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沉為什么?是因為心仍在,志難酬。
黯然為什么?是因為人將去、事難休。
頹廢又為什么?那是因為畢生孜孜所求,到頭來只剩老病悲秋。
那份消沉、那份黯然、那份頹廢在陳十全的臉色顯得格外清楚,失神的兩眼、深陷的眼窩、高聳的顴骨和偌大的酒糟鼻子,嘴唇有點烏青。以往令每個入隊刑警望而生畏的陳十環,現在怎么看、怎么讓人唏噓不已。有句歌詞寫得好,愛得有多深,傷得就有多深,想想從武警、特警到刑警當了二十多年警察的陳師傅,到頭來一事無成、一無所有,唯余一身老病之軀,簡凡知道,他的身心所承受的傷痛,要甚過于在場的每一個人。
被師傅罵了句簡凡再湊上來。看著蒼白中帶著烏青的臉,一下子哽咽著、強忍著,嘴唇翕動著,卻是什么話也沒說出來。
到了這種境地,沒有什么可說好像。即便是來探望多數也長噓短嘆一番,簡凡此時才明白了隊友們生拉硬扯不惜要把自己銬來的原因,那是因為,在這位生死線上趟過幾個來回的人面前,所有的語言都是蒼白和無力的。
“出去……都出來,我跟師傅坐一會兒……紅杏,你也出去……”
簡凡半晌沒找到合適的言辭,回頭把氣撒到同來的隊友身上了,攆著人,肖成鋼、郭元一干年青人自己是推推搡搡趕了出去,江師傅和史靜媛不放心地回頭看看,也被請了出去,楊紅杏略微有點不悅之色。不過看樣自己倆人的關系突飛猛進之后,變得聽話了,默默地跟著眾人出了病房。
加護的病房,條件不錯,估計是隊里給這位老警察的最后安慰,簡凡站在門口閉上了門,把一干人關到了外頭,回頭看陳十全,這陳師傅待理不理,欠著身子腋著被子躺著,這架勢差不多像要等死了。
“師傅,我可不是來勸你的,別給我臉色看。”
簡凡踱著步,輕輕地說著,剩下倆人的說話方便了,說了一句陳十全沒啥反應,斜斜瞟了一眼,現在見誰也愛理不理的樣子,別說陸副支隊長,估計老支隊長伍辰光來了也這樣子,斟酌著簡凡話鋒一轉說著:“我覺得你就不需要勸呀?你是誰呀?武警中隊的行刑手,多少江洋大盜在你槍下成了亡魂!?特警支隊你是金牌狙擊手,現在他們支隊長見了你也得叫聲陳師傅吧?更別說那幫小子了,見了您得叫前輩了。我第一天當警察,當時的呂教官就告訴我們警隊里的個綽號十環的老警察。即便是放下大狙打短槍也雙手連發、槍槍十環……你是警隊里的標桿人物呀,我就不相信,多少大風大浪都過來了,兩瓶二鍋頭能把您放倒嘍!?”
簡凡鏗鏘說著,有點添油加醋了,不過大致屬實,聽得陳十全微微動容。眼底紅紅地像是瞬間充上了幾分血色,佝僂半躺著腰,不知不覺地直了,慢慢地坐直嘍,有點訕然地看著此時神彩奕奕,完全不像幾年前那么落魄的弟子。
喲!?這老家伙需要激勵一哈……簡凡心里暗喜著,蹭蹭坐到師傅面前,拉著師傅那雙食指永遠是微蜷的手,有點嶙峋、有點發干,就見得簡凡歷數著:
“一九八X年嚴打,一年槍斃了三撥,你一個人殺了四個死刑犯,四年執刑槍斃了十七個人,直接晉升為武警中隊當之無愧的劊子手,別說什么惡人,惡鬼見了您都得抖三抖,還記得嗎?”
陳十全眼里閃著異樣的兇光,點點頭。
“一九九X大原第一宗販毒案。囂張到無以復加的程度,當時的刑偵支隊派出的臥底也被他們滅了口,可最后,毒梟錢德月是怎么死的?……別人不知道,可咱們刑警都知道吧,是您在火車上一槍爆了他腦袋,我聽秦隊講呀,您往那兒一站。嚇得那幫孫子直尿褲子,還記得嗎?”
