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邊的海市蜃樓已經全塌了。
卓青幾人見溫畫醒了紛紛上前, 只是礙于鬼月姝在身側,他們一時也不能走得太近,只在法陣外憂心地觀望。
魂魄上的傷痕已經完全修復, 溫畫從床上坐起身,發現手里有東西, 心中一動緩緩攤開手掌,只見掌心上是三顆晶瑩剔透的小石頭, 隨著手指的輕動折出了星星點點的美麗光芒。
地上躺著冷星颯的那把寒月刀, 冷星颯的尸身已經隨著蜃樓的風逝而消失了,寒月刀失去了主人如失去了生命,刀身晦暗無光,斬云靜靜躺在寒月刀身旁似乎在哀傷同伴的逝去。
耳畔模糊地響起了那個少年的聲音:“丫頭,等石頭變成紫色了,我就來接你好么?”
如今石頭變成紫色了, 那個少年卻再也不會來接她了。
七殺鬼月姝在她身邊輕輕閃耀, 仿若是在安慰她, 溫畫心中一痛將石頭捂在心口。
余光瞥見空無一人的茅舍角落里站著一個人影,她一驚道:“你是誰?”
她認得他身上的氣息, 他是氣息, 但他不是天誅紫月也不是七殺天絕。
那鬼月姝垂手站在墻角, 眉眼平順,沒有半分鬼月姝的傲氣與乖張,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聞言, 他抬眸淡淡看了她一眼道:“我是蒼冥。”
她心驚,蒼冥在霍云姬手中,為何會在這里?
蒼冥道:“蕭清流和霍云姬做了交換,所以我到了這里。”
溫畫秀眉一跳,一股不祥的預感霍然涌上全身:“什么交換?”
蒼冥忽的一笑,那陰險殘忍的一笑才叫人察覺他也是鬼月姝,他慢悠悠地說:“這就不是我該知道的事了。”
溫畫急急四下望去,到處都沒有蕭清流的身影,她沉睡時明明聽見蕭清流的聲音了,她知道此時此刻他絕對會陪在她身邊,他知道她需要他,可是他不在。
恐懼從心底竄遍四肢百骸,她幾乎無法呼吸。
賀筠,煦兒,冷星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人被抹了痕跡,消失于她的回憶,現在又一個個地再度離她而去......
到如今,她絕不能再失去蕭清流!
絕不可以!
有轟隆的聲音從遠處紛至沓來,像是雷鳴,像是海嘯,溫畫聽見卓青在喊她:“小畫,蜃樓要塌了,我們要趕快走!”
蜃樓最頂端已經開始塌方了,無數的石塊砸落下來落到地上便粉身碎骨消失無蹤。
溫畫從怔忡中回過神,拿起斬云和寒月與鬼月姝一起沖出了蜃樓。
蜃樓最后一根橫梁掉了下來轟然折斷。
卓青飛奔過來拉著她將她帶離那片即將消失的廢墟。
溫畫低聲道:“卓青師兄,師父呢?”
卓青拉著她的手微微地一抖,他回頭匆匆道:“我們出了蜃樓再說。”
蜃樓的門口,凜少,沐風還有那位方圓老人已經在等著了。
凜少見到她歡喜地道:“小師娘,你醒了,傷勢都好了么?沒事了吧。”
溫畫并不回答他,而是用那雙雪亮如閃電的目光迎頭問他:“三師兄,師父呢?”
凜少猛地打了個機靈,撓著頭后腿了幾步一個勁地給卓青使眼色。
溫畫幽幽道:“你們告訴我吧,事到如今我還有什么接受不了呢?”
卓青一怔,嘆道:“小畫,師父他走了。”
“他去了哪里!”
卓青搖頭:“師父沒說,但是他有一句話要我帶給你。”
溫畫面色蒼白,指尖悄然攥緊,她本是最需要他的,他卻不在身邊,心里早就蘊著千般萬般的惶惑與不安,可是她現在內憂外患,四面楚歌,恐懼與悲傷是她最不需要的。
卓青遲疑著還是道:“小畫,師父沒有說他去哪里,他要我告訴你——置之死地而后生,你要進星野宗的那座劍淵,在那里你可以找到真正的自己。”
卓青實在不知到底該不該把這句話告訴溫畫,他何嘗不知那座劍淵內封印著的是父神的神力,于上闋鬼月姝而言那座劍淵是致命的,小畫若跳進去必然尸骨無存,他不明白師父為什么要這么說?
