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兵荒馬亂的年代,每天都會聽到有人在喊‘打仗了!快逃命啊’,每天都會看到有人抱著屍體哭不停直到眼睛紅腫了再也流不出半滴淚水來。不絕於眼前,不絕於耳邊,越是想要抗拒,越是被世風強逼著去看去聽,直到深記在腦海,無法抹除。
很恨……爲什麼我要生在這樣的世界裡,到處都在殺人,到處都是惡鬼!這樣的世界,究竟哪裡纔會有泰平?
當初聽說京城建康很昌盛,在二姐阿遙出嫁以後,我想要一睹皇城的威顏,纔跟隨著大哥和鄉(xiāng)里人到這裡來。
如今,雖然很明白如今不管到哪裡都是一場接著一場的腥風血雨,安定的日子總是很短暫,但依舊惶恐地活著,生怕自己也會成爲那些惡鬼刀下的無辜亡魂。
我家靠織履這一行爲生,在這樣的亂世裡支撐著,沒有被餓死。
亂軍攻皇城的那一夜,大哥舀起一瓢水把我弄醒,囑咐我找個安全的地方躲起來,我聽了他的話,照辦了。第二天,就看見他和其他人都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了,渾身上下都是血。我心裡很清楚,他們是死了,被亂軍給殺了。
我拖著他的屍身到外邊,準備下葬,發(fā)現(xiàn)滿地皆是屍骨,找了許久都未找出空地,只好取來乾柴,把大哥的屍身用火化掉了,收拾殘灰並置入瓦罐內(nèi),罐口用布封起來,把罐埋在屋舍後的梧桐樹下,樹腳上,用匕首刻出記號。
大哥這一走,從此,我在建康便無依無靠,孤獨一人。亂軍隨後幾番斬殺無辜百姓,我忍無可忍,生怕自己未到耆年、無妻無子就這麼踏上大哥走過的黃泉路,於是鼓起勇氣逃出建康這座京都。
可是想不到,無論到哪裡,亂軍都如影隨形般,躲也躲不開。
我眼看著他們握著飲過無數(shù)次血的刃器就要衝我而來,急忙拔腿拼命逃跑,沒跑多遠,很不走運地被橫躺在路中的屍骨絆倒,翻身欲要爬起,卻正好看到頭頂上閃著一片刺眼的刀光。我瞪大烏目,心裡萬分畏懼,想著自己就要完蛋,陡然,那刃並沒有落到我頭上。
那些人垂下刀刃,出奇地放過我性命,我愣了愣,聽到他們在低聲私語。
有一個說道:“這麼多年了,老子頭一回下不了手殺個人。”
有一個接口:“殺了怪可惜的,就破例放過他吧?”
有一個附議:“沒錯,就破例一次,不過別人說不準會下得了手……”
最後一個無可奈何:“算了,就殺到這裡吧!先送他出城再議。”
幾隻大手同時將我扶起,令我難以置信的是,他們果真送我出了修羅場。
這本來是個絕境,但上蒼似乎有意幫我,讓我險象環(huán)生,使我平安地離開了被殘酷的殺戮所籠罩的都城建康,離開那一個佈滿恐懼的噩夢。
此後,我獨自一個人,靠著一雙腳,好不容易到了淮渚,打算從這裡乘船回山陰,可剛到那裡,正好遇上了一批兵馬。
他們隸屬陳家親兵,是要往吳興去的,那地方與我老家山陰相距並不遙遠,我由此心生一計,想著要是跟他們一起上路,不僅保了性命,還能每日白吃三頓,便上前請求寄載,擔心他們不肯,特意將遭遇描繪得更苦楚。
那領(lǐng)軍聽罷,信了,立即答應(yīng)送我還鄉(xiāng),我跟著他們,這一路上,皆很平安。那時候,曾有軍中人對我說,‘你長得那樣高,臂那樣長,是塊入伍的料子,何不與我們一同?’我只想過著普通百姓的生活,只有這樣,命才活得長久一些,因而沒有入伍。
我心裡頭,只有這麼一個奢望:要活下去,活到白頭,活到子孫滿堂,活到亂世結(jié)束的那一天!除此之外,不敢有其他的慾念。
吳興,三月沐雨連綿。我到了這個地方以後,當日就向軍中人辭別,想早點兒趕回山陰老家。在即將要離開營地之前,來爲我送行的,是那段時間裡照料過我的士卒,看我要走了,好似多年的好兄弟一般,個個臉上都是惋惜的表情。
士卒甲說道:“真的不打算留下來?打仗沒什麼好怕的,我可以保護你!”袖子一撩,胳膊一舉,立即露出結(jié)實的肌肉。
我抿脣淺笑,點頭:“嗯,我還是喜歡自由自在的百姓日子。”
那人聽罷,失望地把胳膊放下。
士卒乙想了想,不知該說些什麼,只道:“……你做的鞋,我會穿的,我去耕種的時候就會穿上!一定記得你。”
話落,他身旁的士卒丙忽然出手,給了他一記爆慄,低吼道:“笨蛋!你去耕田的時候怎麼能讓阿蠻辛苦做的鞋沾上髒泥呢!!!”