陳十全微微點點頭,好漢一提當年勇,自然是金戈鐵馬,熱血噴涌。
“九九年,咱們大原鏟除四和尚那一伙,水西門迪廳把他們包了餃子,鐵鏈砍刀長銃武裝的有二十幾個人吧?我怎么聽說您那次連槍都沒帶?赤手空拳干翻了五六個。”
“呵呵……帶了,沒用。收拾幫小地痞,還用得著槍。”陳十全撇撇發干的嘴唇好歹說了句完整的話。臉色緩了。
接下來,就不好說了,在特警隊升到了外勤領隊,厄運就開始了。大原礦山機械集團公司大樓的一次人質劫持案,那些年的民爆物品管理還不是相當嚴格,在山省這煤礦遍地的地方,找這些東西很容易,而案犯就是背了二十多公斤炸藥劫持著人質。揚言要炸了集團公司大樓。
案由很簡單,公司欠下一百多萬的施工款,老總是個老賴,拖得這家外地客商窮困潦倒逼上了鋌而走險的路。不過當時的情形很復雜,案犯沒有找到事主,劫持了公司的秘書。引爆了一管炸藥威脅,當時全市執勤的警察封鎖了一個區,做好的最壞的打算。
那一次從純技術角度講絕對是一次成功的解救,據秦隊長講,陳十全是雙手持槍,直接對著人質開槍,擊中大腿的一剎那,人質慣性地一矮身,第二槍從人質露出的間隙里將歹徒一槍斃命。
兩槍幾乎是同時打響的,只不過沒有打出榮譽來,受傷致殘的人質和人質家屬無休止的上訪、告狀,直到索取了一部分賠償。而為了消除此事的影響,陳十全被調離特警中隊,成了一名看槍械庫的刑警。直到鐵路醫院劫款車案再行出山。直到小漳河行動,又被打回了原形。
“哎……”陳十全半晌無語的看著簡凡,摸了摸這貨潔白的襯衫領口,摸了摸根根直立的寸頭,似有無限惋惜,簡凡的勵志往事一卡住就沒下文了,而且都這樣了,估計勵也勵不起來了,就見得陳十全慢慢地回復了無所謂的態度,摩挲著簡凡的肩膀說著:“回去吧……忙你的去吧。”
“師傅,你聽我說……你這一退準備干嘛?”簡凡追問著,又換了說話方式。
陳十全搖搖頭,躺下了,半躺著,眼神里漸漸冷了。
“嘖,我給你想個差事怎么樣?我知道您喜歡槍林彈雨、刀頭舐血的生活,對吧?我覺得您退了,對您來說是件好事,是件可以重新開始的好事。徒弟我給您打一把九寸尖刀。讓您把這種快意恩仇、刀光劍影的生活繼續下去,您看怎么樣?”簡凡教唆著,沒說目標,只說過程,旨在引起陳十全的注意。
“干什么?殺人放火?”陳十全果真上當了,沒聽明白這徒弟要干什么。
“那個……殺豬怎么樣?”簡凡眉眼笑著,撂底了。
“什么?”陳十全氣得一下子坐直了,坐得筆直筆直。
窗外趴著的,早聽見了簡凡鏗鏘有力的聲音,不過大伙都清楚,這辦法有人試過了,效用不大,此時一聽簡凡胡謅八扯殺豬的辦法都出來了,趴著聽的郭元縮回身子來了,氣笑了,說了句:“完了,這貨找抽來了。”
“沒動靜呀?陳師傅這樣也像個殺豬的啊。”肖成鋼趴著小聲說了句,楊紅杏和史靜媛撲哧一笑,不知道誰又在肖成鋼脖子扇了一巴掌,反正經常挨,肖成鋼也在不乎了……
…………
…………
沒啥動靜,屋里很靜,陳十全非常怪異的眼神盯著簡凡。
簡凡像是渾然不覺一般,唾沫星子飛濺,指摘著教唆上了:“……師傅,別小看殺豬啊,您想想,白刀子進紅刀子出,血是汩汩汩汩往外噴,一天可有得你殺了,那可比殺人還過癮……您想想,您這打狙擊出來的,眼準、手狠、力穩、鎮定。恰恰是殺豬的幾個要素,您根本不用鍛煉直接就能上場,一定是個好豬倌……您再想想,寒光閃閃九寸刃。刀頭舐血殺豬人,不正好滿足你血液里的暴力需求了嗎?……您再想想,就您這長相,您這德性,都不用化妝直接就能進屠宰場,人都殺過,殺豬還不小菜一碟,沒準去了屠宰場還能當領隊,是吧……啊!!!!!!!”