卓青緩聲道:“小畫,你知道師父究竟是什么意思么?”
凜少湊過來道:“小畫,你不要難過啊,師父不可能讓你去送死啊,我們再商量商量。”
溫畫閉上眼睛思量著那一句:真正的自己。
真正的自己,真正的她到底是什么呢?是上闋鬼月姝么?
西邊的海市已經緩緩消失,碧落的風吹了進來,極目望去可以望見尹歌的二十萬天將將半面蒼穹圍地漆黑暗沉一片,叫人看得心慌。
漫天的仙神,包括上微,所有人都在等待著她重新出現。
踏出這座海市蜃樓,她或許就是整個洪荒的敵人。
外面的海市已經全部消失,蜃樓也殘破不堪。
沐風覺得氣氛不對,將方圓老人往前推了推,道:“小畫,快看這人是誰?”
那方圓老人還是一副面無表情的模樣,只是偶爾眼珠子會轉兩下,叫人無端覺得他在掩飾什么,有幾分做賊心虛的味道。
凜少氣悶地拍拍那老人的肩膀道:“好小子啊,之前進蜃樓的時候還敢給我擺臉色?”
方圓老人不自在地看了他一眼,將手攏成拳頭,放在嘴邊咳了一聲。
溫畫盯著那老人看了會兒,覺得他莫名眼熟,道:“莫云......莫云師兄,是你么?”
老人將眼睛轉向他,渾濁的雙目慢慢變得年輕起來,眸光中露出一星暖色。
沐風張大了嘴,不可思議道:“小畫,四師兄這副鬼樣子,你都認得出他?”
溫畫點點頭道:“雖說莫云師兄總是沒什么表情,但我看著看著,不知不覺就認出來了。”
方圓老人搖身一變露出了本來面目,他一身黑衣,身材健碩,容貌敦實并不出眾,緊抿的唇顯示他素來的沉默寡言。
他伸出寬厚的手掌摸摸溫畫鬢邊的發,示以無聲的安慰。
見到親人,溫畫千瘡百孔的心中還是淌過一條暖流,令她露出一個清淡的微笑。
即便是多年不見的師兄妹相見,莫云也只淡淡一笑并沒有過多熱情,但青麓山上下都知道他是個面冷心熱的人,他關心人向來是行動多于言語。
卓青他們幾個向來熱鬧,對女孩子哭都拙于應對,這種時候能安慰溫畫的還是莫云。
卓青道:“老四,師父要我告訴你,你的任務完成了,可以回來了。”
莫云愣了愣繼而沉默著點點頭。
“老四,既然任務完成了,告訴我們,當年師父給你的信上寫的是什么?”
莫云沉默了下道:“師父要我守在這座蜃樓里,轉達麒麟一句話。”
那句話轉述的麒麟的生死現狀。
麒麟——已往生,然,依仗奪天神力重新活了過來,他不是活人不是死人,而是活死人。
這句話令溫畫的心大大地跳動了一下,那一下像重錘砸下,震得她骨肉生疼,腦海中有什么殘影飛逝而過,竟駭地她冷汗淋漓。
那一年,上微從桃源圣境帶走了她,如果蕭清流在她身邊,他絕不可能任由上微將她帶走,是否是因為蕭清流當時已無力救她,因為他當時已經......
她面色愈發煞白,莫云扶住她,目光透出關懷。
當年莫云接到蕭清流這封信時,依照信中指示悄然離開尋到蜃樓在幻境中等待著。
多年后,當蕭清流等人進了蜃樓,他異常震驚,他絕沒有想到自己的師父就是麒麟,而這句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話就是要轉述給蕭清流的。
盡管對一切一頭霧水,莫云卻沒有追問真相,他并不是十分主動的人,他只是一絲不茍地完成了蕭清流的指示。
卓青幾人初初聽見這句話時便覺得莫名膽寒,不敢深想也無法深想,這句話背后深意只怕只有蕭清流自己能懂了。
卓青追問道:“老四你再想想,除了這句話,師父當時還有沒有給你留下其他什么提示?”
