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宮裡的一位公公帶著詔書訪臨川王府,府中下人們不敢得罪,恭敬迎接。
那詔書上說,帝命令陳茜即刻率軍往西征討王琳軍,不得有誤。
陳茜領(lǐng)了詔書,命令下人恭送了那老太監(jiān),那老太監(jiān)剛一走,他就擡起右臂繞過我的後肩,摟著外袍,對我可憐兮兮地說道:“阿蠻,我又要去打仗了……!”
我平淡無奇地回他:“那好啊!恭喜!你又可以立功了。”
他的右側(cè)臉捱了過來:“那你還像以前那樣隨我前去麼?”
我應(yīng)答:“當(dāng)然了!我是校尉啊!哪有不去的道理?”
他的右手舉起按在我的後腦,將我的腦袋往下按,語氣也陡然一變,嚴(yán)肅的對我喝了一聲:“那你……還不快去收拾!”
“……哇!”出其不意地慘遭‘暗算’,我脫口驚呼一聲,好在反應(yīng)快,站穩(wěn)了,幽怨的回頭瞥了他一眼,就乖乖地往寢屋去了。
剛至庭院一處,有孩子從我身後奔上來,拉住我,叫了我一聲‘乾爹’,我低下頭,好奇地問那孩子:“怎麼了,藥王?”
他忙用食指指向身後的一棵樹。
我順著他的小指頭望去,發(fā)現(xiàn)一張斷了線的紙鳶正懸掛在高處的枝葉裡——原來,他是想叫我?guī)退∠履羌|西。
我笑了笑,安慰他道:“我馬上幫你取下來,在這裡等著我!”即刻英勇地爬上那棵樹,踩著枝幹小心翼翼地由粗端挪向細(xì)端。
手向前一伸,我順利地拿到了那紙鳶,叫他道:“來,接住!”隨即放手,讓紙鳶飄降下去。
紙鳶還未著地面,只聞腳下傳來一聲脆響,我整個人立時穩(wěn)不住,在那一剎那,跟隨著斷開的樹枝一起往下墜落。斷了的樹枝沒有疼痛,而我卻有,它來自左腿,我抱著這條腿,痛不欲生。
它斷了,那樣的痛楚,我很清晰地肯定,我的左腿斷了……
孩子拿著紙鳶就跑走了,大概是被嚇著了。我躺在地上痛苦了好一會兒,纔看到陳茜匆忙地趕過來。他二話不說,抱起我便趕往寢屋。
他後來,遣人快馬請來了阮三若,衆(zhòng)多大夫的醫(yī)術(shù),他如今,只信任阮三若一人。
這女子進(jìn)到屋中,面色從容得很,叫人用剪子剪開我的褲子,然後親身察看我的傷勢,她只稍碰一下我的左腿,我就疼得死去活來,一時急壞了陳茜。
“大夫,你倒是趕快給他治啊!”這男子在一旁急得亂叫,令正打開藥匣子的丫頭芳兒生了煩躁。
芳兒對他道:“不正在治麼!王爺與其在這裡急,還不如到外面靜候!”
阮三若擯棄世俗,大膽地握著我的左腿,將斷骨復(fù)位接合,那種鑽心的疼令我?guī)子l(fā)狂,且比春宵的纏綿帶來的疼痛更甚百倍,我死死地咬住下脣,看著阮三若的一舉一動,堅強(qiáng)著,心裡不知爲(wèi)何不願將脆弱在她面前表現(xiàn)。
“芳兒,藥!”她頭也不回,向立於牀外的丫頭下了吩咐,丫頭應(yīng)聲,很熟練地從藥匣子裡準(zhǔn)確挑出一味膏藥,遞予阮三若。
上了藥,阮三若隨之又將兩塊板子夾在我的斷腿上,固定好了,又以繃帶捆緊,這之後,她起身,洗了手,緩緩告訴陳茜:“五日以後,我會再來看一看。”
陳茜吩咐下人引她與丫頭出屋取診金,然後快步到牀前,拭去我額上的汗珠。
我勉強(qiáng)地衝他擠出笑容,遺憾的說道:“看來,這次出征,我不能陪你去了。”
他神色沉悶,抱怨起來:“你爲(wèi)何要替藥王去取高枝上的紙鳶?你要是沒有替他去取,如今就還是好端端的!”
我輕微搖頭,無怨無悔:“他是我的乾兒子啊……他有求於我,我怎麼能不幫呢?”
