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月初一的一大早,身為昌平縣令的劉頌還未升堂,就在后花園里晨練,這時,衙門口傳來一通擊鼓聲,于是便吩咐升堂理案,來的是一伙人,總共七人,為首的一人叫劉二,自稱在昌平縣郊外黃金寺村金礦幫人采礦,而他們此番前來,竟是要舉報東家私開金礦,無證經營,而此人正是昌平縣的大戶王有財,人稱王善人,王有財祖上乃前朝皇親國戚,曾經顯赫一時,雖今非昔比,可畢竟廋死的駱駝比馬大,在昌平縣境內也是數一數二的富戶,王有才平日里樂善好施,所以被人稱作王善人,劉頌雖不太相信,可也不敢怠慢,于是就寫了傳票,派人請他前來縣衙問話,大約快到中午飯的時候,那王有才隨差役來到大堂,可他卻說出了一段奇事,據他說道,七月中旬,故交好友兼未來親家孫大發,因王有才的愛女已許配給了孫大發的兒子做媳婦,尚未過門,領著一個叫李福的人來到他家,李福自稱是十里坡金礦的老板,因家中突生變故,急需用錢,愿將金礦賤賣,因聞得王家在昌平乃數一數二的大戶人家,所以才登門拜訪,李福將金礦作價白銀四十萬兩,四十萬雖是個巨數,可相對于金礦的價值,卻是十分劃算,但四十萬也不是個小數目,王有才傾盡所有,也只有現金二十萬兩,剩下二十萬一時還湊不齊,就在王有才想要放棄的時候,李福提議可以將他們萬家的祖宅作價二十萬,自己再托人出售,王家祖宅從前朝傳到現在,已經傳了四代人,近兩百年,祖宅占地數十畝,山水環繞,古色古香,處處雕廊畫棟,房屋大梁臺柱多用難得一見的金絲楠木,作價兩百萬兩還算適中。
王有才本人不事勞作,也不求功名,最大的愛好就是附庸風雅,結交名士,就靠著祖上先人們留下來的基業自娛自樂,可古人言,坐吃山空,王有才偶爾也想著做點什么,于是,他決定盤下這座金礦,有了金礦,還怕不來財嗎?
就這樣,雙雙請來一位叫趙一平的官方公證人,契約上寫道:賣方李福,籍貫福建泉州****人,經人介紹,于*年*月*日,將位昌平縣長陵鎮黃金寺村名下一處金礦二十年之開采權,以白銀五十萬兩出讓給昌平縣**鄉**村人士王有才,現收現銀二十萬兩,還欠二十萬兩,擬將祖宅折合現銀二十萬兩,共計四十萬兩,一切老契舊約,當場交換,今欲有憑,特邀中見人趙一平,一式兩份,立字為證。
買方賣方,公證人,各個簽字畫押,交換各種契約,之后,正式生效。
然而,奇怪的事情就在不多久之后發生了,王有才將交換過來的契約小心保管,某一日,他心血來潮,偶爾翻出來,一看嚇一跳,買賣合同上面的文字,有一些居然憑空消失了,金礦的礦字,少了右邊的廣字,成了石字,金礦變成了金石,后面的“二十年開采權”幾個字直接不見了,交換過來的各種契約文書變成了白紙一張,這一下,可把王有才給嚇壞了,他連忙去找當時的公證人趙一平,可人家已經去向不明,誰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就在這沒頭沒腦的幾天里,沒想到,一伙幫工竟然來縣衙舉報,真是屋漏偏遇連陰雨。
這等奇事,劉頌亦是未曾遇到過,但他也聽聞過一些江湖傳說,的確有一種墨水,寫完字之后,過一段時間,字跡竟會憑空消失,字跡留存時間可長可短,短則一盞茶,長則一個月,其中奧妙就在于藥水的配方之中。
但這也僅僅是聽聞,不曾親見,但以劉頌多年斷案的經驗來看,作為關鍵人證的公證人此時去向不明,此多半是被人設局,那么當初從中引薦的孫大發會不會也參與其中了呢?孫大發既是多年故交,又從中引薦,實在難說,可王有才堅信孫大發絕不會串通別人來欺騙自己,劉頌便旁敲側擊地問了一些,劉頌問他當時簽字畫押交接文件的時候,就沒有交給故交好友過目嗎?
