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侯
楊得意心知劉徹和陳玨有話要講,放下酒施了一禮便悄然退下,一時間,寬敞的側殿中只余陳玨和劉徹二人。
殿中無人伺候,劉徹伸手就要給自己斟酒,陳玨正想說由他來,劉徹已倒滿了一盞,待他又要給陳玨斟酒,陳玨忙道:“陛下,這折殺臣了……”
劉徹橫著手掌一攔,只看著陳玨笑笑,神色間卻甚是堅決,陳玨手上不好用勁,只得收回動作,略一欠身道:“臣多謝陛下。”
“這不就對了?”
劉徹說罷,將盞中酒一飲而盡,并不議正事,好似一心只與陳玨推杯換盞,所幸自第一回之后就一直是陳玨給劉徹斟滿,倒省得陳玨為劉徹的太過反常費神。
若是平常的酒局,陳玨一貫自律,也沒有人會逼他飲酒,但同劉徹這天子對酌又不同尋常,自然是實打實的來,一晃的工夫,楊得意奉上的就已下去了一半,陳玨許久沒有這么飲酒,雖離酩酊大醉還遠著,亦有了幾分醉意。
放下酒盞,劉徹道:“今次大有收獲,子瑜雖不在戰場,但居中之功亦勝過等閑千軍?!?
陳玨忙謙辭,劉徹擺手道:“朕記得有一年酷暑時節,朕煩了讀書,帶著你和王孫一起去野外跑馬,不想這事竟被父皇知道了,當時朕在他面前認錯……你也應該記得那一次,但之后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就不知了罷?”
劉徹提及舊事,陳玨當然不能說不記得,但劉徹因類似的原因被景帝抓住的次數太多,他一時也想不起來,還好劉徹接著道:“當時朕不服,又不大看得起外面的人。就辯解朕日日苦讀,比公侯百姓家的子弟都辛苦,可父皇卻說,太子是將來的天子,寒暑不輟是理所應當。若是無才無德,又從何談起征服匈奴人,戰勝匈奴單于一雪前恥?”
這是景帝會說的話,陳玨聽了心中暗暗點頭。他見劉徹面有愧色,道:“今次大有斬獲,陛下已漸漸實現當年所言了?!?
劉徹點點頭,神色間隱有幾分懷念,又沉默了一會兒才道:“當日正是軍臣領軍入上郡,使父皇激怒,今日國仇家恨一朝得報,子瑜。不瞞你說,就在朕得知衛青射殺軍臣地那一刻,朕始知做漢家天子的滋味?!?
陳玨一直安靜地聽著劉徹說話。卻沒料到他竟會說出這么一番話。只是轉念一想。劉徹亦是實實在在地少年登基地天子。他也有點兒能理解劉徹地心情。
劉徹似是借著酒意。話越說越多。他說話地時間比較長。酒水往往淺嘗即止。但與天子同席。陳玨卻只得一次一次地飲盡。劉徹說了好一陣子景帝在時地舊事。待到后來。他已時不時說兩句親近地臣子也不適合聽地話。
陳玨正自在心中叫苦。劉徹忽地停下來。斜睨著陳玨道:“朕如今雖然未竟全功。但平定幾十年以來地邊患已指日可待。倒是你。朕曾許你一世明君良相。你比丞相地位置還差得遠吧?”
陳玨怎么也沒想到劉徹忽然把話題扯到了他這里。停了停微笑道:“陛下厚愛。臣一日不敢望。陛下威揚四海。臣卻資淺才薄。實是愧對陛下。更不敢奢望相位。”
劉徹皺了皺眉。道:“你好沒志氣。不要說王孫在外征戰。衛青當年不過羽林一小卒。今日也聲名遠揚。朕也不問你別地話。韓安國這次有功。朕有意另行封賞。近半年來你獨掌大農令諸事。想來也順了手。你可有意頂上這個位置?”
二十歲地大農令。開什么玩笑。陳玨心中一凜。只好做微醉狀笑道:“陛下。臣不是沒有志氣。只是臣這月來早已力有不逮。若非主父中丞與幾位長者相助。必定失了分寸。”
稍稍頓了頓,陳玨面上微露愧色,道:“這幾個月來,臣遇事時常請陛下決斷,一時尚可,但此事安可長久為之?臣實不能當此大任?!?
劉徹笑道:“朕看你管事管得井井有條,看不出哪里不行,至于問事,韓安國在職時不也經常來問朕嗎,到你這又有何不可?”
劉徹臉上帶著些醉意,目光卻看著陳玨不放,陳玨道:“陛下有意拔擢,臣亦恨不能有韓大農之能,為陛下盡忠分憂,然臣深知大農令所轄不只財帛之事,臣既不能籌謀良法,又不善掌握全局,如何能擔當大任?”
意識到這幾句話說得與平時風格相差不大,陳玨微醺的神情不變,昂首道:“若陛下給臣二十……不,十年八年都好,臣定能不負所托,管教陛下再無后顧之憂?!?