見溫畫有些疑惑,卓青先告訴她道:“師父當年有給我一封信,信紙上有一些字,據我觀察發現那些字是:
天誅、紫月雙星歸位。
天絕就位。
蒼痕,隱。
溫畫細細思索道:“這句話像是我收服下闋鬼月姝的順序,首先在蓮洲時最先出現的鬼月姝是天誅,其后,依照天誅的提示,我找到了紫月,天誅紫月團聚之后,便是......天絕。”
沐風急急道:“其實那個蒼痕沒有隱啊,他就在......”
誰知他還沒有說完,便聽莫云低沉的聲音道:“我那封信上也有字跡,像是另一張信紙的字跡印過來的。”
卓青目光一亮,語氣中有掩飾不住的激動:“對,對,我的也是!快說,上面寫的是什么?”
他之前還以為那是師父在準備信件時不小心留下的痕跡,現在看來那是師父故意留下的線索也不一定。
莫云言簡意賅:“七星歸位。”
凜少不懂了:“這個歸位和卓老二看到的天絕紫月歸位是同一個意思吧,但是哪里來的七星......這個星說的是下闋鬼月姝吧,誒,也不對啊,現在在咱們這里的是五個,加上那個不知道在哪里的蒼痕也就六個啊......難不成說的是上闋?”
“不用猜了。”溫畫輕聲道。
“我們猜不到的,有些事情我們只有親自去驗證。”
卓青眉心一跳,拉住她道:“小畫,你不會是想做傻事吧,師父,師父他只是離開一下,你,你不要......”
溫畫揮了下手,示意他們放心:“師兄放心,我有分寸。”
這一趟醒,她整個人都有些風雪中破出般的冷冽,眉宇間亦有一絲難言的決然。
海市蜃樓已經徹底消失,他們重新回到了碧落,回到了眾人的視線。
長空萬里,黑云翻滾著往兩側褪卻,溫畫縱云飛身而起,煙云在身側四散,長發四舞,五顆鬼月姝圍在她身側形成一道無形的屏障將她與所有人隔開,無數道目光從四面八方傳來,有驚疑,有有恐懼,有鄙夷,有淡漠,有仇恨......
她停在十八劍陣的上空,目光落在那肆意滾動的劍氣星光之上,一萬年前,她也是在這樣的目光包圍中,跳進了這深淵。
風中送來了上微的聲音:“你還是回來了,你逃不掉的。”
那冰冷幽暗的殺氣直沖后脊,溫畫轉身看著他。
上微將她打量一番,冷笑道:“看來海市蜃樓里你恢復地不錯,你的那個小孽障呢?”
溫畫已經說不清自己對面前這人是怎樣的感覺了。
就像冷星颯所說,上微對她的恨意太不尋常,那只顯示了他內里已經不能再掩飾的不堪。
她亦冷笑:“煦兒已經走了,平靜地走了,他安息了。”
上微嗤笑一聲,卻聽溫畫又道:“冷星颯也走了。”
上微的笑容頓在臉上,仿佛對這句話始料未及,那一瞬他仿佛有些茫然,有些......傷痛,但一絲更為陰狠的笑蔓延到他整張臉,蓋住了他最后的一絲人情味,蔓延進他那雙幽深的眼瞳底下,勾出不顧一切的惡毒來:“他打開海市蜃樓的時候我就知道他已經沒用了,為你這樣的孽障去死,實在是太蠢,枉費我這些年對他的栽培。”
溫畫搖搖頭,她忽然覺得上微或許心狠手辣,但他對冷星颯不算沒有感情,畢竟這些年陪在他身邊的只有冷星颯了。
現在除了上微自己自己,沒有人會知道那個少年的逝去對他來說意味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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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市蜃樓如此迅捷地崩塌,讓謝天官和尹歌都始料未及,他們都十分擔憂溫畫,尹歌沒有看到蕭清流更加覺得不安,蕭清流的麒麟之力撤去地很快,難道師父在蜃樓里也出了什么事?
