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步聲漸漸傳來,打斷了談話,一個太監端著一碗湯走到桌前,躬下身,恭敬地對陳茜說道:“皇上,薑湯煎好了?!?
陳茜命令他把那碗湯放置案上,然後衝我大喊一聲:“阿蠻!你在裡面磨磨蹭蹭什麼?快些出來喝薑湯!”
我一直立在幕帳後邊,撩起一角偷偷看著他們,聽聞他此言,立即大步地走上去,坐好在桌前,端起那隻碗,用一口氣吹散一些熱氣,大口大口地灌入腹中。
陳茜這纔回了陳頊那番話:“他是散騎常侍,這是滿朝文武皆知的,沒有犯下任何錯誤,怎麼能降爲殿內詹事?”
陳頊絲毫不懂得後退,固執道:“一人多職,他調去乘風殿以後,依舊是皇上的散騎常侍,皇上擔心什麼。”
我忍不住了,插嘴道:“讓我去乘風殿任詹事?——我不去?!?
陳茜聽之,立即對陳頊說:“你聽聽,他也不願意去!阿頊,你就死心罷,你想要詹事,眹安排人給你就是?!?
陳頊望了我一眼,微怒,那目光似乎是在說‘好你個韓子高,竟然敬酒不吃吃罰酒’,頃刻之間,又轉爲柔意,他含笑道:“韓子高,你幾番拒絕本王的好意,難道是因爲嫌棄乘風殿不是皇上寢宮?”
我平靜的回答:“我,比較瞭解皇上,他想要什麼我都知道,說得俗氣一些:皇上是水,我是魚兒,這魚兒若離開了水能活得了麼?王爺,凡是不要步步相逼爲好。”
陳頊微微瞪我,倏地起身,一對一答許久也沒有佔到上風,只好向陳茜拱手請辭:“既然皇上舍不得,而你又總是不肯答應,那好,我找別人就是了?!噬?,臣弟先行告辭,不打擾皇上的雅興。”
他離開位置,當真走了,陳茜扭頭,衝他的背影說:“華麗園的賞月看燈會,你不去了麼?”
陳頊沒有回頭,一直邁步往前,聲音傳回來:“不去,我對那樣的月下雅事沒有半分興趣?!?
我笑了笑,衝陳茜說:“如果那裡有阿若,也許他厚著臉皮也會去?!?
陳茜立起身,提議道:“夜遊秦淮河的興致被他破壞了,咱們既然回來了,就去鼓樓觀星月。”
我微微一詫,脫口:“這麼晚了,還去?”
“半夜的圓月是最美的,而且鼓樓又高又無人,很適合我們兩個。”
他說著,拉扯我起來,又拉扯我出了寢宮。
我無奈地跟隨他到了鼓樓,與他一起登上樓臺,與他一起倚靠在及腰的護欄,擡頭仰望漆空。
我稍稍不滿:“只怪你拉我太匆忙,不然,我一定要帶念華出來讓他看看月亮?!?
陳茜不以爲然,張口道:“他已經睡了,躺在搖籃裡做著夢,你吵醒他反而會令他恨你呢!”
我無言,只能吹著夜風,觀賞十五圓月,一直陪他到了子時深夜。
這一夜過了以後,他忙裡偷著閒,又扯上我,搬到了寂園去小住,他說,想看看荒院裡的秋天是怎麼個樣子。
過了幾日,他獨自立在荒院裡,在花木間徘徊了一陣子,似在冥思。
我遠遠站著觀望他,不多加打擾,他走上來時,大爲高興,對我說要把這個園子改一個新的名字,是什麼樣的名兒,他也老早想好了,告訴我,叫‘五寂園’。我一聽,百思不得其解,問道:“跟以前的名兒有什麼不同?”
“當然不同了!”他自在得意,指了指天、地、花木和小樓:“這地方實在是很安靜,共爲五寂,乃是天寂、地寂、木寂、樓寂,還有人寂!”
