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畫疾步跟在那人身后, 幢幢人影之中,那人不斷變換各種模樣,老人, 孩子,男人, 女人。
溫畫想起蒼痕最擅隱藏,不論躲在哪里都不會被發現, 所謂大隱隱于市, 最安全的隱蔽無非是用著眾生的皮相行走在青天白日底下。
溫畫被引進了顧氏酒坊,蒼痕的蹤跡消失了。
周身浸染酒香里,溫畫正欲往酒窖去,身后卻傳來個青年的聲音:“裴染衣?”
溫畫轉過身去就見一名著錦袍的年輕公子走了過來,看到她時面露不悅:“你怎么又來了?”
周遭走來走去的釀酒的工匠們都停下了步子,有的抱著酒壇子, 有的搭著布巾, 面露微笑地看戲。
溫畫將那公子打量了一番, 淡淡道:“你就是顧長安?”
顧長安嗤笑了聲,似是覺得可笑, 畢竟之前裴染衣一直癡纏著他, 此刻又裝出一副不認識他的模樣, 倒不知又想作出什么戲碼來。
溫畫不理會他臉上的嘲諷,走過去一把抓起他的手腕,顧長安怒不可遏就要將手抽開。
“不要動。”
溫畫抬眸看他,那雙眼沒有從前看他時帶著的凄楚與思慕, 反而多了幾分威嚴,那圈握在他手腕的手指纖長冰涼,柔弱地仿佛沒有用上一絲力氣,顧長安卻心生敬畏之意,不敢輕舉妄動。
溫畫探了探他的修為,眼前這人就是個普通凡人,全身上下沒有半點仙力,應該不是蒼痕所扮,也不是天界的酒仙轉世。
溫畫將他放開,眼角余光一掃,只見一個模糊的身影竄了出去,那人定是蒼痕,她轉身離開,顧長安不明白她為什么無緣無故地進來,又一言不多地離開,他下意識地去拽她的衣袖,手指觸到她袖間掃來的風竟踉蹌著后退了幾步。
溫畫走出酒坊,那人自然早沒入如潮的人海再尋不見。
溫畫倒也不急了,蒼痕躲了這么多年這時候找上她肯定對她有所求,她不找他,他自己也會送上門來的。
忽然,方才還頗有秩序的街道上不知為何誰料突然騷動起來,城南城北的百姓蜂擁而出擠在兩邊中間讓開了一個道,似是在翹首盼望誰的到來,溫畫不得已隨著人潮分開至道旁觀望。
只見一隊綠衣華服的侍從騎著清一色的黑色駿馬在前方開道,后面是一列車隊,車上裝載著不少滿口的大箱子,每一輛車邊都有八位鏢師環繞,目光兇惡地瞪著周遭看熱鬧的百姓。
隊伍中間是一輛十分奢華的馬車,馬車上坐著的據說是當朝某位德高望重的藩王,為了參加這次酒神節,那藩王特地帶著藩地不少珍貴寶物,又攜世子一起進京,藩王的那位世子正騎著一匹馬上,老王爺似乎有事要交待,掀起車窗簾子的一角,那世子牽住韁繩微微俯身在窗邊傾聽。
正值此刻,溫畫察覺身后有人敲了她的肩膀,她一轉身就見一個婦人對著她露出詭譎的笑臉:“誒,溫畫神君。”
“蒼痕?”
那婦人嘿嘿一笑正準備故技重施,改換了面目就要混入人群,溫畫卻不緊不慢道:“蒼痕,我現在沒興致與你捉迷藏,我的目的是天絕,你,我還暫時不放在眼里。”
那婦人停住腳步,面孔有些扭曲,忽的,她猛地轉過頭瘋了一般往那藩王的車隊沖去。
藩王的侍從紛紛前來趕人,一時間混亂一片。
那婦人眼睛血紅,尖叫著沖向那藩王坐著的馬車,溫畫見狀唯恐蒼痕濫殺無辜,手里凝出個法界想先將那藩王的車身罩住,豈料那婦人如霧一般的身形陡然消失,溫畫再想尋找那婦人史卻發現自己已被藩王的綠衣侍從團團圍住,難以脫身。
為首的侍從一柄兵刃架在溫畫的脖子上,冷冷道:“擅闖王爺的車駕,該當何罪?”
溫畫不想生事,遂道:“小女子無意冒犯,還請王爺恕罪。”
那侍從頗不通人情,對手下道:“這女子形跡可疑,帶回去關押起來。”
于是幾名侍從便要來押她,溫畫如今用著裴染衣的凡軀,行動頗為不便,決定假意受俘作權宜之計。
“且慢!放開她!”一個清亮的聲音傳來。
幾名侍從忙松開溫畫,溫畫抬眸一看就見一年輕人騎在一匹棗紅駿馬上悠悠而來。
幾名侍從恭敬道:“世子!”