謝老兒緊張地站在尹歌身后觀望,慌地想跺腳,好不容易冷靜下來卻見溫畫帶著鬼月姝堂而皇之地重新出現,他一口老血差點吐出來。
“哎喲喂,溫畫神君這個樣子,她的罪名可就除不掉了!鬼月姝,唉,天帝陛下恐怕馬上就要給我頒發另一道圣旨重現一萬年的剿殺鬼月姝了!”
末了,末了,他又忍不住道:
“誒,小清流呢?他這個麒麟在還可以擋一擋,他媳婦兒要出事兒了,他人呢?”
尹歌沉聲道:“謝天官,稍安勿躁,我們......再看看。”
他們兩個代表天帝的意思,他們的一舉一動都可能會牽動整個洪荒。
尹歌沉思了片刻,對溫畫道:“罪仙溫畫,你可知罪!”
溫畫朝他俯首,毫不猶豫地道:“溫畫知罪。”
尹歌微驚,她居然認罪了?認罪就要伏法,他現在也不知道溫畫究竟是怎么想的了,他眸光一緊,再次鄭重道:“你可知你所犯何罪?”
溫畫微微一笑,素白的手在風中輕輕一拂,五枚鬼月姝乖順地伏在她的掌心。
世間無人可以叫鬼月姝展現如此臣服的姿態。
除非她是上闋鬼月姝。
尹歌心頭巨跳,不由再問:“溫畫,你可知,認罪就要伏法!”
溫畫點了點頭:“這些既然是我的罪孽,就讓我來承擔,我想我會給碧落洪荒,給天帝陛下一個交待。”
尹歌再無話可說,溫畫是自己把自己的生路絕了。
尹歌將目光轉向卓青等人,卓青已經領悟溫畫到底要做什么,只是他們沒能攔住她,心底又對蕭清流的那句話抱有一絲淺薄的希望。
沐風眼看著溫畫站在劍淵上空,那情形是要跳下去了,他直往前沖地大喊:“小畫,不要!”
莫云在他身后牢牢地拽住了他,沐風面色鐵青,回頭狠狠道:“你們就看著她跳嗎?師父不在,你們就看著她做傻事么?”
卓青冷喝道:“老六,冷靜點!小畫只是照著師父的話做而已!”
沐風紅著眼看向凜少,希望他也能出手阻止,但是一向和他一個鼻孔出氣的凜少也結結巴巴道:“老六,我覺得我們應該相信師父,小畫在師父心里的地位你也是知道的,所有人都會傷害她,只有師父不會,你,你冷靜一點。”
沐風抽了一口氣,聲音微弱了下去:“她跳下去會死的。”
肩膀上傳來莫云掌心的力道,莫云冷靜醇厚的聲音在頭頂響起,他只說了三個字:“相信她。”
他們其實不比沐風堅定,只是沐風個性沖動將他們內心的想法表現出來了,他們其實心中萬分恐懼,萬一他們曲解了蕭清流的意思呢?萬一小畫跳進去就......
太多的萬一,可是他們只能選擇相信蕭清流,相信溫畫。
鬼月姝是他們夫婦二人的劫數,他們終歸是外人。
溫畫望著那星光瀲滟,璀璨地美不勝收的劍淵,心中卻沒有一絲恐懼。
本能讓她相信蕭清流的話,蕭清流讓她跳劍淵,那么她就跳。
云氣流轉著纏綿在她身畔,她道:“上微,今天我們把一切都了斷吧。”
她的臉白地近乎透明,如此孱弱卻又如此堅強,如此蒼白又如此美艷,她抬手將斬云扔去,身子如飛逝的流星撞入了十八劍陣繁星劍淵之中。
劍淵如巨石投湖濺起數丈高的劍芒流光,如云的殺氣如洪流水柱噴射而出。
上微渾身因為激動而顫抖著,他像是瘋狂了一般大笑著隨著云氣退開到思過峰的山峰之上。
他俯身看著那逐漸被劍淵吞噬的女子,撫掌大笑道:“溫畫,你終究逃不了,終究你還是死在我手上。”
溫畫看著那張臉,那張臉如此陌生,如此猙獰,她搖搖頭,輕輕起唇:“上微啊上微,這些年你只顧著對我的仇恨,連你自己都扭曲了,你可還記得原來的你?”
