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著謝非青不說, 且說阮千千和林少庭趕上師父一行之后,離琰對二人的敵意全都寫在眼角眉梢上。
于是這一路走來總是花山公和離琰一路,紅岑自個兒一路, 阮千千和林少庭打堆, 跟沒追上那會兒也差不離。
白天里好辦, 各走各的各看各的花式新鮮, 分開走也好互不相擾。夜里卻不好辦了, 紅岑和阮千千自然是要睡一個屋的,林少庭,花山公, 離琰本應也睡一個屋,但離琰覺得這樣擠, 拿一雙風情萬種的眼把林少庭瞪得個毛骨悚然, 咳嗽兩聲, 只想退出去另尋個地方睡。
花山公卻說,“少庭打小與我睡慣了, 你另找個地方睡,再讓老板給間屋子也是成的。”
離琰事事都順著他,生怕一個不仔細惹得師兄不開心了,到時候跟都沒得跟,哪里敢有二話。只是林少庭進屋那會兒, 總覺背后好像有個洞似的火燒火燎的疼, 回轉頭卻除了國師大人的白眼什么都沒瞧見。
第二日一早五個人在樓下用早飯, 國師大人將一張傾國傾城的臉一直緊緊埋在飯碗里, 阮千千和紅岑一個勁兒盯著他瞧, 紅岑是個急性子,張口便要問。
這當上花山公忽然發話了, 讓離琰不要扭扭捏捏的,擾得大家都不能安心用飯。
“誰扭扭捏捏了!”離琰心頭委屈,姑娘才扭扭捏捏呢!
一抬頭,露出兩只吊著烏青眼圈的美目,紅岑頗不厚道地笑了,筷子在桌上一拍,說,“師叔昨晚在哪兒歇的?睡得不大好啊!說出來我替您做主,好讓小二今晚給師叔換個舒服的地兒。”
林少庭咳嗽兩聲,以目示意讓師妹不要抓著離琰的黑眼圈不放,誰還能沒個黑眼圈,不就是沒睡好嗎!
紅岑瞟了一眼林少庭,沒搭理他,又壓低了聲音擠眉弄眼道,“師叔睡的地方不好意思說?不如您私底下告訴我,我絕不會到處說的。”
離琰僵著一張臉只當是沒聽到,一直跟旁邊吃飯不作聲的阮千千這時候擱下筷子將碗遞給紅岑,等湯盛好了,阮千千笑瞇瞇地對紅岑說,“師叔睡的地方確實不好說,昨晚上我睡不著去院子頭逛了會兒,覺得頭頂上怨氣頗重。原來師叔睡在師父那間屋頂上,小二招呼得也不周到,師叔連床薄被都沒有。我就記著說,今天一定要讓小二給師叔準備好被子,屋外本就冷,凍著師叔可不好。想必師叔沒睡好也是因為夜涼的緣故,沒什么別的。”
“……”離琰翻著眼皮牙癢癢地盯著阮千千,偏動不得她。
這時候花山公還往阮千千碗里頭添了一筷子菜,扯著嘴角對自家師父笑笑,阮千千心道,師父真的不是希望自己死太快,真的不是。
謝非青追上阮千千一行的時候,正是夕陽西下晚霞滿天緋紅的時候,還是阿桂眼尖瞧見了誰,拉著謝非青的袖子大叫一聲,“謝大人您看,那個人生得真是絕色啊,反正皇上要選妃了,咱們把他帶回去也是功德一件。”
“口水。”安陸冷冰冰地道。
“啊,哪里?”就著謝非青的袖子在嘴邊蹭了蹭,未嘗見到水漬,阿桂回神過來發覺受騙,哇啦哇啦和安陸拉扯起來,對方一身的灰袍子好像穿了多少年似的,抱著臂摟著劍壓根不理會他。
“別鬧了,是我師姐他們。”
從未見過謝非青露出這樣開懷的笑,阿桂一時看得呆了,等回過神來,謝非青已經走上前與人攀談起來,懊惱地揍一拳安陸,阿桂怒道,“都怪你,還不快跟上!”