王有才說當時整過過程都是在一家酒樓的包房里面完成的,只有金礦老板李福,公證人趙一平,買方王有才,引薦人孫大發,再沒外人,當時王有才拿出寫好的合同書請孫大發過目,孫大發卻道:王兄才識只在小弟之上,這點小事豈在話下,小弟就不班門弄斧了。他從頭至尾就沒看過任何文件一眼。
聽完王有才的一番話,劉頌感覺其中似有蹊蹺,如此重大的一次買賣,作為故交好友,孫大發未免有些太置身事外了,莫非事先便知道其中有詐,而故意為之?
猜測終究不是證據,孫大發后來在過堂的時候,只說是李福主動來找的自己從中引薦,當時自己也是看在有利可圖,才答應從中引薦,至于合同文件上寫的什么,后來為何一些文字又憑空消失,自己當時并未過目,所以自己也不能隨意作證,此事應該先找到李福和趙一平,自己只是一個引薦人。
趙一平不知去向,李福矢口否認字跡憑空消失一說,反說王有才憑空捏造,王有才明明是以五十萬兩購買自己位于十里坡一處房屋里收藏的金石拓片,而非金礦。
金石拓片,即是古董,其價值難以估量,可價值連城,亦可一文不值。
案子尚未定奪,一個叫胡囂的有錢有勢的人拿著一份合同和房屋地契,前來拆房子,他自稱李福已將這間老宅轉賣于他,連帶新舊合同,胡囂一并奉上,這合同的確是王有才親筆畫押,人家是有備而來,玩的就是文字游戲,一字之差,便謬之千里,所以王有才有口難辨,一口老血噴涌而出,自此中風偏癱,不能自理。
整個案子關鍵人之一趙一平久久不能歸案,所以案件遲遲不能了結,就在這毫無頭緒之際,從甘肅靖遠縣傳來一封協查文件,言明昌平人氏趙一平在靖遠縣因聚眾賭博而傷人,故請求昌平縣給予確認,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這不就是苦苦尋覓的趙一平嗎?姓名年齡籍貫全對,然來這個趙一平天性好賭,在靖遠就是因為賭博和人產生矛盾,繼而持兇傷人,好在受傷的人只是致殘而非致命,雙方皆有過錯,趙一平依法判坐監三年,因昌平縣尚有案件未了,趙一平依例將被押送至昌平接受訊問。
然而當昌平縣的衙差帶著交接公文來到靖遠縣衙的時候,人犯趙一平已經被押走了,來的是京城順天府的公差,奉了府尹趙大人之命,把人給提走了,順天府下轄八個縣,即所謂的天子腳下,京師重地,昌平縣正好就在順天府的管轄之下,前來的衙差只好如實回去復命。
得到回復的劉頌甚是躊躇,順天府尹趙奢和他本是同榜進士,算來是同年,然而趙奢為人圓滑,極盡逢迎,向來被劉頌所不齒,然而,世間的事情就是這樣,兩人同時登科,同年為官,一來二去,趙奢竟成了劉頌的上級,趙奢有個特色就是明知劉頌對自己不齒,卻依然笑臉相迎,給人很是大度的樣子,可劉頌偏偏軟硬不吃,不卑不亢,不冷不熱,不遠不近,趙奢卻總能不以為意。
趙奢一點照會也沒有,就提走的重要人證,似乎有失官場常例,但作為上一級,也無需事事向下一級照會吧,然而,以趙奢平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行事風格,其中似有名堂,然而推測終究是推測,劉頌決定面見趙奢當面問個明白。
劉頌私下幾乎沒有去過趙奢府宅,一般往來皆在公堂之上,只因此案,劉頌思慮再三,還是登門拜訪,趙奢似乎早有預料,他自有說辭,原來是李福來到順天府,狀告王有才拒不履行合約,明明將房屋售賣,卻強行霸占,不肯騰房屋出來,所以李福一紙訴狀,告到了順天府,而公證人趙一平是關鍵人證,自然要出堂作證。
劉頌也將字跡憑空消失一事敘說了一遍,趙奢聽完哈哈一笑,說道:真乃無稽之談。
劉頌最后只得說道:趙大人,依律,王有才先在昌平縣府衙首告,因先由昌平縣審理,如有不妥之處,才能往順天府上告,如今,昌平縣衙尚未審理,便由順天府衙受理,多有不妥,還望趙大人三思。
趙奢一笑道:年兄,你甚是言重了,昌平縣乃是在順天府管轄之內,如今又有人遞狀,本府豈能坐視不理,年兄莫非是以為小弟不才,審不了這件案子,或者擔心小弟徇私舞弊不成?