上微笑了,得意地笑了,他無視她的同情,譏笑道:
“溫畫,你不是說父神的神力創天地萬物,我不配用父神之力么?不,你錯了,父神之力創世,也造下那柄斬奸除惡的利劍,而如今握著這把劍的是我,斬的卻是你!”
然,他那正義衛道的言辭還未能說完,駭然驚見那幾乎被劍淵吞噬的女子對著他說了兩個字:岑霜。
岑霜!
她居然知道岑霜!
為什么她會知道岑霜!
這兩個字是他心間的疤,瞳中的傷!是他曾經想放于掌心呵護的柔軟,是他永生再不敢觸碰的禁忌!
那兩個字如狂風暴雨前劃破夜空的閃電!刺目的光撕破了他所有的偽裝,將他藏得如此隱秘的過往“呲啦”一聲劃開了一道口子,從此之后世人雪一般的目光會洶涌地探進去,會看穿他的真面目,會知道他究竟做了怎樣恥辱之事?
不,不,不可以!
他趴在山峰口,看著那女子的衣角被父神之力完全吞沒。
心在胸膛狂跳,他幾乎喘不過氣來,但是,半晌之后,他卻嘿嘿冷笑了起來:
不會的,不會的,沒有人會知道他的秘密,溫畫已經死了,這次沒有天絕,沒有鬼月姝,沒有麒麟來救她了。
父神的法陣會吞噬她,吞掉上闋鬼月姝,她死定了,不,她已經死了,連同上闋鬼月姝一起永遠地消失了,他安全了,那個秘密沒有人會知道。
就算她知道岑霜又怎樣,真相再一次被掩埋了,沒人會知道了。
上微緊繃的臉驟然一松,全身都垮了下來,他暢快地笑著,縹緲的云化作凄厲冰冷的風撕扯著他,他猩紅著眼狂妄地笑著,那笑聲愈發尖銳如陰晦的鬼魅,怨毒,癲狂,暢快,可是又如此地衰弱,蒼涼,倉皇......
仿佛是壓抑地太久,他雙膝伏地仰天長笑,這些年近乎成了執念的瘋狂夙愿終于在這一刻達成了。
劍淵之下,洪流滾動,地動山搖,一聲怒吼震動天地,風聲呼號,天地間風云變色。
上微終于止罷笑,無力而滿足地想:她終于死了吧。
劍淵重歸寂靜,仿佛什么都不曾發生過。
長空上謝天官面色蒼白,顫抖道:“尹歌神座,她,她難道已經......”
尹歌閉上眼睛,面浮哀色:師父,師父,你為何不在這里,如果你在,又怎么能走到這樣無可挽回的地步?
眾仙神皆是驚駭,驚于那戰功赫赫的女子的香消玉殞,駭于所謂的上古戾器鬼月姝終于的了結。
然,更深的疑惑油然而生:傳說中的上闋鬼月姝當真會如此簡簡單單地逝去么?
即便那是父神神力遺留的法陣,但那曾縱橫洪荒諸界,甫一出世便遭遇父神鎮壓的上古戾器當真就這樣消失了么?
劍淵的光在緩緩收斂,甚至在將整個碧落的光都盡數收去,漫天漫地的烏云沉沉壓過來,那一瞬,似乎天地都被奪去了所有的生息。
卓青眼睜睜看著溫畫倒進了劍淵,卻沒有發生任何與他的想象符合的事,他踉蹌著后退了一步,扒住口鼻,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凜少不可置信道:“小師娘她......她死了么!不,不會的,一定還有什么,師父,師父不會讓小師娘死的!”
莫云愣愣地看著眼前的這一幕,嘴唇翕動著無法說出一個字。
沐風極怒大吼道:“這就是你們相信的結果么?她死了,她死了!”
