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張書勛一路風餐露宿,終于來到京城,此時科舉考試尚未開始,于是,暫住在吳中試館。
受科舉制度的吸引,各地方學子寒窗苦讀,以圖功名,每年會試,成百上千的各地舉子紛紛來到京城,他們大多數人家境一般,有的還很貧寒,加之路途遙遠,人地生疏,身在異鄉,經常受到一些無良店家的欺凌,隨著這些問題出現得越來越多,得到了先期來京做官和做生意的一些當地人的重視,出于同鄉之誼,他們相互串聯,籌措資金,購置房產,供來京的舉子和其他來京謀事的同鄉住宿之用,會館由此而生,因為主要是為接待舉子來京考試而為,所以這些會館也叫“試館”。
另外,這些文人才子匯集一處,免不了附庸風雅,道古論今,茶余飯后,文化人最大的通病,就是喜歡編段子,諷古刺今。
吳中試館只是收費相對便宜,并非完全免費,張書勛所帶盤纏有限,不得不另謀生計,試館附近便有一處貨站,每天從四面八方運過來的貨物堆積如山,長期雇工,當日現結,概不賒欠,張書勛自幼家貧,各種苦都吃得,也不自持身份,便來此做些零工,以解燃眉之急。
某日,張書勛正在揮汗如雨,這時有人喊道:書勛,張書勛。
喊話的正是是自己江蘇同鄉劉躍云。
劉躍云也是來京城參加科考的舉子,和張樹勛住在一起,劉躍云遠遠地就朝張樹勛揮手說道:書勛,我的一位遠房親戚給我介紹了一份工作,不太適合我,我不想去了,不如你去試一下吧。
張書勛一聽,放下背上的包裹,問道:是什么樣的工作?主要做些什么?
劉躍云道:離此二十里地的平西王府,需要聘用一些人管理財務,我看你以前做過,所以第一個就想到你了。
張樹勛道:躍云,謝謝你的好意。
劉躍云一笑,道:書勛,你太客氣了,你對大家的關照還少嗎?我們是同鄉,出門在外,彼此照顧是應該的,你趕緊去把工錢結算一下,不要耽擱了。
張樹勛連說:好的,好的。
于是,張樹勛去把工錢結算了,離開時,他還不忘送幾個銅板給蹲在路邊上乞丐。
平西王府位于鄭家莊,距離城中心幾十里地,它現在的主人是理親王弘皙。
平西王府年久失修,理親王決定重修王府,工程開建之后,收支加大,急需一些人來管理財務,劉躍云的一位遠房親戚就在這里管事,因劉躍云對這管理財務不感興趣,便介紹張書勛前去,倆人來到的時候,面試已經開始,前來面試的大概有十幾人,劉躍云先是找到那位遠房親戚,之后由這位親戚領著張書勛去面試,面試之后的結果是,張樹勛表現突出,隨時都可以來工作。
第二天一大早,張書勛便早早的來到正式當值,他的工作就是記錄王府中每日里的各種采購支出,登記造冊,以備查看,相對比較輕松。
張書勛十分珍惜這來之不易的差事,每日兢兢業業,并無差錯,一天,他依然在賬房里核對賬目,這時,一行人簇擁著一名女子從窗前匆匆而過,抬頭看時,只看見一個背陰,然而,張書勛卻看著甚是眼熟,于是便問一旁的其他人,有知道的說道:這是王爺新近認下的干女兒,好像是從外地來的秀女。
張書勛又問道:可知是從哪里來的嗎?
那人一時不語,說道:這個,不太清楚,怎么?你還有什么想法嗎?