劉頌心知趙奢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讓自己審理這件案子了,沒奈何,只得說道:趙大人說笑了,只是這件案子頗多蹊蹺,如不能詳加勘察,必致冤案,還望趙大人多多費心。
趙奢道:說來說去,年兄還是信不過小弟。
劉頌道:豈敢豈敢。
劉頌起身欲要告辭,趙奢一把抓住劉頌的手說道:年兄難得來我府上,還是由小弟稍備薄酒,略盡地主之誼,咱兩今天不說別事,只說同窗之誼,想當年,年兄雄才闊論,實為我等所敬仰。
劉頌道:見笑見笑了,那有什么雄才闊論,都是些不切實際的高調罷了。
趙奢道:年兄還是那么謙虛,無論如何,今天我一定要與你痛飲三百杯,不醉不歸。
沒奈何,劉頌推辭不得,只好勉強應承,心里面卻想著早點結束,不提。
果然,如同劉頌所擔憂的那樣,王有才徹底輸了官司,趙一平作為最關鍵的證人,他出堂作證這份合同真實有效。
然而,王有才的愛女王含玉也投進自盡了,事情是這樣的,王家自從攤上官司后,上下打點,兼職王有才臥病在床,無一不是需要用錢,所以危難之時,向親家孫大發借了一筆錢,數額還不小,孫家當時信誓旦旦說有錢再還,無錢也就罷了,這讓處在為難中的王家人感激不盡,可不曾想,有一天,孫家父子領著一人來到王家,來人正是李福,他此次前來,是來討債的,因為此前孫家借給王家的錢是從李福哪里借來的,王有才當時雖中風偏癱,卻還口齒清晰,他當時便道:親家,你們這樣做,究竟是因為什么?
孫大發道:王兄,你是有所不知,我近來生意上周轉不過來,你當時急需用錢,我也是沒辦法,才找人先借著救濟,待有錢了再還,可誰知,生意卻一落千丈,我也是焦頭爛額呀,實在是不得已,你看家里還有什么可以變賣的沒有?能還一點是一點。
王有才苦笑道:親家,我現在已是家徒四壁,哪有什么值錢的東西可賣。
孫大發道:王兄,你看事已至此,凡事看開一些,事在人為,天無絕人之路。
王有才道:親家,你說這話是什么意思?
孫大發道:王兄,事情到了這般地步,我也就直說了吧。
王有才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孫大發道:王兄,李福他想納一妾氏,若小玉答應,這筆錢也就一筆勾銷,另外還奉上一份厚禮,你以后也可頤養天年。
王有才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便問一旁孫大發的兒子:**,小蓮可是你未來的媳婦。
一旁的**道:王叔,我也是這個意思,眼下形勢逼人,我也只能忍痛割愛,還望王叔勸勸小玉看在二老及年幼的弟弟份上,委曲求全。
王有才一口血奪口而出,這時,從房門外闖進來一個女子,十八九歲,十分俊美,正是王有才的獨女王含玉,她方才站在門外偷聽,里面的話她聽得一清二楚,小蓮扶著父親,怒目注視著站在一旁的**,問道:**,你這個混蛋,我父女真是有眼無珠,看上了你這這種人,這件事從頭至尾,我一直覺得蹊蹺,其中必有緣故,可惜爹爹他不聽我勸,爹爹為人善良,天性忠厚,你們便昧著良心合起伙來欺騙他,難道就不怕遭天譴嗎?
