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茜隨即喚人,命那些太監(jiān)將文房四寶及桌子移到另一處景緻。他走在最前頭,我跟他並肩走著,身後有章昭達跟隨。
我問他:“章大哥畫的東西跟你的一樣,你怎麼不奇怪呀?”
陳茜很是平靜:“有什麼可奇怪的,眹的江山只有一個,他心裡裝著對眹的忠心,自然能畫出跟眹一樣的東西來,若是存著異心,定然不同。”
我仔細想了想,覺得這小事情並非如他說的那樣包含著一個大道理,只因爲章昭達就在身後隨駕,他是故意說出來讓他聽的。
真正的答案應(yīng)該是——剛纔那地方就碗口一般大,只有一處可以作畫,章昭達自然只能畫那一處。
陳茜命令太監(jiān)將那張桌擺在樓亭階梯口旁,在案上如初擺上文房四寶,然後,命令章昭達第一個先畫,章昭達從命,畫了簡單的近景。
陳茜觀了一眼,隨即在他的畫卷中空白之處題上字,以做勉勵。
作畫一個時辰後,陳茜又邀他到花廳去,兩個人又是喝茶又是談聊,根本不容我插上嘴,我立在陳茜的身旁,除了倒茶,什麼也不能湊上一湊。
“愛卿,你覺得眹的寂園如何?”
“臣不才,只能如實相告:此地脫離城中喧鬧,很是靜心怡神,院內(nèi)景色自然美麗,身在此中,令人清爽無憂,實在是個極好的地方。”
他們談到此處,我就放下茶壺,悄悄地往後退,見陳茜正在興頭上,無從發(fā)覺,便自己大膽地走出花廳,下了樓,走到通往樓亭的那階梯前,向上登到第七階,坐在那裡自顧發(fā)悶,什麼事情也不想做。
過了許久,陳茜的呼喚遠遠傳來,我依舊不想動不想出聲,直到那聲音由最初的遠音漸漸地變成了近音,最後現(xiàn)出了他的身影。
我見到了他,忙低下頭,看自己的雙腳,擺著一張苦臉。
他快步奔上階梯,來到我身邊,急忙問我:“你怎麼跑到這裡來了?眹轉(zhuǎn)了許多處才發(fā)現(xiàn)你在這裡。”
我心中仍是不快意,一張口,徑直吐出實話:“不高興。”
陳茜疑惑不解,問道:“怎麼不高興,誰招惹你了?”
我倏地立起來,衝他道:“我嫉妒……!”
他聽得不明白,更甚疑惑,再度問道:“你嫉妒什麼?哎……我說你能不能把話說清楚一點?”
嘴巴像生了鏽一般,難以開啓,我在心裡哼了哼,不言。
陳茜開始胡猜了,說:“是不是……是不是章昭達不跟你聊話,所以你就嫉妒生氣了?哎,眹在場呢,他當然不敢跟你說話了。”
竟猜對了一半,只是,他卻把對象弄錯了。
我抿著脣,不想多費口舌,而他,又把這當成是默認,一把將我打橫抱起,往我脣上輕輕一吻,才道:“章昭達剛纔走了,你想跟他聊話,等哪日眹開了羣臣宴也有機會了,現(xiàn)在就委屈一點,你想跟他說什麼,就跟眹說啊!”
我望了望他的眼眸,擡起手,勾住他的頸項。他開始擡腳,抱著我一步一步地小心地走下階梯,穿過雜草木叢,徑直返屋。
三日之內(nèi),陳茜批閱完了所有的摺子,一有空,便開始教韓念華走路。
那孩子起先是在樓上走廊裡爬著,奮力爬向蹲在前方的陳茜,我將他扶起來,命令他站直身子,僅用兩隻小腳站立,然後,彎腰牽著他的小手,又命令他用小腳走路。
他起初並不習慣,有人拉他的手牽引著,依然走得很彆扭。
然,我與陳茜也不心急著要他能馬上走得像樣並且如箭矢般快,畢竟此事不能拔苗助長,他能堅持走上兩步,已算是最大的成功。
“念華,來,再吃一口,快快長大,長大了好輔佐太子!”陳茜時常親自給那孩子餵食,一手抱著他,一手持勺,一面哄他一面把米糊喂進他嘴裡,孩子吃完一口,他又從我手中端著的小碗裡舀起一勺,接著再喂。……日日如此。
有時候,我不滿了,便嚷道:“我是他的爹孃,理應(yīng)由我來喂,你喂久了,萬一日後懂人事了,將亞父錯當是爹孃,那可怎麼好?”