看他那一副無比認真的樣子,我心裡禁不住想笑,但臉皮上強行憋著,說道:“那我去叫人換了匾牌?!崩u剛轉身,當即被陳茜阻止。
他說:“何須讓你親自差人辦事?一會兒來了人,眹再吩咐他們也不遲。”
我於是止步,陪在他身邊,絲毫沒有分神,因爲過繼抱養的孩子已有宮中人在輪流換班照顧著,不至於會哭鬧無助,故而我不必太去擔心。
與他在這個花木叢生的小樓荒園裡大約住下了大半個月,即園中花木的葉子漸漸轉變爲枯黃、風漸漸轉涼的時候,卻又是被一個令人極度煩惱的軍情再度打破了眼下安詳平靜的日子——我抱著韓念華,和陳茜纔剛高高興興地從棲霞寺裡回來,一入園內,即刻有等候多時的兩位朝臣快步上前來稟報。
他們同時單膝跪在陳茜的面前,恭敬道:“皇上,請速速回宮!朝廷有大事須要商議,延遲不得!”
陳茜很是好奇,脫口一問:“什麼事這麼著急?”
朝臣回道:“有緊急軍情!剛收到消息,那周迪又開始叛亂了,率領他的親兵攻打了東興嶺,在東興嶺一帶作亂,囂張至極,聽說他還狂妄地叫罵‘朝臣皆是草包廢物,打不過我周迪一人’。”
陳茜聽罷,龍顏大怒,垂在身側的雙手緊握成拳,可惜他的腰間上並沒有佩帶佩劍,不然,此刻一定握著它衝入花木叢之間亂砍一通。
他轉身便朝門外而去,吩咐宮中人及護駕的侍衛:“立刻擺駕回宮!”
那些人依命,牽出了馬車,陳茜登上車,向我伸出右手,我抱著韓念華,回頭看了一眼站在身後的那兩位朝臣,馬上拒絕了,說道:“我還是帶著念華騎馬吧?”
陳茜大概是知曉我拒絕的理由,無奈自己鑽入了車中。
太監又爲我牽出了一匹馬,我將孩子交給他,騎上了馬之後才接過孩子,一手抱著他,一手控著繮繩,跟隨著擺駕的隊伍一起返回建康宮城。
回到宮裡,陳茜將那些稟報周迪軍情的摺子瞧了一回,愁眉緊鎖,嘴上還喃喃:“安都誅了以後,這回……應該派誰去應戰纔會妥當?”
合上摺子後,他冥思半日,也沒有想到極好的人選。
我立在他身旁,終於忍不住插嘴:“上一回你都不肯派他去,叫吳明徹代替了他,你誅了他以後,現在又想派他去了?茜,聽我一言,不如……請求他的靈魂保佑罷。”
陳茜擡起頭,望了望我一眼,思量了一番,回答:“你與他頗有交情,還是你去請他保佑吧!眹只怕他記恨眹殺了他,只會保佑戰敗?!?
我笑了笑:“這叫做三世因果,相恩相報,業果相續?!?
“好啦!別取笑眹,幫眹想一想,朝廷之中,還有誰能對抗得了周迪的?”陳茜擺著一副正經面龐。
我只好立起斂起笑容,正經道:“吳明徹的話,上一回派他去,無法克他,所以不能派去,安成王的話……可以再試一試?!?
陳茜皺起了眉頭,擔憂起來:“只怕他是不願意再去了,你再看看別人?!?
我心裡有些納悶,說道:“你心裡一定有想法了,何不說出來?看看咱們的想法一不一樣?!?
被識破了心中所念,陳茜難以隱瞞下去了,張口:“眹……確實想到了一個人,只是怕說出來,你又鬼使神差地跪下來請求一起去了?!?
我好了奇,忙問,“是誰?”
陳茜愣是賣起了關子,只道:“你自己心裡清楚?!?
我想了想,不確定地脫口:“章昭達麼?”
陳茜默認了,卻是微微納悶:“當年張彪一役以後,眹就沒見過你們碰面不說話的,眹就懷疑你們是不是偷偷地結了黨了,眹去哪裡都是你阿蠻的人?!?
我坦言:“你多心了,朝中確實有人想要與我結黨,但是都被我拒絕,我若是與他們結黨,定然會被他們抓住把柄,然後不得不官官相護,所以,向來有緣的才結交爲友?!?