劉徹聞言一樂,他一直以為陳玨自律的骨子里就有股清高傲氣的勁兒,見陳玨如此的幾分張狂確是信了大半,笑道:“行,朕就過幾年再與你說這話。”
說了好一陣子話,陳玨和劉徹都有些口干,陳玨替劉徹又斟滿了酒,只覺這酒喝著不稀奇,后勁兒卻比平常地酒大不少,他遠比劉徹喝得多,這會兒真有些微醉的感覺了。
見劉徹也飲了許多,陳玨朝外頭看看,發覺天色已晚了,便要告辭,劉徹卻不滿地壓制住陳玨的動作,道:“子瑜你休走,朕今日就想與你說說話,大不了不醉不歸?!?
陳玨想起御史們地筆桿子便有些心慌,但他跟半醉的天子顯然沒有道理可講,只得這么陪著,腦仁卻漸漸有點暈沉沉的,他可萬萬不想在劉徹面前失禮,讓人挑出更多的錯處。劉徹這會兒已說到他和阿嬌之間的相處,又帶了幾句宮中瑣事,陳玨身形晃了晃,便做微醉的樣子朝案上緩緩地趴去。
劉徹見狀一笑,道:“子瑜,朕甚少見你在人前醉酒,哪這么容易不行了?”
陳玨頭貼在手臂內側,他這一倒下是果真覺得有些恍惚了,劉徹又問了好幾聲,陳玨仍不答話,只盼著他快點把楊得意叫進來,讓他好好在偏殿睡一覺得了。
殿中清凈了一會兒,劉徹道:“哪有睡那么快的,你起來陪朕說話,朕且問問你,你這次也有功,想得些什么賞?”
陳玨此刻當真昏昏欲睡了,聽到了仍想不答話,半醒間卻察覺到一雙手在大力推自己,差點把他推到案幾的另一邊,實在不得睡,他只好含含糊糊道:“賞……睡一覺?!?
劉徹搖搖頭,道:“這不算,你向來不缺錢財,還是加封地……不然,朕送你幾個美人也好,說起這個,子瑜你為何一直不納妾?”
陳玨幾乎已沒了好氣,強忍著仍舊斷續著道:“開枝散葉還有兄長……除了家宅不寧,能有何好處?”
劉徹心想這話偏頗了,笑了一聲,道:“那你高興朕納美人嗎?”
陳玨聞言,六分地酒意醒了一半,只余三分酒意七分清醒,若非燈火暗淡,劉徹必能看出他身體微僵,口中模糊地道:“天經地義之事,還問什么?”
劉徹神色微緩,停頓了一小會兒又問:“你一家人跟田和竇嬰之間是怎么回事?”
陳玨聽了不答,放松了身體四肢,不耐煩地動了動接著伏案,劉徹自語道:“問得太復雜了?”又動手推了推陳玨,道:“你最想做成什么事,志向如何?”
陳玨忍住拍去劉徹一雙手地沖動,多虧方才飲了不少酒,他的緊張才沒有被劉徹察覺出來,小聲喃喃著道:“自是大漢威震四海,人間太平美滿,我與夫人……相守相待老?!?
劉徹自語道:“子瑜倒是讀了不少儒書?!鳖D了頓,劉徹又問道:“你不想手握大權,翻覆乾坤?”
“那有什么好?”陳玨嘟噥著問了一句,道:“現在不就夠了嗎……”
劉徹推了推陳玨,還要再問,陳玨任他左右搖晃,無論如何不肯醒了,劉徹推了一會兒也就放棄,自言自語道:“你說地也是,現在這樣不就行了嗎,何必貪心?”
陳玨迷迷糊糊地聽著,又過了一會兒,劉徹大聲招呼楊得意進來,吩咐他們把他安置在偏殿,陳玨隱約察覺了眾人挪抬動自己的動作,仍是閉著眼,好似沒睡踏實一般,神色不自在地動了動。
隱約間,陳玨聽得劉徹地聲音道:“這時候偏殿的環境不大好,說不定還有蚊蟲之類……你們好生看顧著?!?
一路上幾個宮人不時竊竊私語,道:“陛下待武安侯爺果然親厚?!痹圃疲惈k聽了心中五味雜陳,只覺氣得發昏不是,失望齒冷也不是,感念更不是。
不多時,陳玨終于安安穩穩地平躺在榻上,不知哪個宮人替他除靴又蓋了薄毯,隨后便躡手躡腳地闔上了門,陳玨支持了一會兒不見動靜,就著照進來的銀白月光,便也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了。
直至天色方亮,陳玨堪堪清醒過來,他夜里也沒有睡踏實,醒了好幾回。因不想驚動外間可能有的宮人,他掙了眼卻沒有出聲,將昨晚的情形一一回憶起來,陳玨不由地暗中咬了牙。
外患暫除,竇太后一死,陳家對劉徹確實沒有什么用了,但陳玨自問陳家哪一點也沒有對不起他劉徹,他一個堂堂天子犯得著這么猜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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