安陸甩開阿桂,自顧自轉回馬前從搭在馬上的行囊里取出紙筆來。
書信傳回宮中時端木朝華尚未歇下,在燭火上點燃信紙燒個干凈,他站起身來才覺得腰背酸痛。自己拿手捏了捏,總是不及那個人的手巧。
“王爺不舒服?臣替您捏一捏。”田沖自然而然就要接手。
端木朝華拿手格開了,淡淡地說,“不用,去傳膳吧,要清淡的,開胃的小菜來一些。”
田沖應著是,正在往外退,忽聞端木朝華又說了一句,“今日起,你也改口吧。”抬起頭小心翼翼瞅一眼,正見端木朝華站在窗前,視線落在窗外枝頭,昏暗的應是什么都看不明,眼底卻有了一絲絲光亮。跟隨端木朝華多年,田沖深知自家主子面上沒露出什么,心頭是因為那封信而歡喜了的,自個兒也覺得歡喜,恭敬地退下去。
手指又是顫,又是僵硬,在懷里摸索了半天,才將又黃又舊的一個護身符摸出來,紙做的護身符已經被摸得起了毛邊,端木朝華想了想,從腰間摘下一個明黃的香囊,不過是普通飾物,此時他卻以分外憐愛的目光看著。
把護身符放在里頭,小心地系緊那口子,再拴回腰間。
掌心一而再再而三地捂在上頭,只覺得掌心都熱得灼燙起來。
一時間心口又是酸又是麻,絞纏反復以后又是隱約的疼。那人走時許是因為傷得厲害,他心頭只是麻麻的,只當被帶毒的蟲子咬了一口,而如今,傷口結痂脫落發白,他卻分外敏感起來。
捂著心口怔了一會兒,好不容易緩過勁來,田沖已經吩咐人傳膳。端木朝華因著心情不錯,很用了些飯菜,看的田沖的喜勁兒都要翹上眉梢。
幾個折子看過,田沖問端木朝華晚上是不是仍舊去云華殿。
凝著眼眸盯著田沖看了會兒,端木朝華說,“你現在是外臣,不便在內宮行走,從明日起,同其他大人一樣,好好做官吧。”
從此他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田沖這么想,本有話卻到了嘴邊又生生咽回去,垂手站著退出門外。
是夜,端木朝華讓宮侍不要跟隨,一個人在云華殿外站了半晌,走進去時靴子已濕了一半。
寶云還安安生生地活著沒錯,正就著燈繡什么東西,聽見動靜立刻停下手,將針線一把抓上來蓋在正繡的花式上,慌慌張張忙活了一陣,卻見端木朝華已經坐在床沿邊脫起靴子來。禁不住苦笑起來,他本來就是不會對她在做什么感興趣的人,她竟還像剛進宮時一樣干遮遮掩掩的事情。
格外安心地躺在床上,枕頭是那個人的枕頭,被子是那個人的被子,那個人也是這樣盯著床帳子發呆的,若有人這時候看到端木朝華臉上的表情,定會呆怔住。
從冷面王爺到北朔君主,他臉上應有的是殺伐果斷和千機算盡。而此刻,端木朝華微微笑著,像孩童一般地毫無心機。
北朔的夏日聒噪得很,午后院中一片吵雜之聲,是一堆丫頭們在粘蟬兒。十二三的少年搖著拿扇子遮著臉免得被日頭曬傷,在躺椅上睡著,扇子把臉遮得干凈,全然不知粘蟬兒的丫頭子們時不時拿眼瞧他。
院子里的主子是個極有身份的商人,但商人重利,常年在外頭跑。加之洛秀林住進來的時候便帶著十幾名美婢,她們這些尋常下人,是想都不敢想的。但椅子上躺著的不同,是主人的貴客,金冠華服,衣飾都是極精致的,據說用膳的時候也是極講究的,餐前要用一道酒,餐中至少要二十四道熱菜,十二道冷盤,餐后糕點小食十二碟。再以濃茶漱口,正當慣喝的是老君。
雖說年紀是小點,但這少年極愛熱鬧,常與院中姐妹們打鬧,那些丫鬟小的不過十歲,大的也就十五六的年紀,說是小孩子打鬧,時而那少年湊在姑娘耳朵邊沒羞沒臊地調笑一句,能讓人半日坐著不動不歪想著什么就臉兒紅透。旁邊的嬤嬤瞧著,倒真像是這誰家的貴少爺要在洛秀林的別院中挑出兩三個丫鬟帶回去的,越發慫恿自家侄女外甥女的,這不,剛吃過茶,少年在院中藤架下打盹兒,跟著就有一群丫鬟們捕蟬來了。
只是極少有幾個心思是在那吵嚷的夏蟬身上。
半下午的不理睬,終于有那大著膽子的丫鬟湊上去,拿個草葉兒在少年一小截白生生的脖頸上搔撓。
搔了半天也不見他有半點醒來的跡象,索性把扇子從他臉上拿去,還捏著扇面一角的手即刻被少年逮住,掙也掙不脫,小丫頭片子頓時滿臉生紅,咬著水光潤滑的唇鬧了聲,“公子放手。”
“不放,偏不放。”湊近些許,呼吸都撲到對方臉上,熱氣蹭蹭的帶著一股新鮮甜香。
再掙仍是掙不脫,丫鬟已經坐在少年懷中,滿背的熱汗,臊得幾乎要把臉埋到他胸口去,想借著那胸口遮一遮羞。
“公子,”粘膩扭捏地喚一聲,“如何才肯放手?”
“嗯……讓我想想。”日子過得太無聊,總要找點樂子,想了又想半是認真半是調笑地吊著一雙眉,說,“叫一聲我的小名吧,許久不曾有人叫過,若你叫一聲,許是我耳根子就軟,就抓不住你了。”
“公子的小名是?”
睨起眼笑,他說,“長生。叫我長生。”
看吃穿用度都是富貴家出來的公子哥兒,竟有這樣粗鄙的小名,但丫鬟被那迷迷蒙蒙帶著些曖昧的眼神逗弄得暈頭轉向,毫不由心控制便脫口而出——
“長生。”
小公子果然放了手,丫鬟衣衫不整地站起來尚且覺得心口撲撲地跳,理好了衣裳鬢發,朝一群簇著偷眼往這邊看的姐妹們快步走去,耳朵邊上不住有人說她好福氣,她卻什么都聽不見。只知道那公子笑起來,是滿世界的暖日生光,偏偏,他眼睛底下一點也不似是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