沒想到陳茜不顧幾年的夫夫恩愛,欣喜道:“那樣多好!到時候,他見了眹就會張口叫父皇,見了你,就直接喊你母后,哈哈!”
我試圖隱忍,卻怎麼也忍不下去,納悶地脫口:“到時候他要是問,一個男人沒有產(chǎn)道怎麼把他生下來。那就完了啊!你總不能讓我認真地告訴他,我是剖開了肚皮從五臟六腑裡摘下他的吧……”
陳茜望天想了一想,答:“嗯,這樣解釋也不錯。”
我偏激起來,脫口:“以後他就會以爲男人也能跟女人一樣能生產(chǎn),就會喜歡龍陽,甚至索性娶了男子當媳婦,這可怎麼好啊!羞死我了……”
陳茜看見我擔憂,以此作樂子,毫無顧忌地當面大笑起來:“誰叫你當初起名時不是起的韓念華,非要答應(yīng)那丫頭叫韓敬翾,眹不可憐你。”
我一時語塞,答不上來,過了片刻,納悶道:“原來你還計較這件事。”
陳茜回答,卻有些認真:“當然計較了,雖然是約定,但怎麼叫著聽著這名字,心坎裡總是覺得他是你和翾天生的,弄得眹老是不爽不服。”
“你不是……把他原來的名兒換爲小字,又給他改叫念華了麼?”
“那是無奈之舉,眹寧願他一輩子只有‘念華’這個名兒。”
我立在一旁,盡顯無辜。
他不理會,把孩子餵飽了以後,就帶他出屋去散心。
我把那隻只剩殘羹的碗交給宮娥,也跟著出去,跟在陳茜的身後。
他走了不多久,就坐在廊子入口,我陪同坐在他身旁,相互默默無言。
過了一刻鐘,他懷裡的孩子開始打了呵欠,我隨即向他伸出雙手:“讓我抱他回去睡覺吧?”
陳茜愣是不願意,道:“他這麼小,躺在人的胳膊上就能當臥榻睡,而且,這裡有蟬鳴,有微風,也很陰涼。”
我垂下手,片刻後,自己也覺得困了,輕輕揉了揉眼睛。
他騰出一隻手來,扯了扯我,讓我不自主地傾斜,枕在了他的雙膝上。
大概抱著孩子抱累了,他終於鬆手,把孩子還給了我,讓我抱著那孩子午睡。
我抱住孩子,盯著他的下巴,質(zhì)疑道:“你不困?”
他坦言:“不困。”
不知所說的話是真是假。
我心裡想著他即使說的是假話也會是自作自受,便不再睬他,屈起左膝,伸直著右腿,閉目就睡了。
悠閒又平靜地在寂園裡,與他度過了將近一個月的兩個人的清淨日子,每天日常都像在宮城裡那般,只是沒有那些後宮裡的娘娘們圍繞,也沒有宮裡頭那些繁瑣的禮節(jié)束縛,每日每夜,只與深愛著的人朝夕共處,這在以前幾乎不可成真的夢,如今竟是現(xiàn)實。
雖然猜測不出這樣美好的生活到底能維持多久,但常言說得好,與其猜測於將來有多糟多慘,還不如安然地過著每一日,與深愛著的人快樂地度過眼前每一寸光陰……
“阿蠻!蠻——”
又是一日的開端,枕邊人在荒院裡突然大喊不止,立時嚇跑了原本停在高枝上棲息的幾隻小鳥。
我蹲在空地上,搓洗著韓念華尿溼過的小衣服,聞他的喊聲,亦大聲應(yīng)答:“我在這兒,我在這兒呢!”