聲音一斷,清脆地“啪”一聲。夾著簡凡的慘叫,床上坐著陳十全再也坐不住了,甩了一個脆亮的耳光,簡凡捂著臉要跑,不料哪逃得出抓捕了一輩子的陳十全手心,顧不上腿傷一個魚躍,把簡凡撲得呼里隆咚直滾到地上,胡亂的遮擋著,而被撩得火冒三丈的陳十全也不管不顧了,缽大的拳頭、巴掌,直往簡凡臉上、身上招呼,打得簡凡是殺豬價地慘叫。
“打起來了,怎么辦?”肖成鋼傻眼了,里頭一老一少打得不亦樂乎,推推門,里面關著。
“撞…撞…撞開……”
幾個人同時喊著,肖成鋼人高馬大,“咚!”得一聲撞開了門,呼里呼拉一干人七八個沖了進來,拉胳膊的、拽人的,把簡凡往起扶,把陳十全往起拉,陳十全兀自罵著:小王八蛋,小兔崽子,還嫌老子丟人現眼不夠是不是?……”
眾人勸著,被扶著簡凡身上、臉上片片疼痛,也火起了:“你個老王八蛋,打我!?喝成這樣早丟人丟到家了。”
“我操……你們放開,今天我他媽掐死他……”陳十全熱血上頭。掙扎著,被肖成鋼和郭元死死抱著。江老頭喊了句都少說兩句,而倆女人,根本擠不進去。
擠在墻角的簡凡也不示弱了,被王明、隋鑫擋著,支著胳膊跳腳大喊著:“你們放開,讓他打……你還有脾氣呀?你還會發火呀?你還知道丟人現眼呀?那你躺床上裝什么孫子?……你牛逼什么呀?大伙來看看你,那是關心你,尊重你。你還拽得不理人了?你連這個都不知道在乎,你將來還有什么可在乎的?死都沒人來看你……”
隋鑫急了,和王明一個人抱簡凡,一個人捂簡凡的嘴,八九個人擠在這么個小空間里,可有得熱鬧看了,簡凡掙扎著說著,怪異的是,掙扎著的陳十全兩眼發愣、發直,反倒安靜下來了,不掙扎了。
是啊,不是無所謂嗎?怎么打起來了?
陳十全怪異的動作驚得肖成鋼和郭元一愣,也輕輕地放開了,霎時間陳十全眼神空洞地看著還在大聲叫囂的簡凡,鼻血抹了一臉,看著一臉關切站在身側的同事,隱隱覺得,自己好像真做得有點過份了。
楊紅杏終于擠過來拉住簡凡了。這貨抹著鼻子正火大著,隋鑫和王明弱弱地一放開,幾個人有意識地堵在簡凡和陳十全的中間,生怕倆人再干仗,楊紅杏拉著簡凡往外走,簡凡把火撒到眾人身上了,氣哼哼地叫囂著:“……你們看他什么?有什么可看的,打人罵人這么來勁。一點事沒有。整個喝酒喝成腦殘了,根本分不清好賴人……誰愛看誰看,以后不開追悼會別叫我……”
楊紅杏使出吃奶的勁生拉硬扯。在一干前隊友很難堪的眼光中把大放厥詞的簡凡生生拉出了病房,還沒來得及埋怨兩句,屋里幾個人高喊著。陳師傅……陳師傅……醒醒……快叫醫生……
啊!?簡凡和楊紅杏相互一臉愕然,吃驚地一轉身奔回了病房,卻見得眾人圍著已經放躺到床上的陳十全。都在關切的喊著。
這下,輪到簡凡耷拉嘴唇驚訝一臉,被氣昏厥了?這也太不經罵了吧!?