士卒乙捂住生疼的後腦勺,恍悟了起來:“對哦!那我不穿,我就一直留著。”
士卒丁把乾糧遞給我,只道:“阿蠻,路上保重。”
“保重!”我回道,轉(zhuǎn)身,又回頭向他們揮揮手,“再見了。”這才安心地向前走。
不知道阿姐在婆家過得怎樣了,要是知道大哥不在人世的事情,會不會很難過呢?我一邊走一邊想著老家的事情,沿路一拐,突然迎上一堵黑牆,直撞得我前額生疼。
“你怎麼不長眼睛!你……”
我聞聲擡眼看去,卻見面前是個人而非高牆,而那人也在那瞬間不知爲什麼開口罵了半句之後就再也罵不下去,人一愣一愣地杵在那裡。
“對不起。”我向他道歉,移開,繼續(xù)往前走,撫了撫還在作疼的前額。
“站住!”我還沒走多遠,身後又再度傳來那男子的聲音,有些冷冷的聲音:“你好象不是軍隊裡的人吧?”
“呃,是的。”我停步,回頭:“只是一個人上路太危險,所以寄載的。”
那人轉(zhuǎn)過身來面對我,臉上擺著一副大概孩子見了都要被嚇哭的嚴肅神情,忽然詢問我的來歷:“你叫什麼名字,哪裡人?”
看樣子像是個當小官的,連官威都有了,既然要盤查,就說給他聽,免得惹禍上身。我心忖著,便開口,實話答道:“我叫韓蠻子,是山陰人。”
他瞇起眼:“山陰?”
看著這樣的表情,我心裡一陣緊張,覺得那氣場有點兒不對勁。半刻後,聽到他輕呵一聲,“……是個好地方。”才放鬆下來,回道:“是啊!”
正當我要繼續(xù)前進時,那男子又開了口,糾纏個沒完:“你是做什麼的?”
“在市井裡織履,圖口飯吃罷了。”我回答。
“我身邊正好缺人手,如果你想下半輩子過個衣食無憂的好日子,甚至是榮華富貴,不妨跟著我。”
我一聽,呆住了,緩緩回頭,只見他從囊中取出一塊精巧的鑲著黃金的玉器,攤在掌心讓我看。
他拿著那塊玉器,開出要求:“你若肯,它就歸你了。”
想我從小到大,從未見過這麼美而又值錢的東西,別說是見過,觸碰甚至是擁有也都不敢去想象。如今那人說只要我一答應(yīng),即刻就能把它捧在手心,登時難以置信地睜大眼睛,盯著那個人和那件美玉。
“怎麼樣?”那男子似乎等不及,出聲催問。
我家裡窮困,所以很是重錢,但並不貪財,能被它誘惑第一眼卻不能長久被誘惑,垂眸猶豫著,心裡暗暗思量起來,想著他既然是個有權(quán)有勢之人,跟他走,一定能讓自己過上長久的平安日子,於是打算應(yīng)允。但,許諾他之前,又謹慎地問他:“我若跟你走,你能保我一輩子平安無災(zāi)麼?”
那男子微微一愣,隨即揚起了一抹笑,乾脆應(yīng)道:“能!這是小事情,你就算想要榮華富貴,只要跟了我,必然也能分與你!”
我盯著他,半信半疑:“此話當真?”
他不耐煩了,回答時不禁嚴肅:“我堂堂吳興太守,會騙你一個小小的黎民百姓麼!”
