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上僱來的車伕行不遠,過了兩個鎮子,二人本要換乘另一輛馬車,索性就在鎮上歇歇腳。
夜風裡夾雜著的雪片小得跟沙粒似的,沾在臉上瞬間就化了。
“北朔的雪至少也有梅花那樣大的一片,踩在地上結實得很,往些年我特別喜歡和丫鬟在院子裡堆雪玩。”說起丫鬟,阮千千想起被自己丟在府中的碧珠,那丫鬟少了她的照拂,不知現在在府中過得怎樣,想著本是在腦中過一下的念頭,卻不自覺說出聲來,“等成親的時候,我也把碧珠帶過去,然後給她找一戶好人家。”
女兒在世,最大的事莫非是嫁個郎情妾意的好夫君。饒是阮千千自小在江湖長大,回到府中早晚也是要規規矩矩嫁人的。
瞧著阮千千紅起來的側臉,謝非青本想問她是否已有意中人,又覺唐突,終於並未出口。
“北朔的姑娘家,都和師姐一般想法嗎?”
“應該差不離,若你爹爹在世,也該替你找門親事了。既然你是跟著我走的,來日你的親事,我便替你做主。”
這樣也算是小小的補償,謝非青爲人老實誠懇,阮千千想著一定給他找個好姑娘。
她不知的是,謝非青於男女之事興趣並不濃厚,這一趟出來一來他想見識見識,男兒總該走天涯的。二來,阮千千認他做師弟,曾說她上頭還有一位師兄並一位師姐,加上師父,雖素未謀面,但言語間咀嚼這些稱謂時,心頭就難免像春風拂過般,暖洋洋綿酥酥的。
他終於也不是孤身一人了。
南楚的雪雖然下不大,但溼冷入骨,阮千千方纔站了一會兒,膝蓋便疼起來,站也站不穩。
謝非青忙扶她入屋,又跟掌櫃討來熱水,擰毛巾給她敷上。等關節的痛意全然褪去,兩個人都困頓得慌,各自歇下。
離北朔越近,聽到的市井流言便越多,關乎北朔和西陌打仗一事,阮千千都打聽得格外仔細。
這一日聽得太過入神,手上本來拿著的桂花糖芝麻蒸糕還沒來得及咬下去,讓一個半人高的影子一撞,手上一空。
阮千千回過神,立刻追上去。
輕易抓住這個搶她糕點的小孩子,阮千千兩根手指鬆鬆地捏著紙袋子,眼珠子在孩子身上上下溜了好幾轉。
是個很可憐的小傢伙,臉上被灰塵粘得面目模糊,頭髮凌亂不說,又是水又是泥,加上油膩膩的都可以搓條了。
阮千千抓著他肩膀的手也不禁鬆開一些。
小孩伶俐得很,也不跑,對著阮千千猛地跪下去,膝蓋和地面接觸撞出來沉悶的聲響。
倒把阮千千嚇得後退一步。
“你先起來。”
“姐姐不要打我。”話是哀求的,但聲音並不可憐,擡起臉露出一雙亮澄澄的眼。
阮千千微微驚訝,“你的眼珠子……”
孩子的眼珠不是尋常顏色,一隻黑,一隻卻是藍的。因爲眼珠異色,直勾勾瞪著人看的時候,顯出幾分詭異來,讓人後背發麻。
“生來就是這樣,姐姐害怕麼?”被凍得烏青的嘴脣,這時候勾起來的弧度卻有嘲弄,等阮千千寧神一看,那嘲弄不見了,好似是她的幻覺。
“起先怕,現在不怕了。你先起身,我不打你。”
猶豫了一下,小孩規規矩矩站起來,動作裡透露出文靜,背脊和膝蓋都頂得筆直,下巴卻沉穩地下壓著,不卑不亢,又帶著謙恭。
“我問你幾個問題,如實回答的話,不但這蒸糕是你的,你想吃什麼,我還可以再請你一頓。”阮千千說。
擡起來的眼帶著懷疑。
阮千千把錢袋扯下來,在手中掂著,銀錢碰撞的響聲十分悅耳。
小孩這才說,“好。”
二人站的地方乃是路中間,阮千千把小孩子往路邊拉,並排坐在臺階上,一面掐了半塊桂花蒸糕,本要遞給他,看著他全是泥的指甲,皺了皺眉。
“我餵你吃,你一面吃,我一面問你。”
“嗯。”
看上去已經餓極的小孩,面對食物卻並未狼吞虎嚥,小口小口從阮千千手上咬下糕點來,細嚼慢嚥。阮千千心裡有了計較,這孩子恐怕不是尋常的乞兒。
“你有名字吧?名字是什麼?”
黑藍眼珠擡起來看了阮千千一下,細微的猶豫之後,“長生,我叫長生。”
“家住在哪兒?”
“我沒有家,我是乞兒,你看不出來麼?”有意拉扯著自己破爛的衣衫,長生低頭的動作裡隱去臉上又忍不住浮現的嘲弄。
“那麼,你本來就是住在這個小鎮上的,還是從別處流浪而來?”
