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茜見我霧裡看花般觀鯉魚,皺了皺眉,脫口:“這碧水透不出它們,你還仔細(xì)看個什麼勁啊?”
話落,他立刻命人取來殘食,一點一點地投入湖水裡,不稍片刻,藏身在深處的各色鯉魚馬上浮出水面,爭先恐後地游過來搶食。
湖面上,它們羣聚一團(tuán),擁擁擠擠,形似水中鬧市,我數(shù)了一數(shù),共有黑與紅花斑、硃紅、青灰、白與黑花斑、金黃、金銀、丹頂、紅黑白三色等十餘種,色彩斑斕,若不仔細(xì)看,甚容易看花了眼。
“我一直很好奇,這宮裡到底有多少地方養(yǎng)著這些好看的魚兒?記得,那大荷塘底下似乎也有。”我想了一想,忽然問他一句。
他忙著投食給那些飢餓的鯉魚,沒有擡頭,但卻肯張口答話。
他說道“此處是這些魚兒種類最多的地方,亦是前朝歷代皇帝喜養(yǎng)它們的地方,說不準(zhǔn)……在湖底裡就養(yǎng)著幾隻魚精呢!”
我微微一驚:“魚精?!那會有多大?”
陳茜仍是沒擡頭,只顧著餵魚,張張口:“誰知道呢?眹也沒見過,猜一猜,至少也有半個人大吧?”
我定了定心,想著:半個人倒還是好說的,要是塞過一個八尺男兒,豈不是能啖吃活人了?
望了望他的面龐,好不容易他扭頭望過來,與我對視,可不巧,有太監(jiān)上來稟報。
太監(jiān)恭恭敬敬地說:“稟皇上,康麗長公主進(jìn)宮來了,正在菩提殿寶瑯閣等候聖駕。”
陳茜拍掉了掌中的細(xì)屑,把手伸進(jìn)盛水的盆子裡洗了洗,抓過帕巾拭乾手後,就攜我一塊兒前往那菩提殿的寶瑯閣。
“你猜眹的姐姐今日來是爲(wèi)了什麼事?”路上,陳茜悠然地問我這樣一個問題。
我冥思了片刻,終於是搖了搖頭,表示猜不出。
陳茜嘆了一嘆,又道:“她是個經(jīng)商之人,是‘算盤公主’,進(jìn)宮來,除了談經(jīng)商的事,眹也想不出還有別的可能。”
“真要是經(jīng)商的事,那是好事啊!你不正煩惱著怎樣才能讓江南的農(nóng)商恢復(fù)往昔的繁盛況景麼?我想,真要是這事的話,她就是在幫你個大忙。”絲毫不經(jīng)思考,我依著感覺,立時下了斷定。
陳茜不答,到了菩提殿,見到了那康麗長公主陳順,那女子移步上來就向他行宮廷禮節(jié),口中念一句‘皇上聖安’。
陳茜很是豁達(dá),回她:“都是一家的人,皇姐何必要行這麼大的禮,這讓眹渾身都不自在。”
陳順直起身,時刻不離恭敬:“我早已經(jīng)出了陳家,嫁做他□□,進(jìn)到宮裡來自然是不能沒有禮節(jié)。”
陳茜請她回到寶瑯閣,邀她入座,話語單刀直入:“皇姐今日來也真夠湊巧,明日又是仲秋,眹還打算差人請皇姐一家過來吃頓團(tuán)圓飯。”
我聽著,心裡明白這是一句寒暄,隻立在陳茜的身側(cè)不語,只爲(wèi)陳茜端茶。
陳順自己接了茶杯,答道:“團(tuán)圓飯,我哪裡敢當(dāng),明日怕是最忙的時候了,所以趕在今日過來告訴你一聲:皇姐知道這軍旅用錢之大,想這戰(zhàn)事怕是又來,金庫承擔(dān)不起,我這裡正好有些餘錢、絹帛、金銀飾物還有玉器瓷器,你這幾日派人到我府上拿去。”
陳茜張口呆愣,片刻才答:“皇姐,這是你辛苦賺來的財物,朝廷可要不得啊!”
