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啟南成了我們聯(lián)系外界的橋梁，他像我一樣是拭劍堂的閑子，背景干凈的任誰也不會把他跟拭劍堂聯(lián)系在一起。他因四處為我奔走呼號，漸漸也有了仁義之名，不過我想他即便能接替我，也不大可能有“仁義劍”的美名。那三個字因我之故，怕要臭名遠(yuǎn)揚了。
拭劍堂是不會讓我有事的，因為我的任務(wù)才剛剛開始；洪湖派呢，為了面子也不會讓我有事。在囚禁我的小院內(nèi)外，三股勢力——拭劍堂、洪湖派和姑蘇陸家——形成了一種微妙的平衡。拭劍堂在暗，段世嘉是以見證人和中間人的面目出現(xiàn)的，因此他能離我最近，他能坐在屋中陪我飲茶下棋，而陸家的人和劉青發(fā)就只能呆在左右?guī)?。他們也喝茶，喝的著急上火，越喝越渴?
出了這檔子事總要給天下英雄一個交代，我想外面現(xiàn)在一定鬧翻了天，這從左右?guī)窟M(jìn)進(jìn)出出的人可略窺端倪。但段世嘉不說，我就不問。事不由我，問也白問。
我們照舊飲茶、下棋，喝酒、吃三鮮火鍋，再飲茶、下棋，喝酒、品竹筍燒臘肉。如此，一日又一日，終于有一天，東廂房里發(fā)出一陣激憤的躁動，陸家一個家臣跳到院子中間，指著正房破口大罵：“顧楓，你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他越罵越激動，就要往上闖，同伴拖住他，小平山的人堵住他，就又發(fā)出拔刀拉劍聲，腳步雜沓聲，吼叫聲，乒乒乓乓廝打聲，慘叫聲。
終于有人把他抬走了。
抬走他的那一刻，我恰巧落下制勝的一子，段世嘉把滿把的棋子往盒子里一丟，一身輕松地說：“都結(jié)束了?！彼酒鹕韥砀锌f千地向我說：“老兄，善加珍重吧?！?
我吁了一口氣，心里竟是一種從未有過的輕松。
按預(yù)先設(shè)計好的，我將被流放到海外孤島，終身不得還回中土。表面上看起來這是洪湖派與九鳴山莊實力相等，互相妥協(xié)的結(jié)果，實際則是拭劍堂一手包辦的。我想以清河師兄的精明，怎能善罷甘休呢。要堵住他的嘴，小恩小惠可行不通。果然，他得到了幾樣夢寐以求的大禮：首先是朝廷承認(rèn)了他編練的洪湖鄉(xiāng)軍的確是保境安民的義軍，并授命他節(jié)制諸軍；其次，推舉他為黃山論劍十杰之首，一夜名滿江湖。
前一份大禮既實惠又好看，拿著還不扎手。后一份大禮好看實惠，但拿起來就不那么順手了。他做十杰之首，別人不說什么，但肯定有三個人會不服：張默山、李佩紅和無瑕。陸云風(fēng)會不會不服氣呢，不好說，多半會吧。
張默山，雖然沒有參加光明頂論劍，但并不表示就不能名列十杰，努力和結(jié)果原本就是兩回事，就像你參加了論劍，又排名前十，依然可能被排除在外一樣。
李佩紅的退出是迫于堂里壓力，原因
還是老掉牙的平衡策略；我呢，我若不退出，那退出的必定是陸云風(fēng)，誰讓九鳴山莊已日暮西山，再無讓人心動的利用價值了呢。
張默山不服，因為他是隱三仙共同的弟子，天縱英才，如何能埋沒？他跟朱早又不一樣，朱公子篤信老莊，遇事不爭，來晚了，人家給他一個席位，他除了誠惶誠恐還有感恩戴德，至少表面上讓人感覺是這樣。張大俠卻不同，即使錯在自己，他也要理直氣壯地去爭去搶。
無瑕呢，她不服的原因當(dāng)然是她覺得自己的武功并不輸于蘇掌門，前番因為我讓了一步，此刻沒有了顧忌她豈肯俯首遷就？
因為有人不服，清河師兄的這個十杰之首就做的十分尷尬，于是就有人在背后攛掇他，說與其受這窩囊氣，不如找個機會把他們約出來，用劍跟他們講講道理。青烈替他回答那些人說：“舌頭是他們的，嚼舌無非是浪費點口水，你若較真卻是勞神費心，何苦計較？”
在我離開徽州的那天，拭劍堂送給洪湖派的第三份大禮也到了，江南四美人之一——海寧朱家小姐朱雨菡下嫁青烈為妻。朱雨菡那年二十二歲，享四美之名有四年了吧，她成名之時正是大姐退隱花場下嫁陸云岡之日。
押送我的隊伍有三方人馬：洪湖派的劉青發(fā)、陸家的陸云義，鐘向義和段世嘉。