陳茜極爲信任我,絲毫沒有質疑。
他將那些摺子整理好了,確定道:“章昭達麼……眹看看明日早朝之上,還有誰對這個決定有意見,要是沒有,就派他去?!?
翌日,太極殿上的早朝,果然衆臣無異議,陳茜便命令他領兵回擊周迪。
自從上一回擊退留異以後凱旋歸來,發現他偷偷與別人好上之後,我至此不敢貿然請求出徵,一直擔心他又會再犯一次,決意捨棄戰功,好好地陪在他的身邊。
退朝以後,有朝臣驚奇我竟然放棄了立功的機會沒有請求與章昭達一同去平亂,我笑而不語,原因只能深藏在心底,不宜隨意對別人道出。而陳茜也因爲這一次我肯乖乖地留在建康宮城內,心情甚是欣悅。
這一日午後,妙容仍舊是不打一聲招呼就來到了有覺殿,她的身旁帶著一個端著丹木托盤的宮娥,托盤裡放置的是一件繡品。
妙容含笑著向陳茜道個萬福,她還像以前年輕時那樣,描了細細的黛眉,兩腮塗了胭脂,容顏肌膚想必也是與其他嬪妃那樣細細地養護過了,猶且嬌美,不見一絲歲月痕跡。
“你來這裡做什麼?眹正好是忙政的時候?!标愜缙狡降孛摽?。
沈妙容面不改色,拿起托盤裡的那件繡品,對他說道:“臣妾今日爲皇上繡得了一件陳朝江山圖,爲了繡好它,臣妾可是花費了半年多的時光,希望皇上能夠喜歡?!?
陳茜望了一眼她的手中物,顯現出不太感興趣的神色。
我隨即插嘴,大讚一句:“皇后好手藝!這用針線繡的江山圖展開來定然是非常美。”
陳茜聽罷,立刻吩咐一聲:“妙容,你把它展開來讓眹看看罷。”
沈妙容高興至極,喚來了幫手,小心地展開了那件繡品。那東西猶如畫卷,其大小與宮殿上的格子門相似,針線如墨,一針一線繡出的那些山水花木小屋十分美妙。
陳茜瞧了一瞧,用指尖去輕輕撫摸了它一回,漸漸地有了興致,擡眼說道:“妙容啊,心裡到底是何等心思,今日非大吉大喜之日,你將它送來是爲了什麼?”
妙容答道:“只是皇上一直以來都忙於朝政,臣妾身爲女子,不能參與朝事,不能爲皇上解憂,唯有在寢宮中以女紅繡出江山圖,以示關心皇上龍體?!?
陳茜微微感動,命人將那件繡品折起來,收下了,輕輕牽著她的玉手,嘆道:“妙容啊,眹實在太虧欠你了!你我當初是皆是奉父母之命成婚,這二十幾年來,你可覺得自己幸福麼?”
沈妙容沉著,說出心裡話:“那時候嫁到陳家來的時候,臣妾早有覺悟,只要兒女繞膝,夫妻之間有沒有情愛都無關緊要了……”
她頓了頓,微微一笑,繼續往下說:“但是,嫁過來十年後,才漸漸覺得皇上是一個溫柔又體貼的男子,臣妾這二十幾年來過得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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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立在一旁,看著他們柔情款款,看著陳茜撫著她的玉手,就感覺自己是一件晾曬在空院高竹架上的衣衫,只有被風吹被烈日曬的份兒,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樣的滋味。
過不久,陳茜拉著她到桌前坐下,並吩咐我去倒茶,我把茶水端來了,輕輕放在案上,又見陳茜忙著與她對話,問她繡這件繡品一共被針尖扎破了多少個指頭,她偷偷對我一瞥一笑之間,分明地擺著得意。
我視若無睹,只如往常一樣侍奉陳茜,他若是不理會我,便又當自己是個無形透明人,無論是臉色上還是內心,都保持著平靜與淡定,因爲心裡很清楚,他們倆的柔情只是一時的,甚至也許只能有今日這一回,而我卻是與她截然不同,也由此犯不著計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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