穿著白大褂的醫生、護士來了兩三個,聽診器一聽,一揮手,送急救病房,此時人多力量大推車一來,幾個大小伙七手八腳把陳十全往床上一抬,風風火火的推著直出了病房,臨走還不忘挨個剜上簡凡一眼。
“你看你……”楊紅杏臉色作難的喃喃了一句,再看左眼腫了一圈,鼻血抹了一臉的簡凡,掏著紙巾,伸過手來擦著。
“壞了,這要真氣成半身不遂,一隊那幫非宰了我。”簡凡握住楊紅杏的手,此時真有點緊張了,拉著直出了病房。
倆人蹬蹬蹬奔下二樓,問著急救室的位置,等奔上前來,六雙眼睛都不善地盯著倆人,搞得倆人像奸情撞破一般難堪。
江師傅嘆著氣,搖著頭,史靜媛沒吭聲,不過眼里的責備之意挺濃。簡凡這話說得有太難聽了。
“這貨呀……”郭元指著簡凡,咬牙切齒地說著:“沾誰誰跟上倒霉,就不應該叫他來。”
“郭組長,不你提議的嘛,怎么話又說回來了?”肖成鋼悻然一臉問了句,問得郭元忍氣吞聲沒下文了。
這邊沒下文了,王明就接茬了:“簡凡,陳師傅是件么人你最清楚啊。這些天來探望的上到局長、書記、下到支隊長、隊長都有,把他氣壞了,你小子吃不了兜著走。”
“嚇唬誰呀?氣壞了我養著,氣壞了也比他穿著警服受氣強……”簡凡發言了,很有磅礴大氣地說著:“你們啊,一樣,誰不當警察了,跟著我干,告訴你們。口袋里揣錢怎么著也口袋里揣槍腰桿硬。”
咦耶……四根中指直豎向簡凡。連楊紅杏也頗有幾分不悅地踢踢簡凡。
“哎……總得有人干呀,奔錢去沒啥不好,可穿警服也沒啥不對。”江師傅嘆了句,沒有否定簡凡、也沒有否定大家,緩緩地說著:“我記得我當警察時候文革還沒完。那時候我們報名的學到的第一句話是:國無防不強、家無防不寧、防無警不立!……一晃幾十年過去了。我也快活到頭活明白了,這世上呀,總得有人去獻身、總得有人去赴死、也總有人英雄一世、更多的是默默無聞,當然,也總有人坐享其成。都是自己的選擇,沒啥錯。”
有人坐著、有人站著,有人在想著,有人在聽著。被江師傅語重心長似乎已經堪破這世事的話說得若有所思,只有簡凡不合時宜地說了句:“江師傅,我知道,可我就是為陳師傅感到不值。為張杰感到不值。為我們流血流淚感到不值……獻身和赴死如果是一個警察的歸宿。那么往他們身上潑臟水,給他們身上扣黑鍋,也算選擇嗎?這些年。陳師傅無時無玄不在想回抓捕一線。哪怕再危險、再辛苦他都不在乎。可現實呢,他背著這個罪名連出勤的資格也沒有了,這也算選擇嗎?”
句句如刀、字字如針,幾位剛剛豎過中指的小警聽得忿然一臉,氣結于胸。
體制內,說你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何況是背著這么個處分,更何況處分還不是一個,你就是蓋世英雄,在這個制度挾制下也會把你變成縮頭狗熊。這也是事實,沒啥錯。
“哎……沒什么不值的,十全有你這么個半路徒弟,值了!”
半晌,江義和重重地說著,眼神里同樣帶著忿然,聲音,幾近顫抖。
靜靜地等著,很長時間了,急救室里還沒有消息,漸漸地心又懸了上來……