陳順面色從容:“這是皇姐給你的,是送給你的仲秋之禮,可沒有給朝廷。”
陳茜頗有爲(wèi)難,他猶豫著,實在無法大方地應(yīng)下這番大禮,說道:“皇姐還是收回這番美意了罷。”
霎時,陳順立刻翻了臉,她倏地立起,直脫口:“三郎!我的脾氣你是瞭解的,這會兒是要逼我要你答應(yīng)麼!我是不忍心看到父皇打下的江山還有亂臣賊子在作亂啊!三郎,天註定你是我父皇的繼承人,我今日這麼做是爲(wèi)了寄託女兒的孝順,我很思念父皇。”
陳順說著說著,一顆淚珠從眼眶裡溢出,滑過了面龐。
陳茜擡頭看著她。
我也看了她一眼,但很快便垂眸,心裡覺得:若是陳霸先尚且還在位當(dāng)皇帝的話,那麼這些財物大概是要準(zhǔn)備孝敬於他的。
‘我很思念父皇’,‘我好想念父皇’……同樣是意思相同的心裡話,也同樣是兩行控制不住而流下的眼淚,如此相似,她和陳翾天果然是親姐妹。
我心裡想著,後知後覺自己又開始莫名其妙地回憶起陳翾天這個女子,這樣一個任性、傲然、爲(wèi)了慾念而不擇手段卻又出奇地很堅強很執(zhí)著的女子,我雖然不愛她,但她卻莫名其妙地在我心裡頭落地生了根。
日子慢慢地過了這麼多年,自己甚至懷疑當(dāng)初按照約定給過繼的兒子起名爲(wèi)‘念華’到底是不是正確的決定,並且是因爲(wèi)這個決定致使自己一輩子都將束縛在那個名字之上。
“好嘛!”陳茜沉默了半刻,不得已答應(yīng)了。
我聽之,擡眼望過去,看見陳順已經(jīng)止住了淚,正在用衣袖輕輕拭溼了的眼角。
笑容又重新浮現(xiàn)在陳順的臉上,她又坐下來,再次叮囑:“那,這幾日可要記得派人到我府上去拿。”
陳茜點了點頭,無奈應(yīng)允:“眹知道了。”
陳順含笑,又往下說:“還有一件事:自從齊國、周國與咱們和好,建康城裡就多了些齊國、周國的商賈,你要是想吃羊肉、牛肉,皇姐可以幫忙。”
“真的麼!?”不等陳茜回答,我最先忍不住脫了口,發(fā)現(xiàn)自己越權(quán),又見他們的眼光齊齊移到自己身上來,立即羞愧地抿上脣。
陳茜當(dāng)著陳順的面,擡手輕輕擰了一下我腿上的肉,說我是個饞鬼,扭頭又變回正經(jīng)模樣,回答陳順:“姐,你如果方便,就派人帶一些吧!”
陳順?biāo)坪跻暼魺o睹,只與他說話,並大方地應(yīng)下了:“當(dāng)然的。”
他們接著談聊起經(jīng)商的事情,這類的事我不懂也聽不明白,只好硬著頭皮立在一旁默默地聽,聽了足足半個時辰。
這時刻一到,陳順便起身不再談了,她向陳茜請辭:“不早了,我也該回去打理打理賬冊了,皇上要是也想學(xué)經(jīng)商,派人跟我說說就成。”
陳茜起身,送她出去,邊走邊自愧說:“你看眹從小讀的都是儒文,練的也是騎射,做買賣是有這個心,但恐怕這半路臨學(xué)的技藝不及於你,不瞞皇姐,眹頂多就只學(xué)會瞭如何收割。”
陳順取笑他道:“收割哪兒用學(xué)呀,只不過是個累人的力氣活兒。”
“你不知道,收割比眹練騎射還要辛苦,眹的衣服都被汗弄溼了可還沒有收完穀子,累死累活的。”陳茜邊走邊道出經(jīng)歷。
陳順好了奇:“你何時有的閒心去幹了這等累活兒?怎的我都沒有聽說過。”
陳茜笑了笑,道:“那是以前的事情了,眹幫一戶農(nóng)家,那戶人家到現(xiàn)在都不曾知道那日幫他這麼大一個忙的是當(dāng)今的天子呢!”
聽此一言,陳順愈加好奇了:“皇上一個人去?這般如此膽大?”
陳茜扭頭,同時擡起左手指了指我:“眹帶了伴。”
陳順瞧了我一眼,什麼話也不說了,當(dāng)日陳茜向她表明與我的感情之後,她自此不再好奇甚至不插手管這個閒事,默許著就跟陳霸先一樣。
陳茜未曾向陳霸先提起我們之間的事,但我心裡很清楚,以他的精明,一定在當(dāng)初早有察覺了,只是默許。
出到殿門,陳順就由人帶著,前往宮城城門。
我目送著她漸漸走遠(yuǎn),沒來得及看她消失在拐彎角處,便被陳茜喚走:“天還沒有黑,蠻,我們回去下下棋怎麼樣?”
我垂眸,坦白答道,“……我不會。”
陳茜於是沉思,片刻後,很是乾脆地脫口:“那我們就還玩六博,賭上你的情話!”