那世子一臉的倨傲,他坐在馬上居高臨下地看著溫畫,唇邊忽的勾起個紈绔輕佻的笑:“你叫什么名字?”
“裴染衣。”
那世子微微地俯下身,修長的手指輕輕挑起她的下頜,道:“裴染衣,這名字不錯,名字美,人更美,姑娘,不如跟了本世子如何?以后穿金戴銀,榮華富貴享用不盡!”
溫畫將手覆在對方的手上,輕輕撓了下他的手心,眉眼間劃開一絲輕柔的笑意,她道:“師父,你還要玩到什么時候?”
那世子一怔,方才還輕佻的神色立刻如融化的一江春水,蕭清流眨了眨眼,笑道:“咦,為師這調戲良家婦女的紈绔自認為扮地不錯,畫兒,你怎么認出來的?”
溫畫道:“你變成個什么樣子我一眼都能瞧出來。”
又道:“師父,你現在怎么成了這什么世子了,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蕭清流道:“此事說來有些蹊蹺,我原本要在宣城中找到個凡軀待著,誰知在城外發現這具尸身,十分年輕,尸身還熱著就是沒了氣息,想來剛過世不久,這年輕人死得古怪,他那父王并那些個侍從都不曉得他出了事,我便暫且頂個包。”
蕭清流道:“方才沖進車隊里的人我看著有古怪。”
“她是蒼痕!”
“蒼痕出現了?”
“嗯。應該是吧,我懷疑華飛塵此行的目的為的就是蒼痕。”
蕭清流沉吟道:“若此行順利的話,我們可將天絕蒼痕一舉拿下。”
溫畫望著方才蒼痕消失的地方狐疑道:“可是師父,我覺得事情不對勁,以蒼痕的個性天塌地陷都不會主動現身,他這個時候突然出現實在難以置信,我覺得……那個蒼痕是假的。”
蕭清流聽她此言倒是十分贊同,因為他也有些不解,以前天誅紫月出現的時候,他身為麒麟總有感應,這回卻沒有任何感覺。
那個蒼痕像是個腥氣的餌,在等愿者上鉤么?
蕭清流道:“畫兒,我還要陪著那老王爺進宮面圣,過幾個時辰再與你會合。”
溫畫道:“那我先回去,師父到時候你去裴府找我便是。”
蕭清流借著世子的身份,尋了個由頭令侍從將溫畫放了,又低聲囑咐她萬事小心,才回到老王爺的馬車邊,與車隊浩浩蕩蕩地進了皇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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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城的風云酒樓倚山而建,是除皇宮之外宣城里最高的樓,可俯瞰整座宣城美景,酒樓中賓客們正交談甚歡,店小二端著熱氣騰騰的菜肴穿梭各長桌長椅之間,好不熱鬧。
靠窗的桌上那名白衣客人已坐那兒許久,風云酒樓里最烈的酒被這位客人點光了,總共十八壇,他喝得如清水而且全無醉意,這等海量倒是讓周圍的賓客十分的嘆服,有些豪爽的客人想與他交個朋友,誰知剛走到那桌邊整個人陡然如浸入萬年玄冰,冷得直打哆嗦,鄰桌的食客們匆匆結了賬走人。
掌柜小心翼翼地站在柜臺里瞧著那名古怪的客人,見他目光落在窗下許久也不知在看什么。
掌柜聽見伙計們聊天,曉得今天是淮南王進京的日子,酒神節快到了淮南王進京可是一大熱鬧,不過掌柜發現那客人似乎對淮南王并不感興趣,他用手指蘸了酒正在桌上寫著什么,一筆一畫寫得頗為投入。
猶豫了一會兒,掌柜賠著笑臉揚聲道:“這位貴客,光是喝酒傷身,小店里不少佳肴,不如上一些下酒吧。”
那客人側過臉看了他一眼,目光淡漠,僅這一眼掌柜的也決定立刻噤聲。
低頭算了會兒賬,再抬頭那窗邊竟空無一人,掌柜揉揉眼,那人何時走的,賬還沒算呢。
掌柜匆匆走到桌邊,桌上的字被照進來的夕陽襯得刺眼,掌柜定睛一瞧,竟嚇出了一身的冷汗:那桌上寫的是個人名,溫畫。
而圍繞著溫畫二字的竟是無數交疊在一起的殺字,每一個字都浸透著刺骨的寒意即便是夕陽都無法將其暖上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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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畫回裴府的路上,總覺得身后似乎有人在跟著她,那人修為極高,如影隨形。
溫畫頓住腳步,身后那人的氣息逐漸靠近,只聽一個幽冷的聲音:“畫兒?”