他快步上來,一瞧盆中物,不解道:“你在這裡做什麼?”
我老實回答:“替我孩兒洗被尿溼的褲子,剛洗完了。”
那男子皺起眉來,不滿之色溢於顏表。他道:“你何須用幹這個?交給她們?nèi)志秃昧耍约簬侄鄠笱牛 ?
我立起身來,將小衣服晾在通風處,將盆中水隨意往草木中潑灑,轉(zhuǎn)過身來才道:“那孩子,一出生就沒了娘,我既是她爹,自然也要當孃親的。”
他拉住我的手,說:“以後別幹這些事了,讓宮裡的下人去幹,這些事不合適你,你就跟眹一起談國事,一起說笑玩樂,一起照顧孩子,總之過著人間夫妻的生活就可以了。”
我脫口反駁:“替孩子洗這東西也是在照顧他啊……”
陳茜登時又不滿,擡起右手,彈出食指,以指尖輕戳了戳我的額心:“不要斷章取義違抗眹的意思。”
……明明就是這事中的詳例之一,怎麼能說是斷章取義?
我撫了撫被他戳中之處,心裡暗自含冤嘀咕,端起那盆子,尾隨他返回屋子裡。
屋裡的桌案上立著幾片早已被切分好的熟寒瓜,誘人的紅瓜瓤暴露在了人眼前。
陳茜拿起一片:“這是剛送到宮裡的貢瓜,來!你嚐嚐!”說著,將它遞到我面前。
我沒有立即接,想到那孩子還未曾嘗過它的味道,便說道:“讓念華嘗一嘗吧?這東西,他如今應(yīng)該是能吃的。”
他沒有反對,很快命人把韓念華從臥房裡抱過來。孩子一被抱來,我即刻掰下一點瓜瓤,放入他微微張開的小口裡,他嘗過之後,甜甜地笑了,流著口水,像是還想要再嘗一口,我又掰了一點餵給他。
陳茜看著,禁不住,也學我的樣子餵它吃瓜,喂到他膩味了別過臉不再想吃。
孩子吃足了,大人才敢端起瓜來大方地各吃各的。因聽說這瓜是寒性,我恐吃多了會傷及五臟,僅僅是吃了四片,也勸他莫要多吃,他也不是貪吃鬼,聽我一言,將剩下的一半瓜分給了宮女太監(jiān)們。
五月上旬,陳茜果真發(fā)了旨意,命令侯安都前往京口,過了兩日,又發(fā)旨意,命令他帶上部下返京,以他功高勞苦之名,打算要在宮殿裡開宴款待他。
侯安都不知其中有詐,端午佳節(jié)那日,真的率領(lǐng)部下興高采烈地返回京城建康。
這時,陳茜又向他下了第三道旨意,並遣人帶上它出城迎接侯安都。旨意上的意思,是命令侯安都將部下人馬安置於石頭城。
計謀的第一步成功,當夜,陳茜高興得過了頭,難以入眠,摟抱著我,非要我同他一起睜著眼睛到天亮。
他計劃著,要在這幾日之內(nèi)除掉侯安都,可事與願違,偏偏安前將軍、右光祿大夫徐世譜任上殉職,我便趁機會以悼喪之際密謀除臣恐加深兇相爲藉口勸說他改日再行計劃,茍且使侯安都多活一個月。
侯安都回來以後,至第五日履約,遣人送信來,想要邀我至石頭城軍營中,在營裡以酒菜款待。書信在我手中,正當我閱完,卻毫不防備地就被陳茜搶奪而去。
他過目一遍,收在手裡不還,當面下了一道命令:“不準去!”
我平靜地回答:“只是去會一會,吃吃喝喝而已,不礙你的計劃。”
陳茜依然不改主意,將那封信撕成碎片,嚴肅道:“吃吃喝喝,你想吃什麼,眹命御廚做給你,何必與他爲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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