那天徽州飄著蒙蒙秋雨，青烈的婚禮正隆重舉行，隱外三仙、五大盟主、八派掌門、江南八大家當(dāng)家人、新晉十杰中除無瑕外，張默山、朱早、韋素君、劉庸、鐘向義、陳南雁、段世嘉、陸云風(fēng)等悉數(shù)到場道賀。清河師兄志得意滿，喝的酩酊大醉。
在被正式流放東海前，我在太倉王家住了段時間，正值秋汛，風(fēng)大浪急，船無法出海，再有就是他們認(rèn)為我應(yīng)該惡補一些技能。太倉王家隨太祖起兵，因功封侯，歷代名將輩出。靖康南渡后，定居在太倉，棄武行商，漸成巨富，名列“江南八大家”。
那些日子我的生活閑適而安逸，除了不能隨意出莊，還是頗受優(yōu)待。某日，李少沖突然來訪。他這會多半已經(jīng)入了拭劍堂。在我隱居天山的那段日子里洪湖穆家發(fā)生了很多事，穆英死了，穆英的一干弟子悉數(shù)被蘇清河收服，穆家萬貫家財和漂亮女兒都被卷去了小平山。仇恨的種子已經(jīng)埋下。曉霞一定會安排他入堂，預(yù)備將來的報復(fù)。
但他不可能知道我的真實身份，他此刻來探望我只能理解為不忘舊恩。我已經(jīng)身敗名裂且即將被逐出中原，自然失去了他巴結(jié)的價值。
李少沖是和韋素君、楊秀、黃梅一起來的，黃山論劍后，紫陽真人把韋素君母親的遺書交給了她，她從而得知自己與李少沖竟是曾經(jīng)的結(jié)義姐弟。因此論劍一結(jié)束，她就忙著來認(rèn)親了。此事真假
難判。紫陽宮和梨花社雖然表面上水火不容，但實源出一家，梨花社慣用美人計籠絡(luò)人心，難保紫陽宮就不會。昔日的楊氏三姐妹，及她本人年輕時的風(fēng)流韻事，無不讓人心生懷疑。
不過李少沖此刻不過是籍籍無名的一個江湖小輩，說他是喪家之犬，怕也不為過吧，穆家沒了，小平山似乎也不見容于他，否則他又何苦費盡心機離開蘇清河，千里迢迢去找他的舊相好呢。不僅落魄，似乎也并無出頭的機會，紫陽宮費心去籠絡(luò)他，用意何在？
看不懂，看不懂，這事我真是看不懂。
李少沖見到我就說：“顧兄你受委屈了?！蔽覔u搖頭說：“有書看有茶喝，夫復(fù)何求?！蔽依藦堃巫诱埶?，又拽動墻上的銅鈴，讓人送來茶點，他見我頗受優(yōu)待，心下稍安，就說：“我也不信顧兄會做出那等事。白宮主邀集了朋友準(zhǔn)備救你，你為何自己松了口呢?！彼@話倒讓我吃了一驚，我原想我若因為其他事而落難，以無瑕的脾氣說不定就會來救我，但這種事不同，我與自己的舊相好私會而被捉奸在床，她怎么肯來救我。
李少沖跟無瑕并不認(rèn)識，他的這些話，多半是道聽途說，我就順著他的話往下說：“黃山論劍，以武會友，不涉江湖恩怨，她來去自然無礙。但若因我而陷在這件事里，她還能全身而退嗎？李兄，換成是你，你會怎么做呢？”李少沖恍然大悟，起身說道：“顧兄真仁義君子?！蔽艺f：“再休提那兩個字，害死人了。”李少沖坐了會，我就勸他盡早走，臨別之際，我說：“無論如何，我都謝謝你能來看我，患難方見真情……我沒交錯你這個朋友?！?
李少沖走了，走后不久，李佩紅和段世嘉就來了。李佩紅說：“都準(zhǔn)備好了，明日卯時登船，霧開揚帆，到了仙山島自會有人接應(yīng)你?！蔽覇枺骸八裁磿r候會來。”李佩紅不答，只將一張工筆仕女圖交到我手里：“她是西域人，金發(fā)碧眼，長相與中原人迥異，你不難認(rèn)出。在她的腹部和背上紋有烈火跳天紋，你要想想辦法……”他捏捏鼻子沒把話說完。段世嘉插話說：“你放心，顧兄一定有辦法的?！?
我看過那張畫像，交給段世嘉，他就在火上燒了。交代了所有該交代的事，最后李佩紅從貼身衣袋里取出一封封存良好的信封，說：“這是你的新對號。”他把信封向段世嘉展示了一番，示意封存良好并無破損后才將信封交在我手上。他就轉(zhuǎn)過身去看墻上的畫，段世嘉則踱去古董架邊鑒賞那些假古董。我看完對號，放在火上燒了，把灰燼放進(jìn)茶碗，澆上茶水，又用手指攪了攪。
我說：“從今天起，世上再無仁義劍。”
他倆和著我的聲音說：“只有顧青陽。”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