我便放下謹慎,大步走上去,拿了他掌中的美玉,一口應(yīng)下:“好!我答應(yīng)你,就以這件寶貝作爲今日約定的證物,你要是日後反悔了,我想走你可不能攔我。”
那男子也爽快地答應(yīng)了,點了一下頭:“好!一言爲定。”又道:“我現(xiàn)在要去忙軍務(wù),你先到太守府,在門外等著我,不準離開半步,若我回去時發(fā)現(xiàn)你不在,就當你是小賊,發(fā)兵捉拿你!”
一聽此言,腦海裡想象著被官兵當街捉拿、被不明就裡的街巷百姓一回接著一回地謾罵,我不覺出了一身冷汗,應(yīng)允了他的要求,轉(zhuǎn)身便要進城,前往那太守府。
我在陳府門外一側(cè)的樹下站著,徘徊著,等了那男子許久,不知是過了多少時辰,終於看到那男子策馬歸來,招呼我過去,並與他一同入府邸。
我進到府中,一邊看那令人賞心悅目的花園美景,一邊跟著他走,他打開一間房,領(lǐng)我進去,叫我坐下,又拋來幾件衣服,對我說道:“快把那身髒破衣服換了。”
我伸手抓了身旁那幾件美得讓人愛不釋手的衣服,又望了望四周,不禁脫口:“我該在哪裡更衣?總不能當著您的面換吧?在我家是可以,但不知這裡……”
出乎我的意料,他大度得很,說道:“沒關(guān)係,你換吧!”
我忙站起來,轉(zhuǎn)過身,背對著他,解帶寬衣,赤身**,然後,先拿起新褲子穿上,再穿上中衣和外袍,最後束上腰帶。
我穿好了,那男子立刻命人把我的舊衣和我的包袱一同拿出去點火燒盡。
我看著那火焰吞噬著我的舊物,看著它在庭院裡的空地上化成灰燼,聽到他說:“我記得你說,你姓韓,叫蠻子對麼?”回頭點了一下頭,卻見他皺起眉。
他脫口,說:“這名字不好,這名字俗得很,你在我身邊不能叫這樣的名字,我得幫你改一改,以後,你就叫……”他邊思考邊說:“就叫子高,韓子高!”
“韓子高?”我跟著唸了一遍,不禁納悶:“我只是一個市井小民,沒讀過什麼書,也不識字,名字叫得如此好聽做什麼?又不能當飯吃。”
那男子笑道:“你放心,我既然要你跟了我,一定會教你識字,不僅如此,我還會教你騎射。”
教我騎射?我不解,忙問:“何謂騎射?莫不是……在路上騎馬,用弓射箭?”
那男子誇讚我:“聰明!騎射是軍人必須擅長的技藝,學了它,以後遇到危險,你也能暫時自己保護自己了。”
聞此一言,我當下暗暗覺得不賴,高興不已,脫口:“你可真是大好人!我不過才進你府上,還沒聽你吩咐做事,你就要教我這些東西!”說罷,隨即想起一事,忙問:“對了,你府上做事的人也不少,分工不一的,你總得告訴我,我進你府裡來是做哪一樣?”
那男子只含笑,卻不語,只一轉(zhuǎn)身,就走進屋子裡去。
我看著他的身影,甚是疑惑,這時,這府上的管家開始笑話我。
管家指著我,說道:“老爺誇你聰明,你卻又犯傻,自己進來做什麼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哼哼,我告訴你個明白吧!這裡不缺幹雜活的下人,也不缺侍從,侍衛(wèi)嘛,你連騎射都不會,更沒有資格!——老爺身邊只缺個□□的孌童!”
我登時一驚,心裡面豁然明白了,原來這太守請我過來是看上了我的容貌,要我當他的孌童供他泄慾的。緊緊一握拳頭,我轉(zhuǎn)身,打算要走,那管家有所發(fā)覺,阻攔道:“老爺還沒有喚你,你要去哪裡?”
“回家!我不幹了!”我脫口嚷了一聲。
話音剛落,那管家就笑了起來,笑聲很是奸邪。
那管家說道:“你可曉得我家老爺是什麼人麼?我家老爺?shù)氖甯缚墒浅⒀e的陳司空!陳家兵馬遍佈江南,你想走,走得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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