于是,一群人哈哈大笑。
張書勛尷尬地一笑道:見笑了見笑了,我只是一時好奇,沒事了,大家快點做事吧。
張書勛看見的這個身陰,其實就是從揚州來京城參加選秀的李思凡,李思凡現在是理親王的干女兒,出入有人服侍,她除了參加選秀,還給理親王的兒子永珅治病,慈寧宮的太后也需要她去扎針,她現在也是太后身邊的小紅人了,眾人無不對她側目三分。
張書勛工作了一段時間之后,發現這里的賬目混亂不堪,無法羅列,而他每次他去跟總管請示的時候,總管告訴他只管按吩咐去做,其它的不要多問。
這些還不是最嚴重,比這更嚴重的是王府經常夾帶一些僭越之物,張書勛作為經手人無法視而不見,卻又無權過問。
另外,理親王仿照國制,在王府中擅自設立內務府下屬機構會議、掌儀等司,這更加讓張書勛忐忑不安。
某一天,只見理親王陪著一個不僧不道的人在王府里四下走動,那人手里拿著一個羅盤,指指點點,聽人說,這是王爺從遙遠的地方請來的巫師安泰,正在給王府看風水。
這一天,張書勛正在核對賬目,大總管前來告訴他,快隨自己走一趟,王妃要購買一批綢緞,張書勛于是放下手中的筆,跟在大總管的后面。
王妃居住在后院,平時很少露面,更無人敢隨便去后院打擾,張書勛還是第一次去后院,走不多時,來到一處院落門外,大總管示意張書勛先在外面等候,待見過王妃之后再傳他進去,并囑咐他不要隨意走動,張書勛表示謹記,大總管這才放下心,進去了。
不多時,里面傳報王妃召見,張書勛整一整衣冠,邁步而入,只見一位氣度華貴的夫人坐在正中,旁邊圍著一些丫鬟婆子。
張書勛低頭而入,拜倒在地,說道:見過王妃。
這貴婦正是平西王府的女主人,她說道:站起來說話吧。
張書勛站起身來,他此時看見在王妃的旁邊站著一個女子,她不是別人,正是來京城參加選秀的李思凡。
張書勛突然之間看見李思凡,當時一愣,李思凡也看見了張書勛,同樣也是一愣,李思凡自從認了理親王作干爹之后,王妃便在后院教他宮中的禮儀,思凡自來王府之后,無論是氣質還是膚色都較之以前更好了,張書勛一時竟以為認錯人了。
張書勛和李思凡這一瞬間的驚訝,還是被王妃看在眼里,于是問道:你們認識?
不待李思凡回話,張書勛回答道:回王妃,我們不認識。
王妃看看思凡,思凡也點點頭,王妃便不再多問,思凡馬上要參加選秀,王妃準備購買一批綢緞為她定制新衣服,交代一番之后,張書勛退下。
之后,張書勛和李思凡沒再相見,這一天,張書勛找大總管核對賬目,大總管一時未到,張書勛便站在原處未動,卻見迎面并肩走來倆人,一人是理親王,一人是巫師安泰,他們邊走邊聊,張書勛于是便朝一旁避讓,這時只聽理親王問道:大師,準噶爾能否到京?天下太平與否?皇上壽算如何?將來我還升騰與否?
張書勛聽罷,在心頭一驚,暗道:如此大逆不道的話,理親王為何有此一問?莫非他心存不軌?
正在這不知如何是好之際,他二人中途折返,張書勛才長吁了一口氣,種種跡象,這平西王府有著說不出來的神秘和不解,此地不宜久留,張書勛便在心里面盤算著君子不立危墻之下,還是走為上策。
主意一定,張書勛次日便向大總管提出辭呈,大總管告訴他三日之后聽通知,張書勛便做事去了。
話說這一天,李思凡正在一個人走路,后面有人喊道:思凡,留步。
回頭看時,喊她的人正是張書勛,張書勛走上前來,說道:思凡,我打聽到你每天都會從這里經過,已經在這里等你有一會兒了。
思凡略帶遲疑地說道:書勛哥,你有事情嗎?
張書勛說道:思凡,自從從家里出來之后,沒想到會在這里見到你。
思凡道:是呀。
張書勛于是又說道:我也是才知道你認了理親王作干爹,
前天當著王妃的面,我不好說咱們認識,你別怪我,其實我也是為了你好,我一個從鄉下來的,怕給你臉上抹黑。
思凡不等他說完,便說道:不要說了。
張書勛看著李思凡,她依然還是一副冰冷的樣子,蠕動著嘴唇說道:有一件事情,我一定要告訴你。
思凡問道:什么事情?
張書勛看看左右,把自己知道的事情說了一遍,李思凡雖然震動,卻依然說道:這能說明什么呢?
張書勛道:思凡,我告訴你這些,就是希望你離平西王府和理親王遠一點,尤其是哪個巫師安泰,一看就不是個好人,這都是為了你好。
李思凡看看前方,說道:書勛哥,你別說了,我要走了。
說罷,便匆匆忙忙地掉轉頭,一路小跑著走了,留下張書勛一個人在那里呆若木雞。
話說隔墻有耳,倆人交談之際,,理親王偶經此處,眼前情景盡收眼底,他不由心頭一沉,但當時什么也沒說,而是閃在一旁,悄然離去。
張書勛的辭呈被批準,他想在離去之前,見一見李思凡,當面辭行,可李思凡像是刻意躲避,張書勛好幾次來到王府門外,可每一次都被告知不在。
這一天,張書勛提著點心,又等在門外,將近正午的時候,李思凡由一個侍女陪著走出王府大門,剛走出幾步,便聽到有人在喊,回頭看時,正是張書勛,他的手里還拎著點心盒子。
李思凡讓侍女先去一旁,之后說道:書勛哥,你怎么又來了?