溫畫還沒轉身就被那人從身后抱入懷中,那人冷雪般涼而傾頹的氣息將她包圍,他身上還有些許的酒氣。
那人的手臂橫在她身前,將她摟在懷中,聲音響在她耳畔,沙啞輕柔:“畫兒,是你么?”
溫畫將他的手推開,站在離開他丈遠的地方,冷冷道:“閣下認錯人了。”
華飛塵一身纖塵不染的白衣,手里拎著一壺酒,背光而立,襯得他那雙眼晦暗地有些低沉,目光落在溫畫此刻這副裴染衣的軀殼上,唇邊勾起個清冷的笑:“我怎么會認錯人,畫兒,你換了個容貌我也依然認得你。”
溫畫皺著眉看著他,沒想到她這么快便和華飛塵再見。
上次在萬象宮聽說,有位新進的上神剛從極地天玄飛升,果然是華飛塵。
華飛塵將酒壇子遞到唇邊,仰頭喝了一口,身上的酒氣越發濃郁,他目光深沉地看著她:“畫兒,你可還記得當初在風鈴谷你對我說的話?”
他身上全是沉迷的酒氣,混著那透骨的寒,竟讓人有窒息的痛楚。
他不待溫畫回答,幽幽一笑:“我想你應該不記得了,但我記得清楚,每個字都刻在我心里。”
他淡漠的眸子望著她,目光飄下來仿佛在自嘲:“你說等我沖破化臻之境,等我成為上神,等我有資格與你并肩站在三十三重天上之時,我會是你唯一的知己。”
溫畫開口:“你記錯了,我從不曾對你說過這些話。”
“我就知道如此。”
華飛塵揚起一抹清清冷冷的笑意,仿佛早已料到她會如此說:“畫兒,你騙得我好苦。”
溫畫回以微笑:“話可不能這么說,那些話我的確對華飛塵說過,若說我誆騙其人我也承認,不過,要說我騙你,天絕,我沒那么好的興致。”
華飛塵薄唇一勾,聲音愈發地冷:“你是怎么看出來的?”
溫畫道:“華飛塵對我有意,我雖然不大欣賞他,但他這人還算得上君子,做不出你方才那等孟浪舉止。”
天絕扔了那酒壇子,壇子稀里嘩啦碎了一地,剩下的酒水灑了出來濺濕了華飛塵的袍角,染上些人間的塵土與煙火氣,他毫不介意,步步緊逼她跟前:“這么些年不見,你倒是伶牙俐齒了不少。”
溫畫立在原地,不動聲色。
天絕微微低頭凝視著她的眼,他道:“溫畫,我和紫月他們不一樣,他們喜歡跟你虛與委蛇,我不會。”
他第一次離她這么近,天絕一時又有些疑惑,萬分不解道:“當華飛塵為了你闖進極地天玄的時候,我就在想以前那個沒用的小家伙究竟有什么魅力惹得他如此念念不忘,如今我再見你,忽然懂了他的感覺。”
他死死盯著她,如今已是鬼月姝的一雙眼底冷光流轉叫人看不清他的心思。
一絲清風拂過溫畫臉頰邊的碎發,纖長的發絲在她耳邊晃蕩著,天絕發現自己竟忍不住伸手想感覺那綹發絲是不是真如看起來那般輕盈柔軟,天絕僵硬地立在原處,手悄悄緊握成拳。
他恨極了那一瞬之間游走而過的心悸,這些年他以華飛塵為宿主,每當華飛塵看到溫畫,他都能感受到華飛塵澎湃心間的悸動。
他現在最后悔的一件事便是選了華飛塵為宿主,當初他就是欣賞華飛塵的絕情,能親自將溫畫一劍送進思過峰下十八劍陣,可他千算萬算都沒有算到溫畫會從深淵之下逃出來,他更料不到華飛塵會對溫畫生出那樣的心思。
這簡直是奇恥大辱。
驀地,天絕只覺一陣劇痛從肋骨處傳來,他低頭看去,只見溫畫手上的不知何時悄然出現的那柄蔚藍色的長劍半副劍身已悄無聲息地沒*入*他的身體。
“你......”
天絕不可置信地望著她,溫畫指尖輕動,斬云的劍柄利落地穿胸而過,又清吟一聲乖順地回到了溫畫的手中,溫畫攜起他寬大的白色衣袖細致地拭去斬云上殷紅的血流。
蔚藍色的劍芒映襯著她的眼清冷如雪,天絕捂著傷口僵直在原地,溫畫靠近他,聲音輕柔地仿佛情人間的絮語:“天絕,你失策了,你不該離我這么近的,近地讓我正好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