“這有什麼可賭的?”我不解其意,知道賭錢、賭一夜春宵、賭上家產(chǎn)、賭上性命,眹就從未聽說過情話也是可以拿來賭的。
陳茜得意地解釋:“你我當(dāng)中有人要是輸了,輸?shù)娜司鸵?dāng)著贏的人的面說出最最最肉麻的情話!”
一聽,我當(dāng)下面紅耳赤了,心裡覺得很是羞恥,急忙脫口:“臣請求,用俸祿來替代賭罰……”
“臣臣臣,你是‘怕羞臣’,我倆的**你就不羞,說一兩句肉麻的情話你就羞到無地自容了?”陳茜微微怪罪。
我老實回答,懇求他:“我是真的說不出口,你把賭罰換一換。”
陳茜死都不肯答應(yīng),回答時,即使是兩個字也要鏗鏘有力:“不!換!”然後,又補上一個要求:“你要是肯接受輸了讓眹在你臉上畫烏龜,眹就答應(yīng)你換。”
在臉上畫烏龜確實很難看,可再怎麼難看,用水把墨汁洗掉也就沒事了,總比扭扭捏捏地、違心說出那樣一句令耳根子都紅到發(fā)燙的肉麻情話要好得多。我心裡如此這般想,決然點頭答應(yīng):“只要不是用刀子刻的,我都能接受。”
心裡打著如意算盤的陳茜聽後愣了一愣,萬萬沒有料到我會選擇他的要求,臉上盡是不滿。他開始規(guī)勸我:“何必要這麼糟蹋自己的臉?眹不過是想聽你說句情話罷。”
我平靜地回答:“有情意就足矣,多說反而令人厭倦。”
陳茜微微皺起眉:“說了,更能增進(jìn)情意哪,難道你不覺得是這樣麼?”
我再度垂眸,耳根開始微微發(fā)熱,張口,依舊那樣固執(zhí):“反正我就是不說。”
陳茜拿我沒有辦法,只好讓步,說道:“既然你寧願畫烏龜,眹就成全你好了,別怪眹手下不留情。”
“是是是。”我連應(yīng)他三聲,跟著他走,步入有覺殿。
他命人取來六博器具擺在案上,先拿了自己的棋子,請我先行第一步,我對自己的運氣信心十足,大膽地抓了齒採,隨意投擲一回……
傍晚的時候,宮娥端水端布巾進(jìn)來了,瞧了瞧我們的面龐,都不約而同地掩口失笑了。
我見狀,扭頭向陳茜,對他說:“趕快洗了罷,小宮女都笑話你了。”
陳茜卻是一臉正經(jīng)模樣,迴應(yīng)道:“胡說!她們哪裡敢笑眹?分明是在笑你,你趕快洗了罷。”
其中一個宮娥強忍住笑,插嘴道:“再這樣謙讓也不是辦法,還不如兩個人一塊兒洗好呢……”
陳茜聞言,覺得是個好主意,立刻讚許:“這主意好,阿蠻,咱們也別催誰先了,一起洗了吧!”
我聽他的吩咐,立在銅盆旁邊,雙手捧起水,和他一起洗臉,洗掉面龐上的墨龜,單手接了宮娥遞呈的乾布巾,先替陳茜拭乾了溼潤的臉,再替自己擦拭。
洗掉了那些可惡的小墨龜,我心裡舒爽許多,正當(dāng)自在輕鬆,卻不妨陳茜又當(dāng)著宮娥的面說了一句令人面紅耳赤的話。
“其實應(yīng)該把烏龜畫在屁股上,這樣別人也看不到,也就不會笑話了,只須到浴房去洗一洗就是。”
我剛扭頭,什麼話也沒有說,那些宮娥們就先掩口又失笑了一回,看了看陳茜,他擺著一張正經(jīng)的臉面,扭頭向她們,還出語斥責(zé)她們一句。
“笑什麼笑!在眹的面前,你們能這麼放肆地笑麼?都滾下去。”
那些宮娥在宮裡做事多年,早識了大體,一聽此話,沒敢生氣,只依照他的命令,端著盆端著布巾一塊兒退出屋。
我曾聽說過常常動氣易傷身,便勸他:“你也不必爲(wèi)了這小事對她們發(fā)火氣,是人都有管不住自己的時候。”
“不訓(xùn)訓(xùn)她們,她們能聽話麼?”陳茜滿臉認(rèn)真:“就好比阿蠻,眹費了多少心思,用了多少辦法才把你教得這樣服服帖帖,不敢在外邊沾花惹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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