張書勛送上點心,說道:這是你往日最愛吃的點心。
思凡道:書勛哥,你拿回去吧,不要給我再帶東西了。
張書勛甚是尷尬,不知道該收回去還是送給她,尷尬地一笑道:這些都是你以前最愛吃的。
李思凡道:書勛哥,你以后不要再來了。
說罷,便要離去。
張書勛跨前一步,擋在李思凡的面前,說道:思凡,你媽媽是我的干娘,我當你就跟自己的妹妹一樣,我不是要來糾纏于你,我只是擔心你一旦身陷其中,將來難以自拔,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李思凡低下頭來,低聲說道:書勛哥,你不要再危言聳聽了,我心中有數,你的好意,我心領了,這樣的話若是被外人聽見,對你我都不好,我真的有事,我要走了。
說完,匆匆地走了。
留下張書勛木呆呆地一個人站在那里。
就在張書勛呆若木雞的時候,從一旁走出一個學子模樣的年輕人,上前問道:這位兄臺,請問去云南會館怎么走?
張書勛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年輕人眉清目秀,唇紅齒白,機靈之中帶著正氣,立時便有了幾分好感。
那年輕人自我介紹道:在下尹壯圖,來自云南,是參加此次科考的舉子,還沒有找到落腳的住處,方才看兄臺也是學子裝扮,所以冒昧的問一下。
張書勛聽說他也是來京城趕考的舉子,一時沒有找到住處,便說道:云南會館我知道怎么走,我可以帶你去。
那自稱尹壯圖的年輕人拱手說道:謝謝兄臺,還未請教兄臺尊姓大名?
張書勛拱手回禮,道:在下張書勛,祖籍江蘇吳縣,也是來參加今年會試,暫住吳中會館,云南會館距離我那里不遠。
尹壯圖道:張兄,幸會幸會,我今年二十八。
張書勛道:彼此彼此,愚兄今年三十四,虛長你六歲。
尹壯圖相貌堂堂,張書勛不由得便平添幾分親近。
張書勛道:我看天色不早,不如我們租車回城,距此還有二十多里地呢。
尹壯圖面有難色,道:不怕張兄見笑,小弟我囊中羞澀,一個子也沒有,我已經兩餐沒吃飯了。
張書勛見他說得真誠,愈發喜歡,赤誠至此,實在難得,便道:出門在外,誰沒有一點難處,走,我請你吃頓便飯。
尹壯圖道:那恭敬不如從命,待我安定下來,定當奉還。
張書勛道:哪里哪里,你我一見如故,就不必客套了,再說就是見外了。
尹壯圖道:那小弟就不客氣了。
張書勛和尹壯圖并肩來到附近一家飯館,叫上幾個家常小炒,尹壯圖早就饑腸轆轆,吃的津津有味,倆人吃飽之后,一起出門,張書勛看著平西王府的大門,意猶未盡,這是希望可以再次看見李思凡。
這時,一旁的尹壯圖說道:張兄,你還要等人嗎?
張書勛苦笑道:沒有。
尹壯圖卻說道:張兄,你是不是還在等剛才那個女孩子出現?
張書勛不言,尹壯圖道:張兄,剛才你們說話的時候,我就在旁邊,不過我不是故意要聽的,依我看,哥哥一定是喜歡這位小姐姐,才會如此為她牽腸掛肚?對不對?
張書勛道:不瞞你說,我們是鄰居,我還認她媽媽作干娘,只是從小到大,無論我怎么做,她都是不冷不熱,我真是想不明白,她為什么會是這樣?
尹壯圖道道:張兄,你我雖萍水相逢,卻一見如故,我若說得不對,還望你見諒。
張書勛道:哪里哪里,你但說無妨,我洗耳恭聽便是。
尹壯圖道:你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你以為人家真的不知道你是真心實意地對她好嗎?
張書勛一愣,說道:你是說,她其實是知道的?
尹壯圖接著說道:張兄,人家這樣,無非就是要你知難而退,何苦去為難別人,也作賤了自己,這不是自欺欺人,你說是嗎?
尹壯圖一語道破張書勛的心結,他半晌無語。
許久,張書勛才說道:你說得很對,我就是自欺欺人。
說罷,起身向尹壯圖一躬身,道:哥哥雖年長,卻糊涂至極,方才你一席話,猶如醍醐灌頂,一語驚醒夢中人,真是慚愧。
這時,迎面走來幾名小女孩,八九歲的樣子,張書勛把拎在手里的點心在她們眼前一晃,說道:小妹妹,這些點心,送給你們,拿去吃吧。
那幾個小女孩開始有些猶豫,一旁的尹壯圖說道:拿去吃吧,這位叔叔送給你們的。
那些小女孩才歡歡喜喜地接過去,分了吃了。
張書勛最后看了一眼平西王府的大門,掉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