他紅著眼狠狠瞪了眼三位師兄縱云往劍淵而去。
山河皆寂,四海靜默。
薄薄的云層上一只雄壯的白虎踏著渾厚的步伐悠哉地踱步到劍淵之上,它的身邊還有五個鬼月姝相伴相隨。
那白虎攔在沐風跟前,微微一笑道:“你回去吧,這里該我來了。”
沐風頓住腳步盯著這只神秘美麗的獸靈,隱約明白它要做什么:“你,難道......”
白虎瞇著赤金色的瞳點點頭。
卓青跟上去拍拍沐風的肩膀:“沐風,我們回去,不要礙事。”
卓青其實并不知道會礙什么事,但他隱約覺得那只虎要做的事和蕭清流的話有關。
沐風沒有說什么,立刻轉身回去。
白虎在眾神的注目下踩著四只爪子在劍淵上空轉了幾圈。
驀地,它怒咆一聲:“六星歸位!”
地動山搖之后,六道蔚藍的光從它的腳爪起始,以某一點為中心,射出,回合,交融,劍淵之上憑空現出一個六芒星法陣。
上微巨駭,縱云沖上前怒吼道:“你要做什么?”
可惜他還沒有碰到那六芒星法陣,就被突然出現的五個鬼月姝合力抵擋在外。
隔著鬼月姝豎起的薄薄一層法界,白虎懶洋洋地瞅著他,嗤笑道:“我要做什么,憑什么告訴你呀?對了,謝謝你幫我們把父神的法陣移到這里來,我代上闋鬼月姝謝謝你了。”
白虎說完驕傲地豎著尾巴走向劍淵中心,不顧身后驚恐到無以復加,幾近瘋狂的上微。
六芒星法陣四周團團暈染出蔚藍色的光暈,隨著光暈的擴展,那顆星愈發壯大,愈發璀璨奪目。
有六個拳頭大小的孔隙在六芒星的頂端上深深地往下凹陷下去。
白虎見狀大喝道:“下闋鬼月姝還不歸位!”
天絕,蒼冥,七殺沒有做任何掙扎直接將自己縮小填入了其中之三的孔隙中。
天誅和紫月立在六芒星之上,與那白虎對峙,天誅厲聲道:“你早就料到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白虎笑得好不奸詐:“我可料不到,這些都是上闋大人的安排,我只不過是上闋鬼月姝大人安排在溫畫身邊的最后一步棋罷了。”
天誅氣得怒不可遏:“你這個叛徒!”
白虎晃了晃脖頸上豐厚的皮毛,笑嘻嘻道:“別說這么難聽,我從沒有站在你們這一邊過,談何背叛呢,倒是你身邊的紫月,最開始背叛了上闋大人,轉頭又出賣了你們,這才是真正的兩面三刀,說到叛徒,他可是當仁不讓!”
紫月淡淡一笑,對他的譏諷不以為意:“當初背叛上闋我也是無奈之舉,大家都是為了生存自保,誰也不比誰高尚不是么?”
白虎冷冷一哂,不愿與他相提并論。
“你們快去歸位吧。”
紫月看了他一眼,警告道:“幫我和天誅提醒溫畫、蕭清流,別忘了他們答應我們的交易。”
白虎不耐地伸爪子撓了撓耳朵,轉過頭去。
紫月拉了拉天誅,見天誅氣急敗壞地看著他,他也不惱,笑著踏入了另一個孔隙。
天誅氣得覺得自己陷入了孤立無援的境地,下闋鬼月姝幾乎全部進入了六芒星法陣,那已經是大勢所趨,她一個鬼月姝根本回天無力,最后如斗敗的小公雞般進了第五個孔隙。
五道圣光匯注,將六芒星的五角淬進了萬里星河的光華。
那頭白虎悠悠地走向最后一個孔隙,它抖了抖蓬松的皮毛,披著滿身的星光往劍淵跳下去。
劍淵里的縱橫劍氣沒有萬箭穿心而來,而是往兩側推開,像大開的另一道天門,白虎虔誠地踱步走了進去。
劍淵之下,坐著那名女子。
她毫發無傷,只是微微闔著眼睛,她端坐著周身被罩進了一層細碎晶瑩的星云中,她整個人恍若新生了一般,褪去了所有的傷痕,如冰雕玉琢一般美得令人窒息,那柔軟的發絲就這樣柔柔地披在身側,攏在她清麗絕倫的臉龐邊。
白虎像是怕驚擾了她,極輕地踩著步子來到她身前,用柔軟的腦袋去拱她的手。
她纖長的睫毛輕輕顫動,然后慢慢睜開,一雙星瞳如兩汪活泉,為這冰雕美人注入了生命力,她仿若經歷了一場極深的夢境,再度醒來,宛若新生。
她輕輕地吐了一口氣,聲音柔軟地如三月里的清風:
“你是誰?”