被王含玉一番痛罵,**羞愧難當,跪在當場,說道:含玉,你就痛痛快快的罵吧,我不是人。
一旁的孫大發道:**,你也勸勸小玉吧,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一邊抽打自己的耳光一邊說道:小玉,只因有一次你去上香,李福他無意之中看見了你,就垂涎你的美色,他明里是個商人,其實背景很大,連府衙的大老爺也得陪著笑臉,何況是我們,我們家本來生意做得好好地,可不知就招惹到誰了,接二連三的失敗,幾乎就要破產了,有一天,順天府的趙大人領著李福來到家里,他說有辦法讓生意好起來,可條件就是要得到小玉,我起先說什么也不答應,可我不能只為自己著想呀,況且人家有權有勢,我們斗不過人家的,小玉,你原諒我吧。
孫大發在一旁想要制止,可也制止不住,只好任由他說下去。
聽完這一切,王有才最糊涂,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他說道:這一切也怪不得你們,都是我前世罪業太重,才有此報。
李福帶著人就在大廳里坐著,之后又三番五次的上門,逼迫一次甚過一次,終于,含玉不堪羞辱,投井自盡,一個大好的女子就此香消玉殞了,聞者無不嘆息。
本案雖疑點重重,但苦于沒有任何新的憑據,也只能就此定論,劉頌官小職卑,心有余而力不足,唯有同情這一家人所遭受的不幸。
然而,一天夜里,事情卻意外地發生了轉機,那個中間人趙一平突然出現在劉頌的書房,他的一番話更是讓撲朔迷離的案情豁然開朗。
據趙一平所言,他本是一名有著合法資質的中人,一般買賣少不了有中人,無論生意成否,都會相應收取一定比例的中間費,日子還算愜意,可近幾年以來,他沾染上了賭博,自此越陷越深,最后弄得是妻離子散,債務纏身,整日東躲西藏,有于一只喪家之犬,惶惶不可終日。
這一天,有人找到他的棲身之處,此人是他的債人之一,來人威逼利誘,要他做成一樁事情,事成之后,不光所欠債務一筆勾銷,還有不菲的報酬。
此時的趙一平,就像是一個木偶,唯有任人擺布,人家要他做偽證,來人掏出一份文字,告訴他該如何操作,而他連知道這背后的主使者及其中一些細節都沒資質知曉,來人只是冷冷地說道:不該知道的不要打聽,到時自會有人告訴你怎么做,你照做就是了,知道的太多對你沒有好處。
趙一平不敢多問,連連說道:那是那是。
后來發生的事情,就如同王有才所言,在此不必累敘,事成之后,趙一平拿了一筆報酬,連夜出城,一路馬不停蹄,來到 甘肅靖遠縣,這里有他的一個遠方親戚,幾乎無人知曉他還有這門親戚,便是他妻子子女也不曉得,可安定了一段時間,他的賭癮有上來了,有一天走在街上,被人連拉帶拽,鬼使神差地進到一家賭館,終于經不住誘惑,便放開懷抱,大賭特賭了起來。
賭場里十賭九詐,趙一平不一會兒就把隨身所帶的銀兩輸個精光,之后又被他發現這就是一個圈套,他哪里咽的下這口氣,于是就發生爭執,人家人多勢眾,他勢單力薄,為了不至于落了下風,他拿出隨身攜帶的匕首壯勢,結果失手傷人,被人當場拿下,送當地官府治罪。
