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朔的冬天格外冷,大雪彌漫整個視線。
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屋檐躲雪,黑乎乎的一團身影哆嗦著蜷到墻角,將小小的身子縮成一團睡著。到天亮時候,人影只剩下兩只眼睛一個鼻孔,北行以來就沒有好好睡過覺的阮千千,一閉上眼,上下眼皮就粘住了。
忽然間人群中爆出一陣惶惑地驚叫,阮千千迷迷糊糊睜開了眼。只聽得耳畔巨響——
“馬驚了,前面的人快讓開啊!要命的都快閃開!快讓開!”
阮千千大張著嘴,等馬兒高揚的前蹄迎入眼簾,她只覺得手足俱冷,根本回不過神,只得緊緊閉上了眼。手在雪地里收緊,瞬間閃過心底里的念頭卻是遺憾,從南楚到北朔,那么遠的路途都走了過來,竟是這樣個死法。
電光火石之間,無人看清一切是怎么發生的,人群中爆出驚呼。
阮千千覺得身體落入個溫暖的懷抱,將漫天風雪都阻擋在了臂彎之外。只是怕得不敢睜眼,生怕一切只是幻覺泡影,說不定她已經葬身馬腳之下。可又忍不住還是把眼睜開了一條縫。
于是那年那時,阮千千看見的是一張英氣的臉,眉骨英挺,豐神俊朗竟似無儔美玉。那人穿著素色的長袍,袍子上細細的針腳繡著她沒見過的花紋,她只知道是好看的,這人,這眉眼,連同他衣服上的花紋,俱是說不出的好看。
阮千千這時候剛從南楚邊鎮到北朔京城來,歷時大半年,手里沒錢,身上更是穿得破爛,一身餿臭味,若不是冰天雪地,恐怕要招來蚊蠅。
那人低下頭問她,“你怎么樣了?”
聲音一入耳,阮千千就愣住了,從未有人用這樣溫和的聲音同她講話,若是有,也是在多年前她還是大小姐的時候,那得比現在更小的小時候去了。
“沒……沒事。”
阮千千聲音干澀,如同鴉雀啼鳴,剛一出聲又忍不住捂住了嘴,拿眼睛仔細地,一下一下瞟他。
這時那人的下人走了過來,雙手一拱,恭敬地稟報,“王爺,馬已經制住,不愧是西陌進貢的烈馬,性子也忒難馴!”
竟是個王爺……
阮千千將身一縮,只想從他懷里掙脫下去,免得弄臟了這人。
那人也察覺到她在外逃,也不勉強,雙手就勢一松,又上下打量阮千千一番,見她沒有受傷,眸光轉而放心。
阮千千又掀眼皮看了看侍立一旁的下人,連下人都是緞子著身,她越發掙扎著后縮,離那人遠一些。
那王爺的眉頭微蹙,也沒說什么,站起身就要走。
這時候阮千千不知道哪兒生出的膽大包天,怯生生地拽住了他的衣擺。他眉頭更緊,像是厭惡一般。
阮千千一縮,執拗地把話說完,“多謝王爺搭救,我現在沒什么值錢的東西,但等我長大,一定會報答王爺的!”
下人忍不住笑了出聲,打趣道,“哎喲,泥丸子姑娘還想報答我們王爺呢,不如以身相許好了!”
“她就是個孩子,你逗她干嘛,去買八個包子來,讓你馴馬馴到大道上來,沒有傷到人已是萬幸,還有心思玩笑,這個月的銀子都別要了!”
下人把頭臉一低。
“我真的會報答你。”怕他不信,阮千千拿手抹了抹臉,還是很臟,卻比先時好一點。她聲音太大,半條街的人都聽見了,個個探著脖子想瞧瞧看誰那么不長眼,竟說要報答王爺,也要有東西拿得出來報答。
王爺笑了笑,把退開的小女孩拉過來,按著她的臉稍稍擦了擦,左右看看,又捏著那只小小的下巴。
阮千千的耳根子都紅了,倔強地抿緊嘴不說話。
“等你再長大些,現在太小。如果那時候你還活著,大可來找我。”
說罷他將弄臟了的手帕塞進她手中,回轉就上了馬車,既沒說他是誰,也沒說她去哪兒怎么報恩,大抵就只是一句玩笑。
過會兒,那王爺從窗戶露出的半張臉還帶著點笑意,將阮千千呆坐在地,抱著包子無動于衷,只知道翻來覆去瞧手帕子的傻樣。
下人前腳走,后腳街邊的小乞丐立刻一擁而上,搶起包子就狼吞虎咽起來,她被推倒在地,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要保護那點口糧,只是死死攥著手帕,用手護住頭臉,待孩子們都散了,才從地上慢慢爬起來。
他看了會兒,拇指摩挲起手上的綠玉扳指來,心道這饑年,大抵是沒機會和她再見了。便吩咐下人打道回府。餓死的人成千上萬,他不是救世菩薩,也管不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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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馬蹄聲漸漸遠去,阮千千才敢抬臉望向馬車去的地方,她咬了咬嘴皮,用手帕包裹住被不知輕重的小乞丐們撓破的手掌,發狠般地從地上踉蹌著爬起來,拍干凈身上的雪和泥土。
她發誓會活著,活著再來找他報恩。
那時年,阮千千十歲,吃了安家王爺的八個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