那巨大的斑斕猛虎聞言虔誠地俯首在她腳邊,恭敬道:“我是蒼痕,你是仙月姝,上闋命我守護你。”
她有些茫然,伸出手輕輕撫摸著那白虎的臉龐,柔聲道:“可是我記得我是溫畫,我是鬼月姝。”
“不,一萬年前你就不是了。”
她歪著頭,像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我不懂。”
“你不懂,我來告訴你。”
那是個男人的聲音,溫柔地令人沉醉。
她抬眸望去,向眼前人露出個絕美的微笑:“哥哥。”
賀筠穿著一身潔凈的白衣,白衣上開滿了素雅的梨花,他仿佛分花踱柳而來,不復記憶中纏綿病榻,氣若游絲的模樣,他的臉上帶著一絲溫暖安適的笑。
他步履輕松地走到她面前,俯下身摸著她的臉龐道:“我不是哥哥。”
她將臉輕輕靠在他溫暖的掌心里,不解道:“你不是賀筠哥哥么?”
他搖了搖頭,指指心口道:“我不是,賀筠把他的心給了我,他的心充滿了善念,他感動了我,所以仙月姝出現了。”
“仙月姝是什么?”
“仙月姝是鏡子里的鬼月姝,她充滿了善念,純粹地不曾沾染一絲罪孽,她天真無邪,雖然經歷千磨萬劫仍然有著赤子心腸。一萬年前星野宗那場剿殺里,我創造了你,從那以后仙月姝就在與你一起成長,直到今天,她醒了。”
“為什么你要創造仙月姝?”
他垂下雙睫,薄唇揚起一抹苦笑:“因為我們鬼月姝生來便深陷罪孽的泥淖之中,我們為殺戮而生,畢生追求的也是殺戮,我們從出世起便滿手沾染血腥,我們是天生的戾器,天生的劊子手,我們注定要遭受世人的譴責,蒼生的唾棄,就連博愛仁慈的父神也一心要將我們鎮壓,毀滅,我們不容于世。”
她似乎懂了,緩緩地點頭,如一個孩子一般捧著他的手道:“對不起,你承受地太多。”
他將她攬進懷中輕輕一笑:“我向來只知惡,不知善,賀筠的出現給了我從未有過的感覺,他求我為你保留最后的善念,他這樣待你的心意純粹而無私,所以他感化了我,仙月姝是我給賀筠的承諾。”
她在他懷中點頭,天真道:“上闋鬼月姝不在我這里了么?”
“不,不在了,一場意外后,他......躲起來了,躲去了另外一個地方。”
“他躲在哪里了呢?”
他勾起一個詭秘的笑,輕輕回道:“他躲在一個絕對安全的地方。”
“那么我一直都是仙月姝,對么?”
“嗯,你很早很早以前就是了,出去之后你要記得告訴上微,山海之崖里他囚禁的那個是仙月姝。”
她乖乖應承:“嗯,我知道了。”
他將她抱了會兒,溫柔地摸著她的發,輕聲道:“還記得賀筠臨走前對你的囑咐么?”