之后又被押送至順天府監牢,有人告訴他只要一口咬定拿份合同書無異,便可保他平安無事,此時趙一平但求自保,人家怎么說他就怎么做,只希望早日脫身,就謝天謝地了。
然而,事情并非他所想的那樣,雖然他什么都照做了,可人家似乎并不想讓他離開,而是讓兩個獄卒日夜不停地折磨他,各種摧殘,他有一次無意之中聽到兩個喝醉了酒的獄卒的對話,明白了是有人要借獄卒之手逼得自己精神崩潰,最后發狂。
是有人要讓他趙一平永遠不能把這樁秘密抖摟出來,既然如此,何不將計就計,趙一平開始胡言亂語,繼而瘋瘋癲癲,最后吃屎喝尿,于是,大家都斷言他已經瘋了。
趙一平因為傷人一案,判流放一年,人雖然神志不清了,但依然維持原判,就在流放的途中,看押的人以為他瘋了,疏于看管,被他趁機逃脫,他思來想去,自己只是被威逼利誘做了偽證,并非大罪,若投案自首,說明一切,總比現在惶惶不可終日要強得多,聽說昌平縣令劉大人為官清廉公正,何不向他言明其中緣由呢。只是自己尚屬戴罪之身,不能相見,所以他才借著夜色悄悄潛入。
聽完趙一平所言,既有意料之中,也有意料之外,總之,既然趙一平和盤托出,此案必需得重新審理,還受害者一個公道才是。
可想要翻案,又談何容易。
劉頌不由得犯難了,思來想去,他決定還是連夜升堂,留下證詞已做憑證,于是,吩咐點上蠟燭,立時大堂之上,燈火通明,三通鼓響過后,三班衙役分列兩旁,喊一聲:威武,大老爺居中坐定,一拍驚堂木,道:升堂,師爺筆走龍蛇,在一旁記錄,趙一平把所知道的一切一五一十全說了出來,之后,當堂畫押收監,此時已是東方發白,天亮了。
事關重大,劉頌顧不得休息,他便騎馬直奔順天府而去,畢竟趙奢是府尹,又是他的頂頭上司,自己不好擅作主張,好在有口供為證,心里更有把握,這樣一路盤算,不知不覺便到了順天府。
劉頌將趙一平之事面呈府尹趙奢,趙奢沉吟不語,又問了一些細節,劉頌道:現有口供記錄在案,可以為憑,只要將李王趙三人傳至公堂當面對質,便可辨明真偽,還望大人速速下令,將李福,王有才,傳至堂前,重審此案,還受害人一個公道才是。
趙奢道:劉兄言之有理,你稍作休息,我這就派人去傳。于是,便吩咐人分頭傳喚,吩咐完畢,又請劉頌去后堂稍作休息,下人奉上茶水,兩人閑聊,劉頌心下著急,趙奢卻一再勸他稍安勿躁。
大約一個時辰之后,前面傳來一通鼓響,趙奢連忙升堂,吩咐將擊鼓之人帶進來,眨眼之間,從外面進來一人,不是別人,正是李福。
趙奢道:李福,本官命人傳你前來聽審,你因何擊鼓,所為何事?
李福因已取得功名,故無需下跪,只是躬身說道:回稟趙大人,大人傳在下前來聽審,在下不敢不來,但在下有狀紙呈上,還望趙大人明鑒。
趙奢道:你狀告何人?可有憑證?
李福道:人證物證俱在。
趙奢道:那你究竟狀告何人?
李福一指趙奢旁邊聽審的劉頌道:便是這位昌平縣知縣劉大人。
劉頌心頭一震,道:李福,你無緣無故,為何狀告本官?
李福道:在下告你索賄受賄。
劉頌道:李福,你血口噴人,有何證據,竟敢在此污蔑本官?
