個參將。據說寧子藺對他這個弟弟很是看重,有什么事都會告訴這個寧子如。”
“看不出這個寧子藺還這么看重兄弟親情,他弟弟現在人在哪里?”
“死了。”御水淡淡道。
“死了?怎么死的?”申姌支起了身子。
“有人說,是寧子藺親手殺了他。”御水站起身,在房里踱步。
“他這么看重他弟弟,為何要殺了他?”申姌不解道。
“就是因為過于看重,他弟弟知道他幾乎所有的事,直到龍陽關大戰,有一天夜晚,寧子藺的帥帳里突然有人大聲喧鬧,他的親衛隊阻攔了所有趕來察看的將領,第二天,有人就發現寧子如失蹤了,但沒人敢說什么。直到一年后,有人無意間在離那片戰場不遠的荒地里挖出一具尸骨,上面的腰牌表明他就是寧子如。后來這個挖出尸骨的人離奇暴死,寧子如的尸骨也不翼而飛。”御水面沉如水,她掌管著女皇陛下所有的暗探,這些情報也是冒著極大危險傳到了她手中。
“那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么?寧子藺跟他弟弟說了什么?”申姌意識到了這個問題。
“是啊。”御水應和道,“到底說了什么,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絕對不會是精忠報國之類的廢話。”
“唔……”申姌重新閉上了眼睛。
“不過,陛下也不必過于憂慮,以臣之見,寧子藺可能確有不臣之心,但還不至于公然造反。他這個人,醉心于戰場廝殺,所謂善兵者必死于兵,若他繼續如此身先士卒,不出兩三年,他就真的要身先士‘卒’了。更何況,他跟曹風乃是一對死敵,陛下驅虎吞狼之計可謂高明,任命寧子藺為北軍監察使總督北線戰事的同時,又保留了他南軍大元帥的位置,讓他看到了總領軍權的一線希望,哄得他乖乖離開老窩,反對重開谷陽之市自然也沒了下文。哼,強龍尚且不壓地頭蛇,我倒要看看,他寧子藺這頭強龍,如何斗的過曹風這個地頭蛇!”御水背著手,酥胸一挺,頗有運籌帷幄的氣度。
“唉……”申姌一聲長嘆。
“陛下,怎么啦?”御水不解地問道。
“御水,你雖然聰明過人,但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你一門心思的想讓曹風和寧子藺這兩顆毒瘤斗個你死我活,卻沒有看到后果。”申姌點撥著她的心腹幕僚,“自從先帝與辛憲兩國三分天下,我大羽國一直都是國小民弱,地處最險惡的北境,幸而一直以來不缺少善戰的名將,才苦苦支撐到現在。然而到如今,朕的手下可堪大用的帥才只剩寧子藺和曹風,現在他們兩虎相爭,必有一傷,但不論傷的是誰,都是我大羽所承受不起的損失啊!且不論是否會因此影響了北線戰局——他們兩個都是明白人,自然不會在外敵未退之時自相殘殺。但若是最后寧子藺干掉了曹風,北軍將士必然不依,一旦處理不慎,必將招來彌天大禍啊!”
御水聽著申姌的指點,心中感慨萬分,她一直都有這個小毛病,注重于一地得失,而忘了觀察全局,她肅然道:“陛下所言極是,是臣疏忽了,謝陛下點醒。”
申姌抬了抬手道:“你也下去吧,朕要歇息了,傳令下去,明日啟程回京。這里該做的事情都做完了,就等著最后的結果了,朕必須要回去把一切都安排好。”
“臣遵旨。”御水深深一躬,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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