她抬起淚眼,輕聲道:“我記得。”
那時賀筠抱著滿身是血充滿仇恨的她,悲哀地開解她:
“哥哥也不知道,哥哥只是個凡人,哥哥只是覺得小曦是個不同尋常的孩子,將來也一定會非比尋常,小曦,只要被仇恨束縛住,你的格局就能在天和地之間。”
“哥哥,我不明白。”
“不明白沒關系,小曦長大了就會明白的。小曦,一切總有云開霧散,天高海闊的一天,答應哥哥,不論在何時何地,永遠不要舍去你心中的善念。”
......
他微笑:“記得便好。”
他的身影逐漸化作一道影子,他欣慰道:
“現在仙月姝已經醒了,從此之后,世間無人再可欺你,負你,那些罪孽,那些血腥,那些與生俱來的罪名世人也絕不會再加之在你身上。”
他轉身離去,梨花飛雪,星月融融。
蒼痕走到她身邊,輕聲道:“仙月姝,我們走吧。”
下闋鬼月姝中,蒼痕現身,六星齊聚,仙月姝現身,七星歸位。
她點點頭,側身坐在蒼痕寬厚的背上,沖開漫天的星光劍雨,父神浩瀚的神力觸碰到她時,如春風化雨,緩緩散開了。
寂靜的劍淵下有一道蔚藍色的柔光緩緩探出,那藍色的仙澤緩緩鋪開,像一片云霞漫卷開來。
斬云似乎察覺了什么發出激動的清吟。
天際上的烏云被驅散開來了,只見遙遠的天際,那蒼穹之間一排緋麗的九色花瓣在清風中漫漫綻開,一襲馥郁香風緩緩鋪展開來,數十名少女端立于無數朵雪色蓮花之上踏風而來。
隨風而至的是無比潔凈的氣息,那同樣潔凈卻又不同于蕭清流麒麟之力的暖柔溫厚,這種氣息無比清爽,如豆蔻年華少女的歡笑,盛夏酷暑偶然的一絲涼風,令人心曠神怡。
幾乎所有仙神都在那一瞬間長長呼吸,長長嘆息,仿若一吐污濁之氣,叫人精神為之一振。
有這般氣息的只有至純至凈的碧禪溪。
謝天官盯著為首的一名少女看了片刻驚道:“這不是碧禪溪的易嵐仙子么?”
易嵐仙子早年受人迫害,后為救夫君,入鬼月姝法陣,仙靈四散,被泊岸上神帶回碧禪溪重新修煉。
若細細算來也該是千年之后才能重回碧落,可這少女分明就是那化靈入溪的碧禪溪仙子易嵐。
易嵐見眾仙神的目光都在她身上,赧然一笑,繼而率領眾少女在劍淵上盈盈拜倒。
“碧禪溪仙子易嵐率眾姐妹恭迎仙月姝芳駕!”
清脆的少女聲響徹碧落:
“碧禪溪恭迎仙月姝芳駕!”
只見那劍淵下一道七彩絢麗的光芒沖天而起,那光芒中的一名藍裳女子坐在一頭白色猛虎身上現身。
斬云劍清吟著呼嘯而至,回到藍裳女子的手中。
溫畫從虎背上下來,握著斬云,轉身俯瞰蒼生碧落,蔚藍色的麗影在奔騰的白色云氣中奪人心魄。
易嵐甜甜喚道:“溫畫姐姐。”
溫畫柔柔一笑:“嵐兒,你回來了。”
易嵐點點頭,嫣然一笑:“嵐兒的仙靈原本要在碧禪溪多修習好些年呢,可是姐姐的仙月姝氣息已經拂進了碧禪溪,惠及嵐兒的仙靈,受到仙月姝的感召,我就回來了。”
溫畫莞爾,目光如清風拂過那些關懷她的人,她此時此刻終于明白師父那句話是什么意思了。
進劍淵,找到真正的自己。
如今,她才真正明白為什么上微在山海之崖無論怎樣折磨她都無法逼出所謂的鬼月姝;為什么來自碧禪溪的嵐兒會無緣無故被吸引到山海之崖;為什么她引血祭,集齊下闋鬼月姝,打開父神法陣都無法喚醒上闋鬼月姝。
因為她根本不是上闋鬼月姝。
因為她是仙月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