趙奢道:李福,你可知污蔑朝廷命官,可是罪加一等的。
李福道:趙大人,你不會官官相衛吧。
趙奢一拍驚堂木,道:豪大大膽子,敢如此和本官說話。
一旁的劉頌道:趙大人,且聽他說下去,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本官問心無愧,且聽他道來。
趙奢道:李福,你可聽清了,劉大人乃是朝廷命官,若他真的罔顧法紀,本官自會秉公處理,若是你蓄意污蔑,定不饒你。
李福道:那是自然。
趙奢道:那你且道來。
李福道:在下不久前因為和王有才打一場官司,被劉大人傳喚,在下依例奉上茶禮儀,劉大人當時分文不取,在下甚是感動,為官清廉至此,實乃草民之福,可誰曾想,劉大人并非清廉,而是嫌少,不肯接受。
劉頌氣極,道:胡說
趙奢道:劉大人稍安勿躁。
李福道:若劉大人果真清者自清,可否讓人去他府上搜上一搜,便可知曉。
趙奢道;劉大人并無私宅府邸,平日就住在府衙后堂,貿然查搜,有失體制,你且具體說是何物,本官命人取來便是。
李福道:無需大費周章,只需去劉大人的書房將字畫書軸取來便是。
趙奢道:劉大人酷愛字畫,收藏頗豐,難道都取來不成?
李福道:那倒不必,只需按照我所開具的表單,逐一取來便是。
于是,李福開具一副表單,上面寫下各自名稱,然后命人去取來。
不多久,辦差的人去而復返,取回一些字畫,大小長短共計十多樣。
趙奢問道:劉大人,這些字畫可是你收藏的。
劉頌上前翻看了一下,拿起其中一件字帖說道:我記得,這是我的書童劉伶有一次孝敬給我的,說是在街上淘來的臨摹范本,不值幾個銅錢,我當時只當是他的一番孝心,便欣然接受,然后吩咐他收藏在書架之上,再也沒有打開看過,至于這其它的,我不曾見過,更不知從何而來。
李福道:既如此,何不叫來劉伶,一問便知。
不多時,劉伶便進來了。
劉頌甚是奇怪,劉伶幾時來到,李福在一旁道:是我請趙大人吩咐衙差,一起帶過來的。
一旁的趙奢道:確實是本官吩咐的。
劉伶既已來到,于是劉頌道:劉伶,這些書畫,你是從何而來,不許說謊,一五一十地說出來。
劉伶于是說道:七月初八那天,老爺吩咐我買一點筆墨,于是我就來到城東古玩市場,老爺最愛榮寶齋的筆墨,往時都是從這里買來的,買完之后,我見時間還早,就四下閑逛,這時有個和我年紀差不多的男孩主動地和我打了個招呼,我看他也是買筆墨的,就和他閑聊了起來,我們邊走邊聊,來到一家古玩店,看著很氣派,一般我都不會進去的,那天那個男孩就拉著我說進去看看,我就一時好奇,就進去了,那男孩走了一圈,在一處字畫前停下,指著一副字帖說道:看,這字寫得多好看,買了吧。
我說:我只有幾個銅板,哪里買得起。
那男孩就問老板這幅字畫多少錢,老板就問我:你究竟看上了哪一副?
我就說:那就這幅字帖吧。
沒想到,老板說道:這幅字畫他還真是不值幾個錢,放在這里很久了,也賣不出去,既然小爺看上了,就送給你好了。
白白得人家的東西,我說什么也不要,后來老板說,你身上有幾個銅板,那就給幾個銅板吧。
就這樣,我花了十個銅板買了下來,出了門之后,那男孩也走了,我后來再也沒見到他了。
拿了字帖,回來之后,我就把他獻給老爺,老爺平時沒什么愛好,就好欣賞揣摩字畫,希望老爺能夠喜歡,當時老爺收下,并還夸獎了一番,我心里高興,就用平日里積攢下的零花錢,又去買了一些,大概十二幅,我怕老爺說我亂花錢,就放在不顯眼的角落里,老爺收藏的字畫那么多,時間一長,他也就記不清了。
事情就是這樣的,我沒有說謊。
趙奢道:劉大人,是否如同劉伶所說的那樣?
劉頌道:確實不假。
趙奢又問李福道:這有什么奇怪的嗎?
