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萬沒料到會是這樣一個結(jié)果，吃驚之下我嚎叫一聲，揮掌逼退正面之?dāng)?，我望向無瑕，想問她為何如此，忽然卻見她眸中空洞無物，我打了一個寒顫，猛然想起當(dāng)年君山大會上，羅倩倩中了“噬魂丸”后也是這種眼神。

我的心猛然一涼：這里誰是拭劍堂的人？江春紅還是苦辛？

英叔眼見白眉子遇害，竟發(fā)出狼嚎般的長嘯，雙掌一劃，一道罡氣猶如蛟龍出海，勢不可擋。一直沉穩(wěn)如水的苦辛也變色叫道：“擒龍手，你是……東方英正！”一愣神的工夫，他便挨了一掌，身如一片枯葉，悠然飄向一方。好一個苦辛，身處逆境竟絲毫不亂，借英叔的掌勢一個擰身竟跳上房頂，手悟心口，憋著氣，眨眼就不見了蹤跡。

江春紅和圍困我的八個番僧見勢不妙轉(zhuǎn)身便走。英叔長嘯不止，身若蛟龍，直纏過去，三招五式便結(jié)果了八個番僧的性命。江春紅內(nèi)力精純，雖身受重傷卻仍跳到院外。英叔無心追趕她，他跌跌撞撞地走向無瑕，出手如電，封住了她的幾處大穴，將她攬在懷里，止不住地苦笑道：“真是天道報應(yīng)！我一生得意之作，竟害了我兩個至親愛人。”

英叔的聲音蒼老凄涼，瞬間竟似老了十歲。

他抱著白眉子的尸體，舉目望天，一圈老淚凝固在了眼眶里。

他在想什么呢，想幾十年前他制成“噬魂丸”后被西隱大圣葛百草破格收錄門下時的那份欲吞天下的少年心懷？想他在滇西孤隱峰上修行的清苦歲月？想他的那位脾氣暴戾的大師兄余牙子和號稱“藥圣”的二師兄鐘純子之間的明爭暗斗？想葛百草臨終前傳衣缽給余牙子后鐘純子負氣下山時的留戀與不舍？想他為安慰失意的師姐白眉子舉杯痛飲，醉后亂成夫妻的荒唐？想女兒無瑕出世自己被妻子拒之門外的無奈和悔恨？想他夫妻分道揚鑣自己孤身走海外的凄涼與孤苦？

……

身處險地，我不能讓他再這么想下去了，我說：“毒藥既然是前輩配制，前輩一定能配出解藥?！彼麌@息道：“有解藥，可有一味佐藥只有大理的孤隱峰才有。那里離此有萬里之遙。顧兄弟，老夫當(dāng)年用情不專乃至夫妻反目，至今痛悔不已。我這次回來原本是想盡自己所能補償她母女一點什么，不想竟成這副局面。我看得出你對無瑕是真心的，我把她交給你，千難萬難，你都不能遺棄她?！?

一股酸水直沖我腦門，我跪地拜道：“前輩放心！我與無瑕死生不棄。”

英叔扶起我說：“記住，一定要在一年內(nèi)趕到孤隱峰找她伯父余牙子。遲了，……”

他望了眼睡得正安詳?shù)臒o瑕，久久說不出話來。

我說：“我懂了。”

英叔抱著他的愛妻走了，他說：“師姐是個愛干凈的人，我要找塊終年飄雪的地方安頓她。”

我目送他離去，俯身望著熟睡中的白無瑕，心中悸動了一下：“這一世我們再不會分開了。”

天色微明，城

南三十里鋪的路邊草亭里，張涼竹神情落寞地坐著等我，他傷的不輕，能堅持來送我，我莫名地生出一種感動。

我沒有下車，跟他說我要去辦一件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張涼竹知我去意已決，就不再挽留，含著淚目送馬車離去。

無瑕昏迷了一天一夜后醒了過來，雙目呆滯，不言不食，我取湯水來喂，她先是喝了兩口，突然間就翻了臉，一把打翻茶碗，薅住自己頭發(fā)狠命地扯，我要來阻攔她，反被她無心無肺地咬傷了手臂。

店主趕來幫忙，卻被她一腳踢翻，無奈我只得點了她的昏睡穴。店主驚魂未定，喘著粗氣道：“你這個婆娘，長的真心不賴，卻比夜叉還兇。老弟，你命苦喲?！蔽衣牫鏊脑捦庵簦菏刂@么一個瘋婆娘，不值得。我相信他是出于一番好意，可惜我不能接受。

無瑕熟睡時的面容，真是讓人又憐又愛。

那天半夜，幾條人影閃入店后面的雜樹林中。我見來者不善，就抓起劍悄悄跟了過去。幾個黑衣人蹲在樹下低聲商議，一個道：“就他一個，怕啥?！绷韨€說：“此人劍法可不賴，硬干怕是要吃虧……”第三個冷笑道：“明的不行，咱就來暗的?！庇忠粋€道：“就這么干，別跟他講什么江湖規(guī)矩?！弊詈笠粋€猶豫不決，小心地問：“幾位哥哥，咱們這么干，人家會不會罵咱是無賴？”四人聞言都緘口不言。

我說：“跟幽冥狗賊不必客氣，有什么法子盡管使出來吧？”我的突然出現(xiàn)嚇了他們一跳，幾個人慌亂了一陣后，就附和著我說“是”“對”“不錯”，以為找到了同盟者，都很高興。這時領(lǐng)頭的問我：“你是誰？”我說：“我就是你們要殺的幽冥狗賊。”