長生的嘴脣張開,還沒說話,被阮千千打斷,他覺得,面前的女子語氣和表情裡帶著狡黠,此刻她將半塊蒸糕收好在紙袋裡,提高到她夠不到的地方,目光看著巷子盡頭,似乎不經意地說,“若你本來就在這鎮上,我必定要去你的住處看看,若是無父無母,我還可以資助你一些。如若你說的是謊話,你當看出來了,我是會點功夫的,有的是法子讓你日後手腳乾淨。”
長生仔細想了一會兒,饒是早慧,又流落民間半年,他想來想去,仍覺得對面前的女子若說假話會死得很難看。
於是,他決定半真半假地說。
“我是流浪來到這個小鎮的,半年前,家鄉打仗,父母早亡,姐姐操持家務十分艱難,家中上下還有十數名姐妹兄弟,自顧尚且不暇。何況……”這次是真的帶了嘲諷,長生撫弄著自己的手指,帶著的笑比哭還難看幾分,擡起臉來把一雙生而異於常人的眼露給阮千千看,“我生成這般模樣,被丟棄不是應該的嗎?”
說到傷心處,長生的聲音變得極輕,“人人都是同色雙目,偏偏我是異色,還不是茶色褐色,若是那些顏色,我稍低頭就能掩飾過去,呵,偏偏是這樣邪祟的顏色。”
“哪裡邪祟了?”阮千千的聲音拔高一些,“這藍色很好看,你若自己都瞧不起自己,別人又怎會瞧得起你。”
長生偏頭直直盯著這女子,她不避不躲,說的話當是真的。
忍不住扯出笑意,依舊帶著淡淡的嘲諷,說,“姐姐真不嫌棄,肯帶著我上路嗎?”
“你願意跟著我走?”阮千千斂起眉眼,“我看你誰也瞧不上似的,別看我身上有幾個銀錢,這一路還遠著呢,不一定什麼時候就半路丟下你。”
“你肯帶我走,我就跟你走,怕的是姐姐不肯帶我。”低下頭,眼睛在陰影裡掩藏完全,從指甲裡挑出泥來,長生是不信的。他不信這半路而遇的女子會願意帶著他走,她之所以那麼輕易說著他的眼睛好看,不過是因爲不懂箇中被人歧視的苦楚。
世人盡皆如此,不把旁人的痛苦當一回事。
隨意彈開泥渣,長生站起來拍拍本就髒得看不出顏色的衣服,拱手便要道別。手上驀然地一陣溫暖,那女子還坐著,擡起白淨的臉,說,“那就跟著我走吧。”
桃花瓣一般的嘴脣展開的是意味深長的笑。
一路上阮千千把小乞兒長生的手拉得極緊,片刻也沒有鬆開。
來自正在打仗的地方,家中父母雙亡,操持家業的是身爲女子的姐姐,姐妹兄弟自顧不暇。長生這名字恐怕是化名,光從這個十歲上下的小孩臉上超出年齡的老成,談吐裡蘊含的氣度,以及進退有度的舉止。
阮千千判斷,長生不是普通的乞兒,如果沒有猜錯的話,長生恐怕是西陌富貴人家的小兒子。
很久以後,當長生應當回家的時候,他卻不願意了。
他說富貴本來就不是他的,他要找的不過一個不嫌棄他的人,而他找到了,就再也不走了。
後話暫且擱下,先說阮千千又撿了個小孩一起上路,回到客棧同謝非青說了說,支使師弟上街去給長生買衣服。
謝非青沒有多問,拿了銀子就直端端出門去。
阮千千去客堂裡問掌櫃要洗澡水,浴桶安置在謝非青房間裡,把洗澡用的皁角擱在屏風後頭,帕子搭在桶沿上,一面對靜靜站在旁邊看她的長生說,“你先洗著,水不夠就招呼一聲,我就在外間,頭髮也要洗,從頭到腳都洗乾淨了我才能帶你上路。”
佈置妥當以後,阮千千回頭就看見長生無動於衷地還站著。
“你幹嘛?脫衣服啊!”
“……”如果不是糊了一層泥灰在臉上,小小的長生已經面紅耳赤。
阮千千疑惑地看著擰巴著衣服下襬的長生,腦袋裡冒出一個念頭,“你不是害羞吧?也是,你們那兒的男子是比較害羞,不過沒關係啊,你這麼小,何況還髒成這樣子,脫了也看不出什麼。”
長生漲得臉都燙了,“你才小,你還沒有呢!”兇巴巴地說完就擺出一副壯士斷腕的悲壯表情以最快的速度脫衣,爬進浴桶裡。
阮千千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一面小口嘬,一面不明就裡。她說什麼了她,這小孩人小脾氣還真不小。
她說他年齡小,有問題嗎?
半晌,屏風後頭又是水聲又是低低的說話聲,“喂。”
“嗯?”她吱一聲表示自己在。
“我已經十一歲了。”
“嗷。”十一歲也很小。
“在我們那兒,男子十三歲就可以嫁人了。”長生的腦袋在霧氣裡甕著沒剩下多少清醒,自己都沒覺著這句話說出來不就暴露了他的家鄉是在西陌嗎?
“嗯,我知道了。”
這話說得不鹹不淡的,她就是表示知道了而已,沒帶任何思想感情在裡頭,偏長生聽了有點憋氣,他是想說自己年紀確實不小了,何況他這城府這氣度能像小孩子嗎?
但偏偏對上的是一個比自己大不知道多少歲的女子,他當回事的事情比如年齡,在對方眼裡真不是回事。
水聲又嘩啦啦大起來,透露出有人賭氣的情緒,阮千千放下茶杯說了句,“洗乾淨一些,水不夠就招呼我,我去門外頭看看我師弟回來沒。”
回答她的只是水聲。
阮千千懶得猜測小孩心思,哪管長生在屏風後頭憋屈得要死,自顧自地開門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