李福道:趙大人,這些字畫,非同普通,乃是古跡珍品,價值不菲,大人可請人來鑒定一下,便知所言非虛。
此言一出,眾人神情不一,劉頌更是心頭一震,半晌一言不發,心想李福定是有備而來,自己不知不覺中中了他的圈套了。
不多時,鑒定結果出來,正如李福所言,皆是珍品古跡,價值自然不菲。
然而,李福又是為何要將這些字畫送與劉頌的呢?李福是這樣解釋,李福道:當時,我正在吃官司,先前我依例奉上茶禮錢,結果劉大人分文不收,后來,劉大人的書童劉伶來到我的聚膳齋,誰不知這聚膳齋是我李福的產業,劉伶指明要趙孟頫的七絕詩冊,掌柜知我尚在吃官司,主審此案的正是劉大人,便不敢說出價格,故意說不值錢,如果劉大人果真清廉,定會送回,如劉大人是故意為之,在下也不敢不從,沒想到,劉大人欲壑難填,一再讓書童劉伶前來索要,前后一共十二幅,所以在下要告劉大人一個索賄受賄之罪,還請趙大人明鑒。
趙奢道:劉大人,你該作如何解釋呢?
劉頌心想,這分明就是預先設計好的圈套,字畫皆是真跡,又都是從自己的書房搜出,便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他只得說道:此事分明就是有人事先栽贓陷害,還請趙大人明鑒。
趙奢一副很為難地樣子道:劉大人,你我同朝為官,又是同年,你若不能自證清白,我就只能秉公執法,否自會被人說是官官相衛,則朝廷顏面何存。
劉頌無奈地說道:下官一時還不能自證清白,請趙大人依法行事,下官并無不從。
趙奢道:那好,本官就暫時免去你昌平縣令一職,回家候聽,待本官奏明上官,再從新發落。
劉頌無奈,只好脫下官帽官服,回到昌平縣衙,收拾行裝,打算回老家去。
這時,有衙差來報,說趙一平越獄逃走了,劉頌甚是奇怪,趙一平怎么能從監牢里逃走呢?
他將一眾衙役叫到堂前,問道:趙一平越獄逃走,究竟是怎么回事?
眾衙役一起埋頭不語,劉頌追問再三,其中的班頭孫虎道:大人,是我故意放走的。
劉頌道:這是為何?
趙虎道:劉大人在昌平為官多年,清廉奉公,為百姓所愛戴,說大人索賄受賄,誰會相信,分明是有人栽贓陷害,趙一平是關鍵人證,若他也被人陷害了,則此案再無出頭之日,是小的自作主張,放他遠去,有多遠走多遠,待到有朝一日,可以前來作證。
劉頌眼眶一熱,道:你放走人犯,怎么辦?
趙虎道:我已經想好了,引咎辭職,回家種地,朝夕侍奉老母,早晚和妻兒相伴,一家人團團圓圓,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劉頌道:事已至此,也只好如此了。
劉頌謝絕了眾多同僚下屬們為之餞行,在一個清涼的早晨,獨自一人騎著毛驢上路,出了城,一路往前走,這時,十字路口處有人喊道:劉大人,請留步。
劉頌抬頭看時,路邊站著一人,手里杵著拐杖,旁邊是個十歲不到的小孩,此人正是曾經富甲一方的王有才王善人,劉頌趕緊下驢,拱手道:然來是王善人,何故在此?