幾個人面面相覷，都不說話了，領(lǐng)頭的覺得這樣太不像話了，就帶頭喊了聲：“幽冥狗賊，我們跟他拼了！”其他幾個人也附和著嚷起來?？上讉€人嘴上功夫了得，手上功夫卻一般，沒走幾招就都被我繳械制服。

領(lǐng)頭大哥嘆了口氣說：“怪只怪咱們學(xué)藝不精，認命了?！蔽倚Φ溃骸熬訄蟪鹗瓴煌?，你們回去學(xué)好武藝再來吧?！蔽矣謫査骸澳銈冊趺粗牢业男雄?？”他答道：“幽冥右使護送梨花社的妖女南下求醫(yī)，天下誰不知道。”

我的行蹤已經(jīng)暴露，此地不宜久留，我得連夜趕路。

天明時分，走進一處峽谷，雄山聳峙，綠翠欲滴。我取毛巾在小溪邊洗了臉，又?jǐn)Q了個濕巾來給無瑕梳洗。驀然，山道上一陣馬蹄急響，十余騎飛奔而至。馬上人滾身下馬，參拜道：“劉一山參見顧右使?！?

劉一山原是風(fēng)衣府中樞堂的一名主事，一年前隨我出掌中州，我見他精明干練、有擔(dān)當(dāng)，就將他一升再升，做了總舵的副總舵主，我回山后，又將其擢升為總舵主。劉一山感念我知遇之恩，凡事以我馬首是瞻。

他苦勸我：“懇請右使收回成命，重掌我教。”我說：“我與教主有言在先，輔政四年，如今該是我履約隱退

之時啊。”劉一山哭道：“右使若去，教中必又是一場腥風(fēng)血雨哇?！?

我笑道：“你多慮了，她早已不是四年前那個迷茫無助的小姑娘了，從今往后，再不可小覷她?！彼娢胰ヒ庖褯Q，只能嘆息一聲，轉(zhuǎn)而又替我高興：“能同白宮主這般神仙人物歸隱山林，也不枉來世上走一遭哇?！?

臨別時他要我贈他一言，我想了想，說：“錦繡百年終歸個空，早看破早超生。”

那時秋風(fēng)漸寒，落葉紛紛。

我至今仍清晰地記得我說過這句話后，他落寞凄惶的神情，他朝我長躬在地，直到再也看不見他。劉一山是我所知的天火教大員中結(jié)局最好的一個。

因為有劉一山在暗中護衛(wèi)，我和無瑕平安地進入了鄧州地境。鄧州乃是宋蒙交戰(zhàn)之地，所過之處，殘垣斷壁，焦梁黑土，一片廢墟，野雞、狐兔在荒廢的村落間往來穿梭，不時能見到懸掛于樹上干尸，猶如走進了魔境鬼域一般。

無暇之病日益沉重，全身開始浮腫，幾天后面目全非，而又神智木訥，成日枯坐，不發(fā)一言。又幾日，竟不知饑飽，便溺失禁，由脖頸開始遍身起滿了芝麻大小的水泡，因為奇癢難忍，她日夜不息地用手抓撓，抓的血肉模糊，體無完膚。我不忍她如此作踐自己，就狠著心用繩索將她手腳捆住。她拼命地扭動著身軀，鼻涕眼淚流個不止，喉嚨里發(fā)出像垂死的狗一樣的哀嚎，目光更陰狠的怕人?？粗y受，我的心如刀絞一般。

過了幾天，那些亮晶晶的水泡不見了，代之的是綠豆大小的膿包，先是白色，硬邦邦的，待成熟后變成了黃褐色，軟乎乎的，一碰即裂，流出深褐色的膿水，發(fā)出令人作嘔的惡臭。膿水流過之處新的膿皰一片片生長。不出十日，她全身再無一塊干凈的地方，痛癢難當(dāng)，坐臥不能。起初，我每日雇人為她擦拭一遍身體。到后來，重金禮聘也難再找到人，概因身上惡臭撲鼻，常人聞之便嘔吐不止，有賺錢的心，沒賺錢的本事。我只好拋卻男女之嫌，親自動手為她擦洗。

有良知的郎中已經(jīng)不敢接手，卻有那庸醫(yī)膽大亂開藥，我也是病急亂投醫(yī)，竟信以為真。折騰到深夜將藥膏敷上，自以為一覺醒來必有效果，期望越滿，失望越大，清晨起來一看，又是流的滿身是膿。又過了半個月，她已不知痛癢，神情呆滯，不言不語，不飲不食，成日里躺著不愿起來。身上惡臭十丈外可聞，為行路方便，我只得買了幾筐咸魚放在車上以混淆視聽。

在均州買藥時，有人向我舉薦神醫(yī)介未休，說他醫(yī)術(shù)高超堪比華佗在世。我一拍腦袋叫道：“我怎么把他給忘了?！苯槲葱?，當(dāng)世名醫(yī)，天山故友，此刻就隱居在均州西南八十里的青草谷。他與孤隱峰淵源頗深，或許他真能有什么辦法。我連夜啟程，天明時分已到谷外，此處山高林密，曲徑通幽，馬車行不得山間小道，我只得棄車抱著白無瑕行走，雖已近寒冬，一路上仍引得許多的綠頭蒼蠅盤旋不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