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早已透亮，荼浩羽和衣一宿未合眼，等待著，卻不知道還在等待什么。

腦海中不停閃過從小時候到現在所遇過的印象深刻之事，父皇、母后和在冷宮瘋癲而死的生母，姬宏敏和寶雁陽、赤臥，還有那些陌生的、熟悉的妃嬪宮人……，這許許多人的臉輪番在腦海中盤旋著，想得最多的，還是女詭。

從一開始的屈玲瓏，到后來的姬云裳，一遍遍重復回憶，生怕有絲毫遺漏。

能得到她的傾心相許，此生亦已無憾了。

荼浩羽深深吸了口氣。

殿中殘余著昨夜燒剩的檀香味兒，仿佛還聞到了似有若無的女詭身上的香氣。

想到此處也是悲從中來，暗暗咬了咬牙，從床上站了起來。

“月輝，很快，很快我就能去找你了，你等著。”

荼浩羽輕輕說道，走到門前把門打開。

門外日頭正盛，一陣白光耀得他閉了閉目，剛睜開眼睛，便見那日頭底下站著身穿紫袍的言景瑞。

言景瑞顯然未料到他會突然開門，怔住須臾立刻又將笑容擺在臉上。

“陛下起得真早，本王正想找你呢。”

荼浩羽嗯了一聲，將人讓進房中。二人走到桌前坐下，荼浩羽問他來意。

言景瑞呵呵一笑：“陛下考慮得如何？俯首稱臣真有那么難嗎？”

“朕真愧為荼氏子孫，”荼浩羽垂下眼睫低語，起身跪在地上，行了個君臣之禮。

“荼浩羽愿向西琉王俯首稱臣，只求放過我荼氏血脈一條生路。”

言景瑞笑著點頭：“荼姓人遍布天下，本王殺之不盡，殺了便要當起罵名，自然是要放過的。陛下不必憂心此事。”

他說罷突然湊近，“不過看你臉色，似乎已心存死志啊。你不是以為，本王答應保住你們荼氏一脈，就算完事了吧？”

荼浩羽皺了皺眉：“浩羽不明白，請王爺明示？”

言景瑞仰頭大笑，笑罷低頭認真地看著荼浩羽。

“若你如此快就認輸，本王倒是非常無趣呢。怎么說呢，本王先告訴你個事兒吧，你想先聽壞消息還是好消息？”

荼浩羽沒心思和他磨嘰，“一起說吧。”

言景瑞嘿嘿一笑：“在本王出使焉國之前，父皇早已答應了本王，若是能把焉國并入西琉疆域之內，焉國這片地域就全歸本王管了。”

荼浩羽一驚之下，凝睇著言景瑞。

“大焉的版圖可比西琉要大一倍！”

言景瑞興奮地點點頭。“也就是說，本王現在也是個王了。”

荼浩羽此刻心思活絡了起來——

言景瑞不過是西琉的二皇子，上有太子，下面還有兩名皇子。他就是再得西琉王的寵愛，西琉王也不可能這么糊涂，把那么大片地域交到他二兒子手上。

除非，他存的是讓二皇子對太子取而代之、一統西琉和大焉的心思。

即便是如此，西琉太子也不太可能任由事情往這個方向發展啊！

言景瑞眼珠一轉，笑了起來。

荼浩羽聽見笑聲，從沉思中回過神，聽得他說：

“本王想，你也已經猜到了。”

“確實，本王的王位還不太穩固，大焉版圖如此龐大，也不是本王三天兩天就能吃得下的，西琉那邊的情況也是錯綜復雜……”

言景瑞見荼浩羽神色深邃，繼續說道，“你不必懷疑本王是在騙你。本王將這些告訴你，是想跟你再豪賭一局。贏了，你得回你原有的；輸了，不過就是頭點地。”

荼浩羽目色幽深，任是言景瑞用神觀察，還是不能從那一潭死水中看出他的心思。

“本就是你贏了，你何須多次一舉？”荼浩羽淡淡地道。

言景瑞苦笑著搖頭：“我們只是平手而已……因本王比你慢了一步，錯失了先機。遲了，所以你先得了女詭的心。”

不過不要緊，他有信心，假以時日她必定會回心轉意。

荼浩羽心中有了一絲明悟，卻選擇繼續沉默不語。女詭都已經不在了，他還跟人爭些什么呢？

既是這樣想，心里為何卻覺得有些不對勁？

言景瑞自然知道他失去了女詭，此時已是心如死水，其他也不多說，只輕輕一笑道：

“壞消息說完了，當是說好消息了……好消息是……女詭，還活著。”

這一句激起了荼浩羽心中千層巨浪，霎時間他只覺得心跳如鼓、血液沸騰。

她還活著！！

眼看荼浩羽眼中黑死的冰潭漸漸熠亮回溫，言景瑞笑笑拍了拍他的肩，轉身離開。

不用說，他心中想必已經有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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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萱風聽見門外通傳說荼浩羽帶來了，一時間驚喜、怨恨、遺憾等等各樣情緒襲上心頭，沖撞得心中隱隱發痛。

袁萱風顫抖著手，拉起那躺在她身邊的那具穿著明黃龍袍的骸骨……

“帶他進來，快帶他進來。”一疊聲地吩咐道。

眨掉眼中多余的淚水，袁萱風破涕而笑。

“頌寧哥哥，你的兒子我實在看不過眼了，我殺了他，你不會生我的氣吧？”

“頌寧哥哥，你為什么不答我話呢？你那么愛我，怎么能生我的氣？”袁萱風的沙啞的聲音演繹著嬌憨的語氣，聽得人有些毛骨悚然。

這時她突然將骸骨拉起抱在懷中，骸骨臉上的面具驀地剝落下來。她看見那骷髏的臉愣住半晌，忽然就嗚嗚哭將起來。

“頌寧哥哥，頌寧哥哥，……”

鄧薇心領著人走回殿中，發現袁萱風摟著骷髏哭得昏天黑地，心里止不住發毛。

袁萱風一生所愛求之不得，終日瘋瘋癲癲，親手策劃毒殺了荼頌寧以后，借傾天權勢將他的尸體留在自己身邊。她往日都是偷偷摸摸放在密室之內，時不時借禮佛的名義進密室念想一二。現在大廈已傾，她再無顧慮，又念及自己快要歸天，便公然把它拿出來了。

鄧薇心十一年來侍奉太后左右，太后將之引為心腹，許多事情并不瞞她。太后如此發病，她也見過三兩回。但饒是如此，她看見此情此境仍舊會毛發直豎。

看了看身旁之人，嘆了口氣，更莫說身旁之人了。

只是，太后如今這個樣子，要怎么讓她回神呢？

鄧薇心遲疑了一會兒，身旁的人卻朗聲說道：

“太后，人已經帶來了。”

話音一落，袁萱風果然從瘋魔中清醒過來，抱著骷髏轉過臉。

往日風韻尤存、風姿綽綽的她滿臉皺紋，雙目浮腫不堪，臉上淌著兩行眼淚。只是那雙皺紋里的眼睛，在見到來人時由渾濁變得無比怨毒，帶著刻骨的瘋狂和恐懼，如同她被噩夢驚醒后慣常出現的那副眼神……

“為什么是你？為什么你還沒死？！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來人吶，快來人吶~有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