“阿蠻,你就是太好心了……”他的語氣很無奈。
“要是不好心,而今我的部下怎麼會如此衆(zhòng)多?”我大度的回答。
“好了,我不跟你爭,我要出征了,皇上還在冶城寺等我呢。”他擡起手輕而溫柔地摸了摸我的頭:“你要好好地在家養(yǎng)傷,等我回來。”
我點了點頭,看著他起身離開,看著他把房門關(guān)上。
西討的軍隊出行後的前兩日,我像平日裡那樣,躺在牀上很清閒;軍隊出行後的第三日,我開始想念他,心裡覺得很孤單;軍隊出行後的第四、第五日,夜裡,我突然夢見了他;軍隊出行後的第六日,阮三若帶著丫頭芳兒如約前來爲(wèi)我複診。
至第七日,午後,我正百無聊賴地躺著,突然聽聞屋門打開的聲響,扭頭往牀外望去,目光不偏不歪,正中陳茜身上,剎那間,我瞪大眼睛,異常驚愕。
他一入屋,滿面歡喜,向我嚷道:“我又回來了!”
我指著他,難以置信道:“你,你不是奉命去征討王琳了麼?怎麼回來這麼快!?”
他大步走過來:“是的,我本來已上路了,可剛走沒多遠(yuǎn),就又接到了調(diào)回的詔書!”
“爲(wèi)何?”
“聽說謝哲從王琳那裡回朝覆命,向皇上稟報說王琳請求要回湘州去。”
“不打了?”
“嗯!所以皇上才下詔書調(diào)我回來啊!”
他說著,望向我的斷腿,記得關(guān)心起它來:“如何了,你的腳?”
我微微一笑:“還好,只是暫時不能亂動罷。”
他坐在牀沿,輕捏了一下我的鼻,接著伏在我懷裡:“我回來了,以後這些日子就可以照顧你,直到你傷好爲(wèi)止。”
“好啊,你可不能食言,最好是……我要什麼就有什麼。”我把妄想的話說出來,不想他毫不猶豫地就答應(yīng)下來。
“你想吃什麼,我都應(yīng)你,哪裡不舒服,我就幫你揉一揉,悶的話,我?guī)湍憬鈵灐!?
我想了一會,當(dāng)下開了要求:“那,我現(xiàn)在就要吃桃!”
他直起身,立刻吩咐下人送來蜜桃,親自執(zhí)刀削皮,送至我嘴邊餵食。我咬了一口下去,輪到第二口就自己拿著吃了,在他面前吃得津津有味。
“大夫來過來了?”陳茜注視著我的吃相,忽然問道。
我一邊吃著,一邊答:“嗯,昨日來的,只是看一看,換上新藥。”瞥了他一眼,幸福著說道:“有時候受傷、生病也挺好。”
他的臉上頓現(xiàn)疑雲(yún):“幹什麼這麼說?”一瞬間,忽然變得嚴(yán)肅,瞇起眼,用食指指著我,恍悟道:“莫非你想找理由偷懶?”
“我不是那樣的人!只是上回妙容病了,看你這麼關(guān)心她,我心裡不好受罷了,現(xiàn)在我的腿斷了,總算可以一享你的關(guān)懷了。”我無奈,只好坦白。
他高興不已,說道:“你終於有妒意了,你終於有妒意了!”
料想不到他的反應(yīng)竟然是如此,我不由有些後悔,想把話收回,無奈覆水難收,便冒著大不敬之罪的險投了他一記白眼。
吃光了桃肉,我把小巧的桃核放入陳茜的掌中,他沒有命人扔掉,而是吩咐下人帶到庭院去種下,讓它生根發(fā)芽長成桃樹、開花結(jié)果。
我想起妙容是最喜愛桃花的,心頭頓時有些不悅,脫口:“與其辛苦從種開始種,還不如到外邊找一棵現(xiàn)成的來種!如此,妙容就不用辛苦等了。”
他似乎猜到了我的心思,勸我:“你跟妙容計較什麼?她賞桃花,我摘果子。”
“你是拿著我吐出的核種給她的,誰心裡會舒服?”
他輕拍了拍我的頭,立刻把那下人叫了回來,用水將那顆桃核洗淨(jìng)了,握在手裡,提議道:“這樣吧,我命人將它做成核雕,”指尖指著桃核的一面:“在這裡雕上菩薩,如此一來,真是又驅(qū)邪又保平安。”
我盯著那小桃核,驚奇了:“如此小巧之物能雕得上那麼繁雜的像麼?”
陳茜笑道:“民間確有此技藝之人,只是不知道你那位義弟是否也有此技。”
“大件的他會,小件便不好說,何況這還僅是個核!”
“那你寫函與他,問一問。”
“我的腿斷了,到不了桌邊,怎麼寫字?”