王有財道:劉大人,說來慚愧,自從我出了那檔子事之后,已經傾家蕩產,早已是一文不名了,前面不遠便是我一家老少棲身之處,劉大人的事我已經聽說了,劉大人為官清廉,一心奉公,昌平縣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今遭此不白之冤,全是王某之過,王某略備薄酒,還望劉大人不要嫌棄。
劉頌聽他這么一說,甚是慚愧,道:王善人言重了,實在是卑職無能,不能為善人辨明真偽,真是慚愧慚愧。
王有才道:劉大人過謙了,想必是我命中注定有此一劫,也怪不得他人,劉大人,此處風大,就隨我去舍下說話吧。
劉頌道:那有勞善人在前面引路。
于是,劉頌雖王有才父子來到一處茅屋前,用籬笆圍了一個小院,院子正中的椅子上坐著一個婦人,神情呆遲,自言自語。
王有才道:這時拙荊,因思念小女,已經神志不清了。
劉頌一施禮,道:王夫人。
王有才道:劉大人,你就省省吧,別說是你,就是我,她也不認得了。
看著這一家人落到這一步田地,身為父母官,劉頌心里甚是慚愧。
王有才如今已不是往日家財萬貫的時候了,一杯濁酒,幾個小菜,已經是讓他大費周章了。
幾杯水酒落肚,閑聊了幾句,眼看日上三竿,王有才舉起一杯酒道:劉大人,我看天色也不早了,就不耽擱大人啟程了,就請飲了這最后一杯水酒吧,祝愿大人一路順風。
劉頌一飲而盡,之后起身告辭,王有才送出一程,劉頌看他腿腳也不方便,便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請回吧。
王有才道:那好吧,劉大人,你一路小心。
劉頌騎著毛驢漸行漸遠,王有才轉身也要回去,這時他兒子捧著什么東西飛奔了過來,小孩邊跑邊喊道:爹,銀子。
待小孩近前,他手里捧著兩錠銀子,足足二十兩,萬有才道:哪里來的?
小孩道:放在咱家桌子下面的橫梁上。
王有才心想,這一定是劉大人看到自家如此境況,有心周濟,劉大人為官清廉,這可是他積攢下來的俸銀,為顧全自己的面子,故意留下來的,王有才不由得流下了感動的眼淚。
劉頌辭了王有才之后,心里越來越不是滋味,王家曾今富甲一方,如今竟淪落至此凄涼境地,若任由壞人逍遙法外,則天道何在,既然不能明察,那就暗訪,絕不可就此一走了之。
思罷,他放棄回歸故里的念頭,尋一處安身地,便開始暗訪起來,一番辛苦,收獲還是有的,這李福可不簡單,明里是個生意人,其實那也是替他人做嫁衣,這背后真正的老板另有其人,而且來頭很大,他不是別人,乃是當今圣上的親兄弟,果親王弘瞻,弘瞻十八歲時,乾隆就讓他管理武英殿、圓明園八旗護軍營、御書處、藥事房,兩年之后,又讓他負責管理造辦處事務,弘瞻奢財如命,驕橫跋扈,便便乾隆卻處處偏袒。
王家祖宅被人拆掉,期間,王有才又中風一次,癱在床上動彈不得,他那神志不清的夫人無人照看,一次疏于看護,跌落水中,等發現時,已經浮在水面上了,王家連遭不幸,王有才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最后也撒手而去,留下一個十歲不到的兒子流落街頭,有一天被劉頌遇見,他不忍心小孩子流浪街頭,就收留下來,以爺孫相稱。
再說王家祖宅被拆,各種物件四散流落,其中最為值錢的是當初房梁家具大多用的是難得的金絲楠木,此珍貴樹種自明成祖朱棣因建都城而大肆采伐,幾近絕種。
功夫不負有心人,王有才曾經說過,因為金絲楠木歷來稀有,每一根梁柱上都是標有印記的,且都登記在冊的,經劉頌幾番辛苦,他最終于查出這些木材的去處,其中一部分去了皇宮,用來修繕太和殿,一部分去了果親王府,用來修建王府。
為了搜尋到更多的線索證據,劉頌扮作賬房先生,在造辦處謀了一個職位,管理一些進出賬目。
偏偏遇上太和殿在修繕中途,塌了一角,之所以要修繕太和殿,就是永琪晉封和親王的封禪大典將在這里進行。
太和殿塌掉一角,發生在皇帝眼皮底下的事情,龍顏震怒,其實根本原因就是偷工減料,但背后各種利益糾纏,最后卻拿施工的匠人大做文章,那些受不過刑法的人胡亂誣陷,連賬房先生也牽連其中。
劉頌本來無事,被人一胡亂誣陷,也卷了進去,順天府主管此事,官府畫影圖形,劉頌的身份再也瞞不住了,他現在手中有了一些證據,就想著如何上告,如果一旦被趙奢的人發現,一切都完了。
所以他只能東躲西藏,周旋到底。
然而,他還是被趙奢發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