“我把背借你一回。”
說罷,他便去研墨,片刻後提著墨筆和紙張過來。我接了紙和筆,把他的背當(dāng)案上,寫了幾句拜託言辭,然後交給下人送往雲(yún)光辛的妙風(fēng)齋。
次日,那頭送來回函,雲(yún)光辛在紙上稱自各兒爲(wèi)此無能,不過,他曾聽說吳郡一帶還有廣州城有此能人。
陳茜把信看罷,即刻命人帶著那顆桃核策馬前往吳郡,囑咐那人若是在吳郡尋不著匠師就改道去往廣州。
我在他身後笑他:“不過是一核雕而已,何必如此執(zhí)意,讓人大老遠(yuǎn)地跑來跑去?”
陳茜擺出大道理,說道:“你也知道世間不泰平,我與匠師又素未謀面,是怕他東躲西藏地,害我尋不著影。”
在微物上雕琢,本就是件難事,會此絕技之人也自是甚少,再時逢天下戰(zhàn)事無數(shù),技人爲(wèi)了求自保,也會與尋常百姓那樣隨時離鄉(xiāng)避難,四處安生。知曉這一點,我便不再勸說他,讓他遵循自己的意思。
這些日子過來,總是連著時日躺在榻上不能下地行走,吃喝也是如此,每日都重複著喝豬骨湯,吃燉豬蹄,自己喜歡吃的梅子卻連一顆也不能碰。
阮三若相隔六日甚至十五日復(fù)來探望我一回,這一來一往,與我稍稍熟悉了,此後再來時,徑直喚了我名字。我從未告訴過她,我的名字,但她卻知曉了,從何處得知的,我不敢妄自猜想。
“明日你就可以下地走一走了,記住,騎射之類的可還要忍住,因爲(wèi)你的腿還沒有痊癒,亂動還是會再斷一次的。”阮三若蓋上藥匣子,下了囑咐。
我忍不住問她,“那要多久纔可以練騎射?”
她回頭望過來,平靜道:“三個月,你算算還有幾日。”
我掐指算了一算,納悶起來:“啊?還要等一個月七日啊!”
阮三若微微頷首,緩緩道:“已經(jīng)過了一個月有餘了,子高,你還是能再等上一個月的,不用爲(wèi)軍務(wù)操勞,每日清閒地過日子不是衆(zhòng)人所盼的麼?”
我指著自己的鼻,固執(zhí)道:“我是陳朝英雄,上沙場爲(wèi)朝廷效力的!怎能偷懶!”
阮三若的臉上很是嚴(yán)肅,竟然威脅我:“你要是不聽我的話,我就只好讓陳茜在湯裡飯裡下迷藥,讓你睡過一個月直到傷勢痊癒。”
我最討厭聽到女子的威脅了,連耳朵都害怕起來,無可奈何地聽從她的話。
阮三若總是面色平靜,不笑不語不回話表示,可換做是陳翾天,早已在眉目間顯露出得逞的快意。
她果然,是世間少有的奇女子。
我暗自心忖著,突然,聽聞一陣腳步聲——有什麼人進(jìn)來了。探頭望去,目光正好撞上雲(yún)光辛的面龐。
他步入屋中,一臉欣喜的開了口:“大哥,我來看你了!”
我萬分驚喜,正想要坐起來,屋中立刻傳來阮三若嚴(yán)肅的警告:“不要亂動!”
我聽了,才反應(yīng)過來我的腿上有傷,立刻不敢動。
聽及這個聲音,雲(yún)光辛渾身一震,望了望阮三若,頓時滿面驚色,怒怨脫口:“你……你怎麼會在這裡?!陰魂不散!”
阮三若淡然地瞥了他一眼,沒有回話,反倒是丫頭芳兒最不能沉氣,嫌棄地看了看他,開了口:“上回闖入咱們館子無事生非的人,是你吧?我家主人哪裡惹到你了,到哪都要跟她過不去。”
“芳兒,不要無禮,好逮他也是子高的兄弟。”阮三若平靜地勸阻她的言行,算是給我面子。
那丫頭不敢違抗,乖乖地抿脣閉口,眼眸卻仍舊是嫌棄雲(yún)光辛的神色。
雲(yún)光辛可不管她們矜持不矜持,咄咄不休著出語:“居然都如此親切地叫我大哥的名字了!明明在會稽只是打個照面,如今連‘子高’都喚上了,你這女子想對我大哥打什麼見不得人的主意?”
生怕他們莫名地由怨結(jié)成仇,我終是決定出面一勸,對雲(yún)光辛說:“三弟,你也先別歪想,阮大夫是臨川王陳茜遣人請過來的,她先前治好了妙容,陳茜信任她的醫(yī)術(shù),你就不要誤會她了。”
“陳茜請過來的?”雲(yún)光辛又是一驚,眼中表露出慚愧之意,但性情一向微倔,得知實情以後,始終沒有表示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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